带着海潮气息的暴雨泼天盖地,将沉星海笼罩在震耳欲聋的聒噪中。

  天光被冲刷得破碎斑驳,旷野昏暗不辩时辰。

  沉星海岸,闻雨歇带领所有修士不断加固结界防线,与混杂黑焰的凶猛浪潮对抗着。

  傅晚片刻前收到了门主的传信,得知了九霄即将启动,正与明微一起率领弟子们在海域内牵制住魔物,避免黑猊吞噬魔物来增强力量,同时加快收集能净化的魔化妖修,毕竟九霄吞云阵对禁咒术法和魔气的净化是敌我不分的。

  灵影山上空,两道巨大身影遮天蔽日,万妖王黑龙与山灵黑猊正频频相撞,两只巨兽都怒到极致,不顾生死地激烈缠斗,声势震荡旷野。

  脚下的龙身配合着夏歧移动身形,他再次用潋光把迎面攻来的黑猊掀退几丈,剑刃激动嗡鸣。

  黑猊身躯巨大,黑焰熊熊,与之对上,周身犹如被沉黑乌云密不透风地笼罩,且黑焰的禁咒气息太浓太烈,刺激得神魂一直痛苦地绷紧。

  黑猊气焰嚣张的攻击转瞬又袭来,夏歧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那剑光蕴着的凶狠杀意不输对方分毫。

  黑龙虽分出大半精力潜入了九霄,专心组合法阵,矫劲龙身却依然可以与他默契配合着,让他在宽敞的龙身上灵活走位。

  战至酣畅,夏歧莫名有些开心。

  他与傅晚成为配合默契的搭档,是五年间无数次并肩作战才磨合成的。而与清宴这般紧密无间地配合战斗,还是头一次,两人的默契却像浑然天成,无声无息又毫无疏漏。

  许是面上露出稍纵即逝的笑意,绘阵御敌两不误的黑龙竟敏锐察觉到了,分出心思温声问道:“阿歧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夏歧一愣,手中剑光依然狠厉,面上却没拘着,大方地露出笑容,说的却是:“我想起今晚似乎是陵州千灯节,上次千灯节,我想亲近道侣还需得偷袭……竟已过去一年了。”

  若是百年前,山灵没有被黑焰禁咒污染魔化,或许如今他们已然结束了魔患,今夜也会是个热闹繁华的夜晚。

  说不定他还能带着岁岁,与清宴共赴灯会,再找个能看到全程灯火的地方相拥安眠,做点开心的事……

  兜头冷雨浇灭了夏歧一脑袋的热辣心思,让他直面眼前凄风苦雨和难缠黑猊,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柏澜曾经说过,只要灵影山还在,山灵便不会消失。但如今黑猊魔核毁坏,魔气也正在消散,若再被九霄净化,便连渣都不剩了。而且黑猊也曾说过会被诛杀的话……这作何解释?”

  黑龙闻言应了一声,激战中的声音竟不失沉静,解释道:“只要灵影山的地脉灵气恢复,便会孕育出新的精纯灵气结晶,也称为山灵……但,却会诞生新的个人意志,不再是‘清时雨’了。”

  躯体的毁坏与神魂的污染,都不足以让山灵消失,但失去个人意志,便是真正的死亡。

  夏歧沉默下去,心知山灵的罪业杀孽太深,那些因祂死去的妖灵更不会宽恕祂,但想到此后世间再无“清时雨”……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很快地,夏歧便没有机会漫游心绪了——

  自从他对上黑猊后,潋光太凶太厉,还依仗雾光掩护,他一人便让黑猊难以应付,黑猊也把仇恨的重心放在他身上,便忽视了黑龙并没有用上所有实力。

  直至打了片刻,黑猊才警觉发现,即便黑龙与夏歧的配合天衣无缝,黑龙的精力却没有完全放在战场。

  祂惊疑不定,又察觉夏歧手中的卷轴消失了,便猛然明白黑龙正在做什么。

  “九霄吞云阵”几字在黑猊心里慢慢浮现,每个字都沾染了几欲泣血的愤怒憎恨……

  若是阵成,即便黑焰被祂用自身魔气喂得暴虐,会在祂死亡时汹涌爆炸……黑焰也会立马被法阵清除净化……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黑猊巨大的猩红兽眸浮出血染般的狠辣仇恨,祂恨不得将那一人一龙抽筋剥皮,吸髓饮血!

