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十三度低音【完结番外】>第45章 番外:祁斯年的乐章

  1.

  祁斯年第一次听说白朗这个名字,是在与唐纳德·弗里德的某次交谈里。

  对方很高兴地告诉他,自己在今年的茱莉亚新生里选中了一个大提琴专业的学生,也是中国人,如果有机会见面一定介绍他与祁斯年认识。

  于是祁斯年仔细看了一眼弗里德发来的视频。

  视频里的男孩子在认真拉琴,只留了一个抱着大提琴的侧脸。脸部线条看起来青涩,与白种人相比更显稚气,完全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听说他才刚刚成年,确实还是个孩子。

  视频里的男孩指法标准,运弓流畅,音乐线条完美到无可挑剔,一看就是下过苦工的。一首莫扎特的《安魂曲》被演奏得绵长悠远,感情充沛,音符从他的琴弦下流淌,仿佛带着抚慰世间疾苦的力量。

  真不错。祁斯年想。

  他像是一朵极为单纯的,即将盛放的蓓蕾,只要再稍加栽培,就能开出无比美丽的花朵。也难怪能被眼光极高的弗里德选中。

  可是,也就只是不错。

  这样的后辈,祁斯年见过太多,在人均神童的欧洲古典乐圈并不算多么叫人惊艳。所以他只是看了几眼,夸赞了几句,很快就忘到了脑后。

  2.

  这个时候,祁斯年与BPO签约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

  他年少成名,是所有同龄人羡慕崇拜的对象。年轻的天才、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演奏家、下一个海菲兹、被上帝亲吻过的双手……一向苛刻的乐评杂志《Gramophone》从不吝啬对他的溢美之词。

  许多古典乐爱好者疯狂地迷恋他,将他视作古典乐未来的希望。

  归根结底,乐器只是承载音乐的容器,四根琴弦的振幅总有极限,只有心里源源不断的热情才是音乐最好的灵感。

  有时候祁斯年会与几个音乐圈的朋友们聚会,谈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茫然的。音乐家们的身上总是存在一种矛盾,他们喜欢严丝合缝的精妙旋律,同时又始终摆脱不了骨子里流淌着的感性的,热烈的东西。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求让自己的灵魂产生共鸣,迸发出火花的瞬间。

  无论是严谨有秩的巴赫,还是浪漫多情的李斯特,没有灵魂的音乐都只会让每一个演奏家痛不欲生。

  然而再喜欢的东西,也总会疲惫厌倦,就像飞翔是鸟儿的宿命,但是飞得太高,飞得太久,也总是想要找到能够归途的森林。

  祁斯年也不例外。

  所以当某一天,他拿起琴弓的一瞬间,感觉到眼前的色彩如浪潮一样褪去,从前五光十色的音符再也无法在心底划出半点涟漪,天地间只余下惨淡的黑白灰,就像乐谱上密密麻麻的蝌蚪符号一样的时候,他也并不觉得多么惊讶。

  他甚至松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小提琴。

  3.

  BPO的运营Bruno是祁斯年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他听祁斯年说不想再续约的那天,空气里最后一丝属于春天的湿润已经被尽数带走,夜风已经全然是初夏的气息。

  “你说什么?”Bruno差点把满口的酒喷出来,只好放下玻璃杯,惊异地看着祁斯年,“别跟我开玩笑了Sean,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祁斯年安静地坐着,甚至还微微的笑了一下。他说:“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我现在是以朋友的身份在对你说这些。”

  “好吧好吧,我的朋友,我亲爱的Sean。”Bruno耸了耸肩膀,“我并不想对你说‘BPO需要你’这样的话——虽然它的确是事实。”

  “我已经无法演奏出让自己满意的音乐了。”祁斯年打断他的话,说道,“或许缪斯曾经抚摸过我的手,但是现在,她显然已经离开了。”

  Bruno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被缪斯爱抚过的双手”是某位乐评人称赞SeanChyi的说法,一度得到许多人的赞同。

  Bruno曾经也是个小提琴手,对古典乐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热爱。然而上帝总是不公平,有些人再努力,再刻苦,敌不过天赋有限,而有些人仿佛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音乐而生。

  祁斯年显然就是后者。

  “Sean。”Bruno叹了口气,把声音放缓了一些,“即便站在朋友的角度,我也并不认为你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祁斯年倚靠在椅背上,神情是冷静到近乎平淡的。

  Bruno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到祁斯年面前。

  ——那是茱莉亚学院的合作项目,他们一直想从BPO里聘请一位客座讲师。

  祁斯年皱了皱眉,视线垂下没有说话,显然并没有什么兴趣。

  “Sean,去北美吧。”Bruno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放松一些好吗?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打赌,你只是需要一个假期。”

  4.

  祁斯年第一次见到白朗,是在茱莉亚学院的练琴房。

  那是一个盛夏。

  干净明亮的落地窗,被树叶染成薄荷绿的阳光,日照的氤氲把空无一人的走廊拉得很长,彷佛绿野仙踪里的森林花房。

  祁斯年站在落地窗前,闭着眼睛。

  他听到琴房门的那一边,明媚的日光裹挟瑰丽的音符奔涌而出,沿着门缝盛放到祁斯年的耳边,如同一段天马行空的舞蹈,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的心脏。

  这理应是一首极为稚嫩的作品。

  简单的F大调大三和弦,四小节的四四拍Vivaceassai曲式,一听就不是出自专业的作曲家之手。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的旋律,歌唱性如此强烈,每一个和弦,每一个休止和呼吸都像在尽情高歌。

