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刚发生过误会,景暄其实不想提起这件事。

  他怕万一再跟谢燃吵起来……虽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

  但感情上不想提起,理智上却明白这可能很重要,特别是在听说了“下线”的事情以后,频繁在人界看见鬼族这件事一下变得不普通起来。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鬼族和人族本该井水不犯河水,鬼族大量来到人间不是好事。

  “是有点奇怪……”谢燃淡声说着,一面沿着商业街往前走。

  正式进入暑假后,街上已经几乎看不见行人了。

  七月初的日头又高又晒,沿街的许多专做学生生意的店铺关了张,要等秋季到来再重新开门。一时间,路当中只剩两个挺拔的身影在并排移动。

  走着走着,谢燃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说了句:“你知道吗?我来人间以后,曾经和几名鬼族打过交道,但是能像你一样在烈日下正常行走的真的很少。”

  阳光也有强烈和微弱的分别,成年鬼族虽说不像亡魂那样那么容易被灼伤,却也不是完全不惧阳光的。

  景暄能走得这么自然,只能说明他很强。

  谢燃撂下这样一句话,也不打算管景暄是个什么反应,头也不回地就向豆花店走去。

  ——接着被景暄一把拉住。

  “你还是在怀疑我。”他说。

  景暄的手劲很大,谢燃用力挣了一下也没挣开。他蹙眉:“我没……”

  “……”

  谢燃长出一口气,转过身直视他,“好吧,既然你非要这么说……”

  他趁景暄没回神的空档,伸手摘下了对方的眼镜。

  “能让我无法化成人形的结界,以及让人无法对你说谎的能力……你的这双眼睛,是‘真相之眼’吗?”

  景暄一愣。

  谢燃将眼镜塞到景暄手里,叹了口气:“也许你要说你不记得了,那么我告诉你一声,‘真相之眼’是那位鬼王大人的能力……这点,全鬼界都知道。”

  “走了,吃早饭去吧。”

  谢燃撂下一句话就走,留景暄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豆花店内人不多,几个穿着白色工作衬衣的服务员坐在空调底下休息。见到谢燃进店,立刻有人迎了上去。

  谢燃给景暄要了一份红油豆花,又叫了两碗面,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

  景暄过了一会儿才进来,没吱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被端了上来,丰厚的浇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看得人食指大动。对坐的两人埋头苦吃,彼此半句话都没说。中途景暄小心地抬头往谢燃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根本没给他一个眼神,很快又重新低下头去。

  一口气吃完,谢燃起身结了账,回来问道:“吃完没?”

  景暄擦擦嘴,放下了筷子,仰头看他。

  “那就走吧。”

  谢燃的态度就像他一直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完全没有因为自己前不久才问出的问题而产生丝毫的改变,自然到景暄甚至生出了一丝隐约的……不爽。

  凭什么他还能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难道这只小鸟,他就没有再更多一点的表情,或者说情绪吗?

  景暄刻意落下了一点距离,想看看谢燃会不会回头问一句“你今天怎么走得那么慢”或是说些别的,然而没有,谢燃晃着餍足的脑袋,插着兜,慢条斯理地走了回去,直到走进画室都没有回头。

  仿佛他完全不在意景暄会不会跟着他似的。

  这副样子,倒是真印证了他说的“没有怀疑”,可话又说回来……怎么可能呢?

  后脚走进画室的景暄在厅中犹豫了几分钟,随后,就像下定决心似的,敲了敲里间的门,一把拧开门把手——

  屋内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那面花墙上不知何时开出一个大洞,谢燃手里拿着一根骨头,正准备往洞里塞。

  可那根骨头传来的气息……那分明是……

  百灵妖骨?

  景暄瞳孔一缩,两步走过去攥住谢燃的手:“你在干什么?你平时就是这么‘养’花的?!”

  人间没有尸山骨海,就拿自己的骨头来凑?

  脑子呢?

  他感觉自己都要被气糊涂了,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下一句:“……你有病?就几支阴昙罢了,你若是肯回鬼界,漫山遍野任你折,至于用自己的妖骨去供养这些破花?”

  难怪谢燃最近脸色那么难看,敢情根本不是因为没吃饱!

  谢燃挣了挣,没挣开,于是皱眉道:“你放开我。”

  “不放。”

  “放开!”谢燃加大了一点力道,却被景暄攥得更紧,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养个花而已,关你什么事……你们鬼族什么时候管这么宽了!”

  “谢燃!”景暄一脸不可置信。

  谢燃死死抿住嘴,错开了视线。

  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景暄也是出于好意,但是……

  花他是一定要养的,先前也用自己的妖骨供养过,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他这样说确实有点伤人。

  谢燃还在考虑怎么补救,就听景暄忽然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所以其实,你还是怀疑我了吧?”

  “不是,我……”谢燃皱了下眉,狠命咬了下嘴唇,“这些花是、是一个老朋友送的,这年头人族的丧葬服务越来越完善,动物也……有自己的死后收容办法,弄副带血气的骨头不容易……我的妖骨拆下来还能装回去,最多让我自己的伤恢复得慢一些……我觉得值得……总不能眼看着这几支阴昙死了吧?”

  景暄默然片刻,反手把他的妖骨推了回去,而后并指一划,就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

  深红色的鲜血从腕口处淌下,趁它们滴落到地上之前,景暄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那个墙上开出的洞里。

  那里面装着骨堆,从形状、尺寸以及色泽来看,是一些放置了许多年的,从不同动物身上拆下来的骨头。景暄的血刚滴落在上面,那些骨头就像被做了一层抛光一样散发出了润白的光泽。

  这些光泽同样影响到了从骨堆中延生出根系的阴昙花,那些花朵在景暄血液的供养下生机焕发,甚至当场生长出新枝新芽,开出了新鲜的小花。

  谢燃眼睛都瞪圆了:“你……”

  “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阴昙最好的养料并不是尸骨,而是鬼族的血——很奇怪吧?鬼族居然有血。”景暄冷笑道,“呵,也是,别说你怀疑,现在连我都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儿了。”

  “景暄……”

  “别叫了,这名字还是我随手瞎取的,谁知道我叫不叫这名儿。”

  谢燃一时语塞。

  ……

  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景暄再没跟谢燃说过任何一个字。

  虽然他们同进同出,一起吃饭,一起休息,但是无论谢燃和景暄说什么,他都没再开过口。

  谢燃也闹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过了一天,他去医院看望了褚耀,病号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褚荣忙得焦头烂额,没能来跟谢燃打招呼。

  分明报酬还没着落,谢燃的注意力却一直在窗外。

  出门前,他分明听见景暄远远地钻了出来,就跟在他身后;也能感觉到对方没进医院,在外面树上坐着的事实,但就是没看见他现身。

  若是往日,景暄早就化成人形跟在他身前身后瞎转悠了,今天明明全程都在,却完全没有露面。

  多大的人了还玩冷战……这事是我的错吗?

  谢燃越想越莫名。

  从前独来独往的时候不觉得,一旦有了一个能同进同出还从早聊到晚的“朋友”,再回归“一人行”的状态就有些不习惯了。

  谢燃从医院回来后,终于忍不住主动去找景暄,想要跟他和解,却没想到无意中听见景暄揪着那个小鬼族,恶狠狠地逼问道:“说,我要怎么才能去鬼界?”

  谢燃:“……”

  去鬼界有好几种方法,只要有合适的聚阴地,就连谢燃都可以开启通向三途河的大门。

  问题是……

  “你要去鬼界?”谢燃不由得出了声,“这么突然?……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