  黑猊引颈长啸,不再畏惧蓝澈雾光,肆无忌惮地撕咬上黑龙!

  夏歧清楚,清宴不能在绘阵时走岔一点心思,他便紧紧护着黑龙,应对着更加疯魔的黑猊。

  但龙身太大了,黑猊的锋利爪牙与黑焰都太霸道,蓝澈雾光的驱赶稍显来不及回援的势头。

  夏歧担忧地蹙起眉,忽然听黑龙说道:“阿歧,我会随时与你汇报绘阵的进度——如今还差九成。”

  夏歧一愣,清宴拿到九霄不过片刻,到底是有现成铭文,绘阵竟比想象中要快!

  他神识一扫四周牵制斩杀着诸多魔物的弟子,一切都在紧张而有条不紊的战斗中,不由安定心神,握紧剑柄,专心应战。

  夏歧与很多濒死挣扎的魔物战斗过,也硬生生压制过不少穷途末路的凶狠,但眼前的黑猊不再畏惧雾光的灼烧,频频近身攻击,痛苦嘶鸣着也要拼死一搏,令他越发难以应付。

  黑猊到底是神灵的原身,即便只剩下一部分,也强得不似寻常魔物。此时山灵魔气与黑焰已然互相吞噬完毕,黑猊疯魔一般不管不顾,一心想要他们的命,那攻势里的杀意汹涌不休,直逼面门!

  不到片刻,夏歧持剑的虎口已然血迹斑斑,但更糟糕的是,黑猊撕咬碰撞过来时,那暴虐黑焰能将蕴着万妖王妖力的雾光不断抵消。

  他目光一凛,潋光发了狠,将黑猊又劈出雾光范围,借对方未回来的空隙,迅速与清宴商量:“柏澜恐怕得撤去周身术法和妖力了。九霄动力源还差一半,我算过,我两的所有灵气和妖力加起来,刚好够填满九霄动力源。若是你的力量被黑焰燃烧掉一部分,到时候便不够了。”

  九霄有着通天彻地之能,对动力源的需求几近贪婪无理,若非如此,逸衡等人也无需自损神魂。

  而三位前辈依次注入的灵气,是自身灵气加之灵材灵气,但神魂能承受的灵材灵气却是有限的,需得不断调息,所以每人完成注入,都需得花十来天。

  毕竟若是九霄吞云阵无法启动,所有人至今的努力便白费了……包括两位祖师爷的牺牲。

  九霄不容一点差错。

  黑龙闻言却沉默着,迟迟不见决定。

  夏歧知晓对方在担心他的安危,毕竟黑龙身上的雾光是随着他的身形移动的,于是心里再焦急,也温声安抚:“柏澜无需担心我,即便只有潋光,我也足够与黑猊一战,还能护着柏澜。而且若是沾染了黑焰,等到九霄启动,便能将黑焰驱出体外。”

  几息后,知晓轻重的黑龙终是叹了口气,同时收回了周身妖力,低沉肃然地吐出四字:“还剩八成。”

  失去雾光的庇护,一人一龙彻底暴露在黑焰之下。

  黑龙的锋利爪牙将背上的人护得更严密,但黑猊已然疯魔,频频扑来的撕咬无法阻挡。

  夏歧的剑光不依不饶地抵挡着黑猊,在不停歇地对抗中,那燃着黑焰的利爪在他身上划开几道伤口,黑焰顷刻便窜入肌肤,神魂随之痛苦一颤。

  然而他却没顾上自己,黑龙的目标太大了,黑猊已然在龙身上留下许多伤害,他心疼得越发焦急,忙借格挡的力退至伤口边,倒入止血净化的丹药:“柏澜,要不你化为人形?”