  明亮的,滚烫的,饱含着情感的音符在空气中热烈翻滚。

  音乐犹如一把钥匙,焕发出抚慰人心的力量,试图拯救祁斯年那困于一隅的自我。

  ——有时候就连祁斯年都觉得命运如此妙不可言,他居然在离欧洲很远的大陆另一端,触摸到了一个纯真执着的热烈灵魂。

  那天,他在走廊里站了很久,旁听着门后那个男孩酣畅淋漓的演奏。逆光的身影融化在窗外肆意倾泻的日光里,明亮到像是被点燃的火。

  太美了。

  祁斯年想道,我应该现在推门进去,认识这位年轻的演奏家,然后邀请他共同演奏一段无与伦比的二重奏。

  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遇到第二个这样的灵魂了。

  祁斯年想要伸手按下近在咫尺的门把手,却又犹豫了。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走廊的另一侧,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指,微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头。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的走廊上有脚步跑动的声响。一个年轻的男孩走过来敲了敲琴房的门,问道:“Lang,是你吗?考试已经结束了,你在练习什么曲子?”

  里面的音乐声匆忙地停住了,白朗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模模糊糊的,祁斯年听不清楚。

  祁斯年听到白朗半真半假地笑了,说:“我可不让你听。这是我自己写的曲子,它的第一个听众只能是我未来的缪斯女神。”

  缪斯……

  祁斯年的头脑逐渐恢复清醒,不自觉地笑了一笑。他放轻脚步离开,没有惊动正在交谈的两位男孩。

  真是个浪漫且贴切的说法。祁斯年想道。

  5.

  后来,祁斯年走进了一间没有人的练琴房,犹豫了很久,还是举起了手里的琴弓。

  巴赫,《恰空》。

  前十六变奏的晦暗滞涩,曲调急转而上,急促的跳跃一波一波向上攀升,踏破滞涩的音节,D大调如同千呼万唤后的神明,缓缓降临人间。

  祁斯年第一次演奏出这样酣畅淋漓的音乐线条,拿着琴弓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双手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可以演奏复杂的帕格尼尼数小时保持平稳有力。

  汹涌的情感像一把刀刃一样插入胸口,他甚至无法再保持游刃有余的情感平衡。音乐像潮水一样浸润了他的心脏,而这之中每一个音符,都焕发着陌生而新奇的力量。

  纯真的,执着的。

  充满了崭新的生机。

  6.

  祁斯年从北美回来的时候,柏林的夏天才刚刚走过三分之二。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普通的夏天,演奏家SeanChyi握着琴弓的手曾经摇摇欲坠,又奇迹般再次得到了缪斯的亲吻。

  7.

  “所以你就只是累了,需要一场心灵的旅行吧。”Bruno说,“纽约怎么样?百老汇的歌舞,大都会的艺术品,一定让人十分难忘。”

  说这句话的时候,祁斯年刚刚演奏完一首巴赫,走过来靠在吧台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祁斯年笑了一下,说:“确实让人难忘。”

  “只有这些?”Bruno看向他,也笑了,“难道没有什么更有趣的事情?比如……邂逅一段爱情。”

  “Bruno。”祁斯年缓缓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打断了他的揶揄,“帮我联系茱莉亚,就说我愿意成为他们的讲师。”

  Bruno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茱莉亚?你是说半年一次的客座约?别告诉我你打算自己去?”

  祁斯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真的那么喜欢纽约?太费时费力了。”Bruno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耸了耸肩膀道,“也好,反正茱莉亚也和BPO有内部协议,就让你……”

  “不,不是以BPO的名义。”祁斯年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一下,“是以我个人的名义。”

  “什么意思?”Bruno呆住了。

  祁斯年没有说话,只是又不急不缓地把酒喝光,又把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

  “Bruno,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不完全赞同BPO现在的音乐理念。”祁斯年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作为朋友,我知道你的梦想,你想要打造一支有别于现在的欧洲古典乐风格的乐团。”

  Bruno微微皱着眉站起身来看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可是你向来不支持我的想法。你说,你认为古典乐是理性的,冷静的,拥有完整而精妙的逻辑结构——尤其是在一场盛大的交响乐里。”

  祁斯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Bruno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次去北美……”祁斯年垂下含着笑意的目光,声音因为愉悦而显得格外悦耳,“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说法。”

  Bruno问:“什么?”

  “有人说,如果莫扎特能活到现在,一定会是个重金属摇滚大师。”祁斯年说,“画着烟熏妆的那种。”

  “……”

  Bruno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祁斯年,想要说什么,却最后并没有说话。

  “开个玩笑,别介意。”祁斯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弗里德转述给我的——据说,这是他新收的学生说的话。”

  Bruno琢磨了一下,自己也笑了出来,点头道:“弗里德没被气死?”

  祁斯年微笑着与他碰杯,浅浅喝了一点。

  “我却很喜欢这个说法。”

  Bruno把酒杯拿在手里,并没有喝。他低头想了想,过了会儿才叹道:“这趟北美之行,你的想法似乎变了很多,Sean。”

  “也许吧。”祁斯年笑了一下,“找到了方向的飞鸟,总是不愿意放弃那片森林的,不是吗?”

  8.

  祁斯年与白朗第一次真正地认识,是在维也纳机场。

  那也是一个盛夏。

  少年已经退去了最后一丝青涩,成长出英俊漂亮的轮廓。在维也纳铺天盖地的日光里,整个人散发着绚烂的光,明媚得像是一轮太阳。

  他背着大提琴,慢慢走到祁斯年的眼前,脸涨得通红,声音也因为紧张而颤抖。

  “首,首席,你好。”

  他应该不会说德语,几个单词说的磕磕碰碰。

  祁斯年微笑了一下,冲着他点了点头。

  9.

  你好。

  我的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