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仅仅花了几天就结束了。

  一边是受了伤虚弱的假鬼王,一边是恢复完全的真鬼王,在拿回了匣子的情况下,战况几乎是一面倒的。

  虽说这些年的事情都是人偶干的,但那人偶毕竟是自己做的,所以景暄还是多了不少收尾工作要做。

  比如重建鬼界的秩序,比如向百灵一族赔罪。

  谢燃没有陪他。

  他回到了青伊他们暂住的地方,和族人一起商议重建故土的事情。

  这本来是谢燃期待了很久的事情,但真的开始着手重建之后,谢燃发现他竟然比较想回人界。

  他是只特别的百灵,不会唱歌,却喜欢画画。

  但鬼界的风景千篇一律,鬼界的生灵大同小异,远不如人族来得有意思。

  谢燃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青伊。

  青伊笑盈盈地问他:“不和鬼王大人说一声吗?”

  “……景暄?”谢燃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想到要跟景暄打招呼。

  “算了,”谢燃垂头思索片刻,说,“说不准之后他也会到人界来呢。”

  青伊笑道:“儿子,你长大了。”

  谢燃:“???”

  谢燃没听懂。

  青伊含笑不语。

  她没有阻拦自己的儿子,谢燃早已成年,妖族,特别是带羽的族群,大多没有非要聚居在一处的习惯。

  合也可,分也可。

  不过亲娘没阻拦,谢燃仍然遇上了一些意外——青荷在知道他要回人界之后非要跟着他一起回去。

  谢燃:“……”

  这就有点为难了。

  情感上,他习惯了独来独往;理智上,他确实没有拒绝青荷的理由。

  她带自己回到青鸾族的领地,这一点谢燃还得谢谢她。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谢燃和青荷一起踏上了回人界的旅途。

  离开许多天,画室里落了层灰,隔壁的张伯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看见谢燃的时候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谢燃只能含蓄地说自己回了趟老家。

  好在青荷也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很快就将话题接了过去,跟同样罗嗦的张伯对聊起来。谢燃终于腾出空,可以回画室里打扫一下卫生。

  这间房其实是他变出来的,产权什么的人界手续也都是通过法术进行了模糊,原本他一个人住,小小的画室已然足够大,但青荷一来,谢燃就不得不在深夜里给平顶的画室扩建出二楼。

  青荷:“你为什么不干脆再把房子变得大一点?”

  “扎眼。”谢燃头也不抬地帮她收拾屋子,“人族的房子很贵。”

  青荷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

  后来谢燃才发现了扩建二楼的好处,这样如果族中还有其它百灵或是青鸾到人界看他,至少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安顿完青荷,谢燃想起自己临走前发生的事,到梅老太太家中去了一趟。

  老先生早已烟消云散,也不知道他消散前和梅老太太说了什么,谢燃在接过那个装阴气的小盅时,听到了一个很令人唏嘘的故事。

  梅丽萍和楼家齐是一见钟情。

  在他们生活的年代,能遇见一个自己喜欢还喜欢自己,同时门当户对可以顺理成章在一起的人十分不易,两人在亲友的祝福下很快结了婚,有了孩子。

  但婚姻和恋爱并不一样。

  梅丽萍生性敏感、仔细,楼家齐粗枝大叶,却又不善表达。

  他们的关系在一次次缺少沟通的矛盾积累下逐渐陷入冰点,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久到忘记当初在一起时的庆幸,忘记曾经有过的甜蜜,忘记自己爱过对方的样子。

  好在楼家齐死后,还有再回来和梅丽萍说说话的机会。

  她向谢燃深深鞠了一躬。

  “别客气。”谢燃说着,敲了敲那个小盅,“我并不是慈善家。”

  “有些机会千金难求,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年轻了,小先生。”梅老太太对他的称呼已经变了,她说,“即使是等价交换,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机会的。”

  他们聊了一个下午,谢燃才辞别老太太,回到画室。

  他照旧将那些阴气存在阴昙花丛里。

  在阴泉里狠狠地“吃”撑过一次,谢燃这段时间都不是太需要进食。

  他的画室照旧开张,给人画画,也给鬼画画,偶尔有熟客上门,才会听见对方疑惑不解地说一句:“以前这里……有二楼吗?”