  黑龙沉声拒绝了:“只有黑龙原身,才能擒住黑猊,不让祂入海掀起风浪。”

  黑猊的攻击更为密集猛烈,为了避免浪费灵力,夏歧与黑龙都没有用上治愈术法,而其他人无法接近风暴中心。

  他只能从秋颂的芥子中拿出所有治疗丹药,自己猛灌了一番,又给黑龙口中塞了很多。

  好在神医谷谷主的丹药向来神奇,体内钻入的黑焰虽还在,神魂灼烧之感却慢慢缓解。

  他咬紧牙,捱着伤口沾染暴虐魔气的疼痛,与庞然大物一次次对上——

  此时身上伤痕虽多,但与缝合神魂,重塑身躯的疼痛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如今沉星海岸的防线稳住了,汹涌浪头被阻止在结界之外。

  所有修士守在防线后面,透明结界壁外高涨了几丈的沉黑海水,深海的压迫莫名袭来。

  所有人紧张仰着头,望向昏暗暴雨中的灵影山上空,两道巨影正激烈缠斗,那身形模糊不清,震荡却传遍旷野,无不彰显着对抗的凶险,不由令人胆寒。

  闻雨歇收回视线,紧紧蹙着眉,忽然调遣起所有人继续加筑防线,一刻也不能停下,同时令弟子们加强庇护所的防御。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夏歧终于听到期待已久的沉稳声音报出——

  “还差六成”。

  此时,黑猊身躯的所有魔气与黑焰互相交融吞噬,燃烧到最烈,是毁灭前不顾一切地疯狂燃烧。

  黑猊所到之处,落下的暴雨也纷纷蒸发。

  雨水模糊了夏歧的面容,黑斗篷上的血渍被大雨冲落在黑龙身上,与黑龙深可见骨的伤口混在一起,黑龙便倏然一颤。

  凌厉雪亮剑光与汹涌滂沱黑焰的碰撞间,灵影山的暴雨中落下漫天血雨。

  犹如百年前的惨烈战事一般,万物沾染上万妖王的鲜血,鲜红蜿蜒成河,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夏歧察觉自己的喘息声逐渐清晰,神志与思绪却因疼痛越发清明灵活。

  然而神魂被灼烧的疼痛无论体验过多少次,还是分秒都化为漫长煎熬。他也明显察觉龙身的伤口处蔓延着黑焰,龙身正在剧烈起伏。

  他心疼得眼眶发红,眼中血气更浓,却只能继续握紧手中潋光,一次次挥剑,不偏不倚地抵挡住黑猊袭来的致命一击。

  影戒里忽然落入传信,弟子们已将能净化的魔化妖修收集完毕,请示门主,想前来帮忙。

  夏歧望向迎面而来的狂烈魔焰,此时正是黑焰与魔气燃烧得最旺的鼎盛时期。

  他没有答应,并立马令弟子们且战且退,牵制着魔物退出沉星海域范围。

  若是……九霄吞云阵来不及,即便他与清宴没有事先沟通过,他们却会用尽一切办法,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阻止暴虐黑焰坠落进沉星海。

  稍一失神,清宴的声音倏然将他的思绪拉回,四周疾风骤雨,那话语却温和沉静。

  “此刻很像百年前。”

  夏歧一愣,见暴雨在黑色龙身上激起血雾,不由想起误入灵影山幻境时,他看到百年前那巨大黑龙被围堵猎杀的场面。

  此时黑龙四周腥风血雨,鳞片斑驳,一身伤痕……与幻境中垂死的黑龙身影重叠。

  他心疼得呼吸一窒,紧紧咬牙,又哑声开口道:“若是百年前,我也能在柏澜身边便好了……”

  可惜即便如今他陪在清宴身旁,也不能让对方免去伤害。

  然而出乎意料地,清宴却低笑了一声,巨大蔚蓝的兽瞳中,不见百年前穷途末路的悲怒,只有平静温柔的笑意:“百年前满腔不甘仇恨,此刻却因为阿歧在身边,我感到万分安心。”

  没想到清宴说的是这个意思,夏歧心里不由一软,无声笑起来。

  细细想来,他与清宴相爱的时日,除却五年前短暂安逸的时光,便是这一年来一起辗转诸多险境。

  两人经历着无数次彼此遥遥挂念,无数次错身各自奔忙,连见缝插针的亲密贴近,也万分稀罕珍贵。

  夏歧明明浑身狼狈,却不掩眸中畅意亮色,他利落拭去脸颊血渍,坚定应道:“我与我最爱的人在一起,即便身处绝境,也可当做良辰。”

  黑龙粗壮强劲的尾巴与雪亮潋光配合,将黑猊再次击出数丈。

  黑龙顺势回身,头颅温柔轻蹭身上的人。

  被雨水浸透的龙角与鳞片带着墨玉般冰冷的触感,夏歧十分喜欢,抱了抱龙首,紧贴炙热气息。

  险境中的亲密点到为止,一触便离,一人一龙在黑猊返回时恢复了应战状态。

  黑龙随之汇报法阵的最近进度——

  “还剩三成。”

  夏歧掐指一算两人剩余的灵气与妖力,心里欣喜万分。

  来得及!

