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燃头晕目眩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有心装作没听见,但坐了几分钟,门外的敲门声也没断过,大有他不开门就不放弃的意思。

  最后,谢燃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起床去开门。

  夏季的夜晚仍有些闷热,谢燃一开门,一股热流就扑面而来,他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到你这么执着……”

  “但是店长您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呢,”门外的男人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进来吧。”谢燃把门开得大了些,错身让人进来。

  他打开灯,在男人后方走进厅中,“坐。”

  男人朝他的小厨房看了一眼:“我能要杯水吗?您这儿有点冷。”

  谢燃走向座椅的脚步一顿,转身向厨房走去。

  往常他是不会主动给客人倒水的,不过现在那个女助理还塞在厨房里,只用简单的障眼法挡了一下,他不敢让客人自己去倒水,只好纡尊降贵地跑一趟。

  “能要杯热水吗?”男人问,“您这儿真有点冷。”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甚至抖了一下。

  “没有热的。”谢燃回头看他。

  “那就要杯冷的吧。”

  谢燃神色淡淡地给他倒水,一边却在暗中默不作声地提高了自己的体温。

  他的画室常年阴冷,全靠他一个人的热量平衡,但是刚才……他的体温好像在睡梦中降了下来,以至于现在,屋里的确不太像夏季的室内应有的温度。

  他不动声色地从女助理旁边绕了过去,将那杯水放在桌上,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刚刚才把空调关掉。”

  “您这空调也开太冷了,对身体不好的。”男人道了谢,举起杯子喝水。

  “没事,”谢燃说,“我火气旺。”

  男人喝了两口水,笑道:“您这儿真奇怪,屋子里这么冷,冷水反而有点余温。”

  那水自然是被谢燃端着的时候捂热的,他抽了抽嘴角,“……傍晚烧的开水,可能没凉透。”

  两人随便闲聊了几句,男人才终于言归正传,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叫褚荣,是谢燃的老客了,时不时就会到他这里来订一幅画,有时是风景,有时是人像,说是要挂在家里当装饰。

  谢燃根据他订购的油画数量和大小,判断这人家境殷实,不过,直到听见他的叙述,谢燃才知道褚荣家有多“殷实”。

  褚荣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商,这些年已经逐渐退休放权,将公司大小事宜交给褚荣打理。这次是褚荣的弟弟失踪,褚荣动用了各种力量也没找到人,担心弟弟被竞争对手绑架灭口,因此找到了谢燃这里,希望谢燃能帮忙招回弟弟的魂魄,好让他亲口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弟,”褚荣眉眼间萦绕着一股焦躁的神色,“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件事,否则父亲那边就要瞒不过去了。”

  谢燃“唔”了一声:“你父亲还不知道?”

  “没敢告诉他。”

  听他这么说,谢燃低头沉思起来,一时没吱声。

  “店长……”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从哪里听说我能招魂的。”谢燃突然问。

  褚荣一愣:“我家经商多年,商人最讲究一个‘吉利’,自然有些隐秘的消息渠道……”

  这其实是个托词,意思就是“不方便说”,谢燃在人界待了许多年,对这种程度的委婉已经能听明白了,因此也没追问,只道,“这样啊。”

  他光思考,也没说同不同意接这单生意,褚荣没得到准确答复,仍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房间里的温度在不知不觉间似乎回升了一点,这让褚荣的紧张缓解了些,他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店长,您看……?”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谢燃偏头看了他一眼,“人死后化为亡魂,接着渡三途川,而后是殿前宣判,入轮回……自有一套规则,这套规则若是打破,亡魂容易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弟弟若是没死还好,充其量也就是招不到魂,若是他真已经死了,我应你要求招他的魂,他可能入不了轮回……即便这样,你也想要我招魂吗?”

  褚荣想过很多种谢燃不肯接生意的理由,什么钱没给够、时机不对……唯独没想过这种可能。闻言,他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而且……”谢燃冷淡的目光在他的头顶到肩颈处逡巡了一圈,淡然地说,“冒昧问一句,你和你弟弟关系好吗?”

  他本来以为,褚荣会说关系不错。

  然而褚荣在犹豫片刻之后,居然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必须得说实话,是吗?”

  人在医生面前最好不要隐瞒真实情况,在术士面前也是一样。

  预感到这会是个有点长的故事,谢燃坐直了,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弟弟被拐这件事大概也是后来促成我父亲创业发家的原因之一,在这个世界上没点人脉和经济实力,找个人实在难找……扯远了,弟弟是三年前被找回来的,听说他被人拐走后,被卖到了一个偏远山村,教育没跟上,生活环境、习俗、观念这些统统不同,我给他安排了家庭教师慢慢学习,但还是……”

  谢燃了然:“但还是相处不太融洽?”

