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味勾起食欲,可怜的胃发出饥肠辘辘的叫唤。

  谢燃闷头吃完了碗里已经开始发胀的腰花面,还有那碗加了辣油的莴笋丝。

  辛辣的佐料终于让他拥有了一点饱腹的感觉,谢燃收拾了桌子,默默进小厨房洗碗。

  他这间小画室,做活人生意,也做死人生意。

  给活人卖肖像、风景画,赚点钱够平时开销;给死人卖愿望,用来维持……生命。

  亡魂和鬼族不同,如果没能遇到领路人,踏上修行的道路,大多数亡魂只能庸庸碌碌地等待投胎或是消散。这些亡魂没什么太大的能力,但有许多生前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有些人执念较深,就会求到谢燃这里来。

  以自身精血为引,加上亡魂本人身上的一部分作为材料,谢燃可以制作出一种特殊的颜料,用来画特殊的人像画,从这幅画上摘下一张假人皮,披在亡魂身上,能让他们短暂地成为一个人,去做自己想完成却没完成的事情。

  谢燃会在交易完成后将这些意识消散的“亡魂尸体”——其实就是个阴气团——留下来,吸收里面的阴气维持生命。

  交易透明,公平自愿,童叟无欺。

  ……正是因为太透明了,也不屑用“坑蒙拐骗”的手段招揽生意,以至于谢燃的生意总是不好。

  肚子饿的时候,他喜欢吃辣的东西,辣椒不能果腹,但可以帮助他缓解饥饿的感觉。

  话又说回来……

  死人生意好久没开张了啊……

  谢燃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在家的时候就不用这么饿,可惜他回不去。

  张伯还老说他太瘦,没东西吃可不是得瘦么?

  他洗了碗,在客厅中支起一块画板,开始干活。

  前阵子店里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向他订了幅风景画。

  这种开在高教区的画室,大多数上门的客人都是来买自画像的,但那个客人比较特殊。

  首先那身西装看上去质地很好,这让男人更像市中心高楼大厦里的“成功人士”,而不是房价更低廉的高教区的居民,谢燃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边来的。

  其次,对方什么参考图都没给,唯一的要求是让谢燃画一幅他觉得“好看”的风景,说是要挂在客厅里。

  而且他直接留了一笔定金。

  这年头,要求少、给钱痛快的好顾客,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因此谢燃这几天都在画他要的图。

  画画的时间过得静谧且短暂,待回过神,日头已经偏西了。

  附近的初中放了学,工作的人开始下班,商业街重新变得热闹,谢燃听见画室门口又有女孩子们嬉笑讨论的声音,大概还在讨论“未成年画室”的传说,那些声音会在门口停留半晌,随后离开。

  一切喧嚣来了又走,景暄和程成还没有回来。

  他画得兴起,懒得动惮,去厨房里舀了两大勺辣椒油当晚饭吃,又坐回去接着画画。

  嘀嗒嘀嗒。

  墙上的挂钟永不停步,等谢燃再抬起头,竟然已是夜半时分。

  他愣了愣。

  ——所以那两只鬼呢?!是不准备回来了吗??

  收留小鬼的第一天,谢燃已经感到头痛了。

  难怪这年头的人类不喜欢结婚生崽,带小孩果然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皱着眉搁下画笔,随手扯了件外套,锁上店门出去了。

  深夜的商业街和白天完全不同。

  附近学生多,居民少,这段时间,大学生大半都放假不在学校,街上大半的店一到晚上就关门休息,俨然一副和学生们一起过暑假的架势,于是深夜便只剩几盏孤独的路灯,在夜风里倔强地照亮一小圈地面。

  空气中天然的阴气变得重,谢燃吸了口尚带余温的空气,指尖弹出一簇火苗,循着自己留在程成身上的火焰追了过去。

  他像一阵风,刮过夜色中冷清的商业街,路过几所学校,渐渐越走越远,越走越繁华,最后在一个看上去挺高级的小区内找到了发呆的程成。

  “不是让你别走太远吗?”

  谢燃迈大步走过去,皱起眉。

  他发现怔怔出神中的程成对他这句问话毫无反应,就跟白天的时候一样。

  那会儿程成是被阵迷了心智,这边小区总没有什么奇怪布置吧?

  谢燃只好看向了坐在一旁大树上的景暄:“他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在思考人生吧。”景暄懒洋洋地靠在树上,“刚刚他妈在这儿,我带他进去看了看,看完就这样了。”

  甘秋荔?

  “大半夜的她——”谢燃说到一半,忽地抿了下唇,“你能不能先下来?”

  他讨厌仰着头和别人说话。

  “可以。”

  景暄话音刚落,下一句已出现在谢燃耳畔,声线压得很低,“晚上太冷了,你能让我贴着么?”

  谢燃皱眉,向前迈了一步。

  他讨厌肌肤相贴的感觉,无论和谁。

  “你看,所以我还不如待在树上。”景暄一闪而过,再一次坐回了大树粗壮的分杈,“大树不会嫌弃我……”

  “活的东西你都能接受么?”谢燃问他,“我给你抓条蚯蚓怎么样?”