  与此同时,苍澂弟子将庇护所的防御法阵加强到固若金汤,即便沉星海倒倾过来,结界壁也能抵挡上一阵。

  所有修士牵制着沉星海域上的全部魔物,退至沉星海边缘,不让魔物上岸,也能及时撤出海域。

  闻雨歇等人紧紧蹙眉,在海岸边仰头,目光穿过整个只剩疾浪暴雨的沉星海,望向灵影山上空的那两道身影。

  到了如今,该做的事和能做的事,她们都已然做完,剩下的便是等待九霄吞云阵阵成——

  每个人都高悬心脏,焦急而担忧地期盼着。

  夏歧再次挥出潋光,察觉潋光剑刃缠绕着一层黑焰,却并未觉得意外。

  到了此时,黑焰已然侵入他的五脏,丹药早已压制不住神魂灼烧的疼痛,调用灵气也开始出现滞涩。

  但即便反应迟缓了一些,在生死边缘淬出的凶狠劲却越发高涨,宛若一柄渴血利剑。

  而见了血的黑龙也被激出嗜血凶性,带着几欲能毁天灭地的威势与狠厉,压迫感令万物颤抖胆寒。

  一人一龙浑身浴血,却不显一丝劣势的颓败!

  清宴的声音像是隔了漫长岁月,终于得以再度传来:“还剩两成。”

  夏歧调整呼吸,缓解神魂灼烧之痛,看着越发狰狞的黑猊,肃然开口:“黑猊的魔焰快燃至末尾了,以山灵的算计……祂想必不会坐以待毙。”

  清宴也想到了此处,应道:“我们需得尽快猎杀黑猊,以免夜长梦多,法阵要在黑猊消逝的一瞬铺开。所以,此刻我们该开始添入动力源了,否则来不及。”

  夏歧精神一振,又与清宴商量:“若是我们一起失去灵气,恐怕会同时失去猎杀黑猊的能力。”

  清宴颔首,看来早有了主意,肃然开口:“需得由一人先行注人动力源,另一人猎杀黑猊——阿歧先来,换我应对黑猊。此行颠簸,阿歧稳住身形。”

  如今到了最紧要关头,夏歧不再衡量两人安危,完全听从清宴安排,并全心信任对方的筹划。

  他更相信,只要有他与清宴在,一定会将他们想做的事完整完成。

  烈风让青丝与黑斗篷飞扬四散,夏歧的眸光却坚定平静,看着慢慢浮现在他眼前的九霄,伸手覆盖上去。

  与此同时,黑龙改守为攻,主动迎上咆哮而来的黑猊。要强杀黑猊,黑龙顷刻发了狠,兽眸中的威严变得锋利无比,令人胆寒。

  颠簸动荡中,夏歧极致凝神,开始将灵气尽数注入九霄,没有一丝保留。

  他随之察觉,九霄中那巨大繁复的法阵正在被不断补齐铭文,只剩一成!

  然而就在此时,他敏锐察觉环伺在周身的魔气忽然剧烈翻涌,循着翻涌最烈的地方看去,竟见黑猊的喉咙正被黑龙的利爪紧紧钳制住,动弹不得。

  黑猊倏然化为魔雾,逃离利爪,蕴满仇恨的猩红兽瞳几欲滴血,抬起利爪狠狠扎入自己心口,并向着他们俯冲而来——

  是打算提前自爆!将他们一起带入死亡深渊!

  夏歧瞳孔一缩,心脏瞬间悬在一线,又剧烈跳动着撞击胸膛。

  九霄吞云阵还差一成,而动力源也没来及填满……爆炸却只在一息之间!

  黑龙却不再迎战,忽然调转方向,载着他倏然腾空而起,换至另一片高空不断盘桓。

  黑猊顷刻便追赶而来,猎猎魔焰遮天蔽日,势要与他们撞在一起!