  褚荣低头摸了下鼻子,无奈地点点头:“毕竟我们分别太久了。”

  谢燃若有所思:“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他很喜欢你呢。”

  “怎么说?”褚荣有些意外。

  “你第一天来取画的时候,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亡魂的气息。”谢燃看着他的肩头,“上一次来更浓了点,至于这次……”

  褚荣肩膀上浮着一层常人不可见的黑灰色,像宇宙尘埃那样,寂静地悬浮着,一动不动。

  他说,“阴气就更重了。说不定你再等一等,他就会跟着你一起过来,到时候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帮你问便是,不收你钱。”

  “您的意思是……他跟着我?”褚荣明显很吃惊。

  “还没有结论,”谢燃从他肩头拈下一缕阴气捻了捻,“八成可能。”

  “可是……”褚荣蹙眉想了想,道,“过几天我父亲和母亲会结束度假回国,到时候就瞒不住他们了。父母因为当年拐卖的事情,一直都觉得亏欠我弟弟,要不是他还得补上功课,这次父亲和母亲本来打算带他一起去度假的……我不敢相信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会哭成什么样。”

  而且他还有一个心事——他接手公司没两年,弟弟就出了这种事,实在不想让父亲觉得他无能。

  再说,那毕竟是他弟弟。

  相处再不融洽,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这样吧。”谢燃歪头想了想,忽然拍了一下手,声线抬高,“景暄,你出来一下。”

  褚荣正在诧异这深更半夜的画室里居然还有别人,就震惊地看见一个穿着衬衣西裤,文质彬彬且面容英俊的高大男人从那位据说“生人勿近,熟人不理”的冷淡画室店长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在褚荣的印象里,那间屋子除了谢燃本人之外,他没见第二个人进去过。

  当然,客人进不去的店铺“里间”,若是有老板的熟人进去,放在其他地方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但也许是谢燃给人的印象太过“拒人千里之外”,以至于褚荣一时有些风中凌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世界线。

  景暄化了个肉眼可见的形,人五人六地走到桌边坐下,嘴角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声道:“叫我什么事?”

  “你看他肩膀,”谢燃一点没看见他的“孔雀开屏”,指了指褚荣,“这事你比较专业——这是残魂吗?”

  “嗯。”

  说到正事,景暄立刻正经了起来,从褚荣肩上取下一丝黑气来回碾弄,仔细辨认着,“尚有一些残留的意识……不过不足以说出点什么。”

  “如果再多一点呢?”

  “也许可以试着沟通……”景暄想了想说,“不过我不能保证,有时候能不能沟通,得看亡魂本人的倾诉欲望强不强烈……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只有这么点,这个人多半还活着。”

  “啊?”

  疑问是褚荣发出来的,不过谢燃看过来的目光显然也是带着问号的。

  景暄只好耐心解释道:“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有一些死气出来,如果执念很深的话,发生这种‘残魂自行寻找到亲人’的事情并非不可能。”

  褚荣本来真以为弟弟已经凉透了,毕竟他失踪快半个月,期间杳无音讯,听到景暄这样说,他半信半疑地燃起了一丝新的希望。

  如果弟弟还能活着,那当然是最好。

  他还在低头思考着,谢燃已经开了口:“如果还活着,那最好还是再回去找找……”

  “不瞒您说,店长。”褚荣长吁短叹道,“我已经委托了警方,也托了些‘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朋友’帮忙,但是至今没得到有用的线索,所以才想问问他……至少他知道自己被关在怎样的地方吧?”

  弟弟失踪近半个月,几乎不可能一直保持昏迷状态,人会饿,需要吃东西,也需要排泄,总能有睁眼看一看自己所在之处的机会。

  景暄:“我试试看吧。”

  他闭上眼,随后,谢燃就看见他周身像冒烟一样飘起黑色的雾气,丝丝缕缕朝褚荣肩膀的方向飘了过去,两种黑气在半空中短兵相接,各自停顿了片刻,而后就像是展开了交谈一般,试探着相互碰触。

  也不知他们“交流”了什么,过了很久,景暄才睁开眼睛,“他很痛,在流血,被关在漆黑的房间里,见过一根很高的烟囱,我只感受到这些,以及,最好尽快找到他,他的状况很不好。”

  “烟囱……”褚荣皱着眉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多谢店长,还有这位……”

  “谢他就好。”景暄说。

  “那就多谢店长!”他匆匆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谢燃说,“若是能顺利找到我弟弟,一定重谢您!”

  “哐哐”的。

  这么晚,想来也不会有其他生意,谢燃象征性地走到门口把门锁了,回来的时候路过厨房,想起刚才给褚荣倒水的事情,忍不住问道:“她老师还没到?”

  “这才几天……你很急?”景暄走了过来,“之前他说有个仪式要主持,算算时间,大概后天能到吧?”

  谢燃那只手机放着不太用,为了联系女助理那位神秘的“老师”,他暂时把手机丢给了景暄。

  景暄对人界的新科技不太熟悉,却不笨,摸了一下午已经知道该怎么使用了,他跟“老师”联系的事情没告诉谢燃,是以谢燃不太清楚他们具体会在什么时候见面。

  谢燃“哦”了一声。

  只要景暄还记得处理她,他其实不太在意具体什么时候,谢燃从景暄旁边走过去,打开房门,准备把画板搬出来画点什么。

  ——然后被景暄一把拉住。

  谢燃侧头:“嗯?”

  “明明睡了那么久……”景暄疑惑地盯着他的眼圈看,“为什么看起来还是那么累……”

  “……我怎么知道。”

  谢燃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慵懒的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那颗小水珠莫名地拨动了一下景暄的心,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最近吃饭没?”

  “我不是每天都跟你一起吃……”

  “我说的是吃‘饭’。”景暄重申了一遍。

  谢燃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无辜地看着他说:“吃了。”

  “骗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景暄看着他的眼睛,自行判断了一下,“刚刚你睡觉的时候,体温降下去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