  “有的。”谢燃回答得一本正经。

  鬼界恢复之后,人界也没有那么多的亡魂密集上门求助了,谢燃的生活恢复到了从前的和平,得闲的时候,他还会陪青荷去没去过的地方逛逛。

  夏去秋来,新学期伊始,各个学校新一届的学生陆续入学。

  时不时就会有新来的小学妹们在听说了“都市传说”之后,三三两两来到画室门前,嘻嘻哈哈地“围观”画室神秘主人的“神颜”。

  心情好的时候,谢燃会在画室门口支一块小画板,信手勾勒过路的学生们;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会闷头在里屋睡觉。

  ……直到有一天,里屋的天花板上,突然“长”出了一颗倒吊的头颅。

  谢燃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凭空出现的虚幻身影说:“你的登场方式还是这么吓人。”

  “小雀儿,我都已经紧赶慢赶地忙完工作,跑到人界来看你了,”景暄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虚幻的身影瞬间变得凝实,“怎么你连个笑脸都不给我?”

  “这就是你吓我的原因?”谢燃疑惑地问,“一个惊喜?”

  “显然,你并没有被我吓到。”

  谢燃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抬腿准备往外走,边走边问:“这次来准备待多久?”

  “一个月吧,我打算学习下人界公职机构的分工模式和办事风格,争取早日让自己退休。”景暄扯住谢燃的胳膊,试图将他往回拉,“你准备到哪里去?我都千里迢迢跑来看你了,难道你不应该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我没有不陪你。”谢燃的脚步没停,反而拉着景暄一起从里屋出来,将他按在了厅中那张桌子旁,“我没想到,经过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还在致力于闹退休。”

  “这是两码事——我现在深切理解了人族对‘人工智能’的恐惧何在,所以我打算换一个思路。”景暄说,“那就是调动鬼族的积极性,让他们更好地成为一个员工……”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燃在他面前放下一个一次性打包碗。

  白花花的豆腐和鲜艳的红油交织在一起,存在感突出地和景暄say hi。

  “豆花?”他有点意外。

  “嗯。”谢燃点点头,终于笑了,“早上好,欢迎……回来。”

  过了这么久,谢燃还是喜欢把画室的玻璃门和玻璃窗用黑布帘封得严严实实的,室内无论几点都只有日光灯惨白的颜色。

  但景暄突然觉得,谢燃的全身都像被清晨的阳光包裹住了,毛绒绒地发着光,看得人无端心痒。

  “谢燃。”景暄突然说,“我最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谢燃:“嗯?”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只小鸟……”景暄绕过餐桌,慢慢走到谢燃面前站定,“大言不惭地和他的母亲说……要给上门的叔叔做‘童养媳’。”

  谢燃:“……”

  谢燃:“……哈?”

  ……

  那确实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一个午后,一群青鸾凑在一起闲聊,说起青薇从小就被她的鬼族老公捡了回去,养到成年,然后结婚,是“童养媳”。

  那会儿小谢燃还听不太懂话,只知道结婚就是永远在一起,而“童养媳”,大概就是从小到大都永远在一起的意思。

  恰好那天他的“忘年交”、好玩伴鬼王大人上门讨火,小小的百灵飞到鬼王身边,大言不惭地对着一群对坐抚琴的青鸾们宣布,他是鬼王大人的“童养媳”。

  没记错的话,当时场面一度十分爆笑。

  时过境迁,爆笑就成了尴尬,谢燃的脸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景暄的靠近让他感觉到一点点压迫——他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墙边,断断续续地说:“那是个……意、意外……”

  “亲口说的话也算是意外吗?”景暄不耻下问。

  “实际上,我当时并不理解‘童养媳’的意思。”谢燃急急地辩解,“那天她们也只是在拿人族语言调侃罢了……妖族的语言中并没有这种说法。”

  “我知道,我精通很多种语言。”景暄歪着头想了想,决定放过他,“好吧,那当我没说。”

  他向后退去,像是准备坐回去吃那碗豆花。

  但谢燃转脸的时候似乎从他的眉眼间看见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谢燃的心无端地抽了一下,伸出手去:“诶——”

  景暄骤然回头,倾身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嘴唇在谢燃鼻尖上蜻蜓点水般地掠过。

  又快又轻,像个错觉。

  谢燃愣住了。

  从开始到现在,五十年可能还不止。

  谢燃茫然地说:“有了……”

  “那我决定,”景暄说,“再蹭你五十年的红油豆花。”

  谢燃:“……”

  过了好久,谢燃才从那个错觉一般的轻吻里回过神,当时就炸毛了:“谁同意你自说自话地决定蹭吃蹭喝五十年了啊???”

  景暄一口气喝完豆花,擦了擦嘴,什么话都没说,便原地化身成黑雾,飞鸟似的擦着谢燃飞上了天花板,藏匿进去不见了。

  冰凉而虚渺的触感在谢燃敏感的后颈留下了一串近乎过电似的酥麻涟漪,正如他们一无所知的、第二次初见时那样。

  一时间,画室内只剩下景暄低沉的笑声。

  ——再白吃你几十年。

  因为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