  黑龙载着夏歧急速穿行过暴雨烈风,高空罡风犹如力道巨大的风刃,几欲能撕碎身处其中的一切事物。

  夏歧紧紧咬着牙,稳住身形,不管不顾地将灵气注入九霄,同时提着潋光,配合清宴劈开穷追不舍的黑猊。

  挥剑几欲成了刻入神魂的本能反应,不断牵扯着剧痛的神魂,他却越战越凶狠。

  九霄宛若一个贪得无厌的巨口,将他的灵气尽数吞噬,却不见餍足。

  漫长而难捱的几息过去,耳边混沌模糊的声响忽然被一道熟悉的呼唤拨开,一声声惶急呼唤让他蓦地神魂归位,才发现竟在冰冷暴雨中出了一身汗,早已浑身脱力。

  清宴的声音蕴含担忧,显得沙哑而肃然,夏歧几乎能想象自家道侣眉头紧蹙的模样。

  “需要阿歧注入的部分已然足够,再继续便危险了,即刻抽身!”

  随之又语气稍缓,肃然意味却越发浓重,“距离法阵绘成还剩一成,山灵自爆的心意已决,阿歧若还有余力用剑,与我配合一战。”

  四周暴雨被黑猊的魔气搅得越发急促,整片天幕陷入不见万物的沉黑之中。

  黑猊携着憎恨怒火追逐过来,黑龙却不再避开,倏然调转身子,不退反进地撞向黑猊!

  雪亮剑刃更是如同拼死一搏,化为饱含霜寒的剑气浪潮,将黑猊猛地掀出几丈,竟撞在一片坚硬无比的虚无上。

  黑猊惊怒回首的霎时间,眼见一个法阵以祂为中心阵眼,耀眼铭文倏然往四周铺开,竟比黑猊身形还要大上一圈!

  巨大法阵倏然亮起蓝澈的光,蕴满了数枚雪晶的充足灵气,将黑猊牢牢锁住在阵眼上。

  黑猊这才知晓,黑龙方才在这片天域四处腾空盘桓,便是布下此阵。

  然而山灵并无畏惧,再厉害的法阵,不到一刻便会被黑焰燃尽。

  黑猊剧烈一挣,便察觉铭文微微松动,嗤然轻蔑一笑。

  就在此时,祂忽感霜寒剑气凶猛扑来,竟宛若雪峰崩塌,浩荡冰雪倾覆淹没而下!

  祂惊愕抬首,只见天地沉黑的沉星海上空,莫名有极寒大雪倾落,纷纷洒洒,十分壮观。

  一息之后,祂察觉了什么,猩红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大雪!

  转眼间,千万道锋利剑光朝着法阵无情落下,凝成千万柄携满霜寒剑气的光剑,朝着黑猊猛烈急速地飞射而来!

  密集而无穷尽的霜寒剑气不断钉入黑猊体内,即便身后铭文因黑焰燃烧而早已松动,竟让祂在剑雨里丝毫不得妄动,更无法继续完成自爆!

  黑猊兽眸睁大,恨意几欲撑破眼眶——

  苍澂万剑阵与霄山门主的霜寒剑气!

  片刻后,黑猊牢牢钉在法阵上,在剑雨中化为了一团无声燃烧的暴烈魔气。

  夏歧持剑喘息,胸腔中的灼痛几欲让他无法站稳,他却死死盯着法阵,怕极了再生变故。

  然而这一次,天意似乎终于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清宴喝了一声“阵成!”。

  夏歧猛地抬头,却不见松弛,反而目光一凛,矮身抓紧龙角,咬牙紧握剑柄,浑身绷出警惕万分的姿势。

  禁锢法阵破碎的速度太快了!而黑猊体内的黑焰终是将山灵尽数燃尽了,魔气与神魂一点不剩。

  于是,那团饱食了魔气的黑焰顷刻炸开!

  沉星海倏然剧烈一颤,夏歧几欲耳膜破裂,浑身血液冰冷。他的神识还留在九霄中,自然也知晓……九霄还差三成动力源。

  他满眼猩红血气……却竭力稳住心神,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相信清宴!