  景暄眯起眼睛:“小雀儿,我警告你——”

  他说到此处闭了嘴,因为程成忽然飘了过来。

  少年人憋着一腔愤怒,瓮声瓮气地来到谢燃面前:“对不起,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谢燃轻一点头。

  “那走吧,我跟你回去。”程成闷声道,“明天……明天再来。”

  他不提自己的憋闷,谢燃打量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窥探他人的秘密是人类爱做的事情,而谢燃不是。

  一人两鬼沉默穿越夜色,回到画室,程成无处安放自己的身体,自觉挂回了那片花丛里。

  谢燃径自去洗澡。

  他偶尔会睡在外面,吸收天地间自然形成的稀薄阴气作为补充,但今夜小孩在家,他就没打算出去。

  冲完澡,他边擦头发边从洗手间出来,发现景暄竟然坐在他下午画画的位置,细细看着那幅未完成的风景图。

  天边隐约有红紫色的霞光。

  虽然没画出来,但景暄下意识地认为画中人在笑。

  没见过的场景,可他心里莫名有些柔软。

  “这是哪儿?”他问。

  “不知道。应该没有这样的地方,是我脑补的画面。”

  “有名字吗?”

  “有。”谢燃站在不远处,垂下眼帘,“我叫它《乐园》。”

  《乐园》,名气倒是不错。

  景暄看着这幅画出神:“其实我想要的《过去》,如果真能画出来,也许和这幅画的意境差不多。”

  “是么,那你的过去挺快乐的。”

  这句话不知戳到了谢燃哪一处痛点,他神色蓦地一寒,冷着脸将画板从画架上抽出来,翻了个面,靠墙搁置了。

  总之就是不肯让景暄再看。

  “……真是只脾气好大的小鸟。”景暄有点无语,“我还以为漂亮的鸟妖性情都比较温和……你的根脚其实是玄鹰吧?”

  “不,”谢燃面无表情,“我是秃鹫。”

  “小雀儿,说谎是不好的,秃鹫哪有你这么漂亮。”

  “你看得见我根脚什么样?”

  谢燃皱了眉——他自认化形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不该被人一眼识破的。

  “看不清,我说的是你本人漂亮。”景暄笑道,“再说秃鹫可是下等妖,哪里会有你那一身的火,说谎也选个像点的吧?笨鸟。”

  谢燃:“……”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对方这句语气正常的话很有种调戏人的感觉。

  谢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直觉不想深究这个话题,便道:“我要睡了。”

  这是句逐客令。

  景暄指指屋内:“小朋友可还在。”

  言下之意,小鬼都在,凭什么他要走?

  “你又不是人……”

  “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变成人。”

  景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很高,面对面站着竟然比谢燃还高出一截,少说得有185以上。那高大的身影每朝谢燃迈出一步,透明的身形就更凝练一分,等站在谢燃面前时,已和人类一般无二。

  谢燃被他逼退到墙边。

  景暄低头,近距离直视着他的眼:“这样像人了,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三途川彼岸特有的冷香传进鼻腔,谢燃眉头一皱,猛地推开景暄,自己往左侧连退几步,和景暄隔开一点距离。

  “别靠近我。”他抿着嘴,额角渗出些许汗珠。

  这味道太香了,仿佛甘泉之于沙漠旅者,美食之于饥荒贫民,勾得他一颗胃蠢蠢欲动,几乎要绞痛起来——

  “怎么了?”景暄正想靠过去,忽地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了。

  “难道你真是那个——”

  那个什么来着?

  他皱起眉,太阳穴一阵疼。

  带着火的那个,以阴气为食的鸟族,应该叫什么来着?

  景暄那双永远舒展开的眉毛拧成了“川”字,饶是他如此努力了,也还是没能想起那个名字。

  虽然他遗忘的事情很多,也不差这一件——比如他连他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还是现取了个告诉谢燃的。

  谢燃终于从那阵烧心的饥饿感里缓了过来,喘着气说:“别靠近我,我……我是吃鬼的大妖怪,你再靠那么近,我就把你吃了。”

  分明是句威胁的话。

  景暄的面上却不见惧色,而是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知道了就快走,我要睡了。”谢燃瞪着他,“省得我睡觉的时候梦游,爬过来咬你一口。”

  “看你这样子,饿很久了吧?”景暄不退反进,向谢燃走了过去,“何苦呢,都到人间了,就学学人族的活法呗。”

  他右手握住左手手腕,轻轻一拉,腕骨处便凭空断成两截,有如实质的阴气从截面逸出来——

  浓郁的冷香几乎要将谢燃逼疯,他双目充血,眼角染上了红色。

  “尝尝?”景暄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就一口,我不会有事的。”

  谢燃捂着自己的胃,指甲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抠进肉里。

  “真的,我又不是那个小鬼,被吸点阴气而已,还能活不下去么?”景暄说的每个字都在蛊惑他的理智,“人族尚且贪图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一个妖怪,何必如此洁、身、自、好?”

  “……”

  自找的。

  谢燃一把扯过他的手腕,对着那散发着阴气的断口,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