  漫长的几息过去,他的脚下倏然一空,是黑龙消失了。

  猝不及防的坠落中,他稳稳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与那双安抚人心的蔚蓝眼眸对上,他的神识察觉到,九霄在顷刻之间充盈满万妖王的灵气与妖力……动力源准备完毕!

  夏歧伤害累累,灵力尽失,浑身脱力,他知道清宴也好不到哪里去,才无法维持黑龙形态。

  如今两人都已然做完该做的事,他一直紧绷的心也松弛下去,疲惫万分,甚至拿不出丝毫力气去验收结果。

  他在自家道侣怀中轻轻吸了一口木香,就算温暖不再,只剩冰冷潮湿,还带着些许血腥,也觉得万分安心,又疲惫地抱紧自家道侣,缓慢闭上眼。

  两人已经来不及离开沉星海范围,眼看炸开的暴烈黑焰纷纷落下,清宴用剩余术法起了个聊胜于无的防御法阵。

  他紧拥怀中陷入半睡半醒的人,唇角弯了弯,没有去唤醒对方,只是抬眸望向天幕,蔚蓝沉静的眼眸倒映出漫天纷洒落下的黑焰星火。

  *

  暴虐黑焰爆炸的震荡太烈,整个沉星海为之一颤,凶猛海潮再次铺天卷地,撞向海岸。

  掀起浪潮的力道前所未有地强劲,高涨的浪潮狰狞无比,海岸上筑起的结界防线不堪重负,一层层崩塌着。

  幸好所有人已然躲入庇护所中,目光却透过不断破碎的结界壁,绝望而无声地望向黑焰滚滚的沉星海上空。

  漫天炸开的黑焰像是灭世的漆黑星火,密集而烈烈焚烧着,尾翼带着不详的禁咒气息,缓慢坠落向沉星海。

  万千漆黑星火接近海面的瞬间,旷野间倏然一阵嗡鸣,一个巨大辽阔的法阵顷刻在沉星海面上铺开!

  层层铭文繁复而耀眼,宛若万千星辰闪耀,飞速流转不休,几欲驱逐了弥漫旷野的昏暗,完整覆盖了整个海域范围!

  沉星海燃烧了百年的黑焰剧烈颤抖,不甘挣扎,却缓慢熄灭。

  从天幕落下的漆黑星火被牢牢挡在铭文间,宛若火苗入水,纷纷消散。

  而游荡在海域范围的狰狞魔物与魔气没有丝毫逃窜的机会,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便如同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

  九霄吞云阵运转不到片刻,经年弥漫在整个沉星海的沉黑昏暗便都逐渐褪去,仿佛洗净污秽,缓缓露出百年前碧海晴空的原本模样。

  沉星海的变化翻天覆地,庇护所中却极致安静。

  每个人都唯恐呼吸太重,会惊扰了什么,让梦境顷刻碎了。所有人握紧颤抖的拳头,紧紧看着庇护所外的景色变换,直至眼眶发烫。

  这些有幸战至终局的人,眼见着厚重乌云散开,疾风骤雨停歇,露出了黄昏静谧而灿烂如织的晚霞。

  万顷碧波清澈,散落金光粼粼,海天高阔辽远。

  一缕海风颤巍巍地从灵影山出发,轻盈掠过蔚蓝无垠的海洋,到达海岸时,携来了温暖湿润的温柔气息。

  庇护所中的人蓦地惊醒,睁圆双眼,激动得呼吸急促,难以言语,仓促与身旁的同伴目光相视,都从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一切不是幻境,也不是梦境,世间所有黑焰——这场延续百年的噩梦,在此刻终于得以消失。

  终是为人间争回了生机!

  这便意味着,他们可以离开结界庇护,走在柔软洁白的沙滩上,淌过清澈干净的海水……

  不仅是他们,这世间与魔患顽强斗争了百年的修士与百姓,还有此后出生的所有生灵……都不必东躲西藏,不必担惊受怕,可以对生活充满希望。

  未来的漫长岁月中,所有生灵都可以自由行走在阳光下,可以恣意去往每一个地方。

  或许山高涧深和遥远路途会阻止前进的步伐,却不会再因魔患而止步不前。

  *

  一道稀薄人影安静地孤身伫立在辽阔天幕中,晚霞无法落在即将消散的魂魄上面,他却不在意,只是遥遥望着灵影山。

  片刻后,他似有所感地抬眸,见两道身影越过雨后彩虹,悬在离他不远的位置。

  清时雨没有移开视线,缄默不言,却听清宴缓声开口:“你输了。”

  他心中一哂,本想嘲殊琅说“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却蓦地反应过来,对方那语气与话语极为熟悉——

  是以往每次练剑切磋,他输给师兄后,师兄惯会说的话。

  此时此刻,眼前人是站在掌门师兄的立场。

  许是临近彻底消散,他莫名感觉魂魄从未有过这般轻盈,浑身轻松,才迟迟允许清时雨的记忆冒了出来。

  被清宴道破身份之后,他总是下意识避开清时雨的身份来说话,许是怕站在这个身份里,便会生出不该有的情绪……但凡一点悔意都太致命了。

  就像他始终不肯承认,神灵始终是孤独的。

  可主宰万物,万物又短暂而疏远。

  否则在苍澂的岁月才短短百年,如何便在心上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其实五年前,当他知晓万妖王还活着,而殊琅便是清宴师兄——灵影山故人与一同长大的师兄合二为一,他是极为开心的。

  他随之又意识到,灭族之仇压在灵影山仅剩的两人身上,而对方做了与他相反的选择……两人终会变为敌对,又陷入难过。

  不过很快,他想到了万全的办法——把清宴和对方最爱的人都做成不死不灭的魔物,就像百年前将夜明珠送给殊琅一样。

  把他们放在一起沉睡百年,等换了世间,大家又会开始新的生活,又会和从前一样……

  但……从前又是怎般光景?

  他努力回想,竟忽然记不清了。

  灭族的过错困住了他,他为了复仇,不惜毁坏一切。入魔虽有推波助澜,却只是刚好称了他的心。

  他后悔过吗,动摇过吗,也不记得了。

  此时魂魄消散了大半,诸多回忆疾驰而过,却逐渐模糊不清,混淆难辨。

  他仓促想在最终时刻抓住几幅记忆深刻的画卷,眼前却时而是满山叽叽喳喳的活泼灵兽,时而是灵影山覆灭时的漫天血雨,时而又是两位师兄站在苍澂山峰的晨光中,向他望过来……

  诸多记忆互相拉扯,让他万般混乱,越发想不起自己该是谁……

  会有谁记住他吗?

  一道沉静清晰的声音穿过慵懒的黄昏,落入他的耳中,犹如一记惊雷,顷刻驱散了混沌迷茫。

  “时雨,回苍澂领罚。”

  ——这是……年少时无数次躲懒,却总是被冷肃师兄逮到,又无情地拎回去。

  在那些年少只道是寻常的日子里,他曾经多次神色淡淡地领罚,背地里与清停云一起说师兄坏话。

  这一次,他却无声释然地笑了。

  *

  当灿金落日融入远方的海中,稀薄魂魄彻底消散在昼夜交替的混沌天色间,沉星海浸入了安静澄明的夜色之中。

  月华太温柔了,让遥远海岸的惊天欢呼变得模糊朦胧,更显两人周身静谧安稳。

  夏歧察觉两人体内的黑焰已然尽数消失,虽然神魂受损,却能在日后慢慢调息恢复,不由缓慢松了口气。

  而身边的清宴静默无言,他便安静陪着。

  清时雨消失,逸衡陨落,清宴失去了两位重要之人,想必很难过,向来温暖的手掌竟比夜间海风还冰冷。

  他心疼又担忧,紧紧握住自家道侣的双手,想要捂热。

  清宴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无声笑起来,眸中低落暗色一点点退去,只剩专注温柔。

  夏歧心脏一热,慢慢弯眼。

  他无端想起五年前的一件事。

  在知晓清宴有着苍澂首徒的身份后,对方带着他去和两位师弟小聚。

  清时雨在雨中的亭子里煎茶,素净得像拢了一身群山间的烟雨,不似陵州雨的缠绵,是静而空灵。

  清停云唠唠叨叨地嘱咐他,合籍之后不能忘了课业,需得继续勤勉。

  清时雨便把拘谨的他解救出来,给他泡甜甜的果茶,一看便是哄小孩的东西,他却很喜欢,直说好喝。

  明明这场灾难过后,等天再放晴,离春天便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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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