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于各部门的压力, 萧时越的遗物拍卖会很快就在莎士比耶城举行了。

  萧时越作为横跨两个时代的军阀,在联盟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今即便这颗星星陨落了,也有层出不穷的塑像和礼堂来纪念他。中央星系更是流行起了以萧淮砚葬礼上那幅油画为代表的风格, 人人争先恐后要留念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广告商纷纷宣称“这是星际葬礼必不可少的一环”。

  而他年轻时与秋辞的那段往事再次被各种媒体掀开, 隐去了结局, 赞颂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星际史诗。在这个故事里, 他们被描述为一对命中注定的恋人,跨越族群的默契贯穿于帝国的衰落和联盟的崛起。最终在旅途的终结时,红颜逝去, 英雄垂暮, 令人扼腕叹息。

  在一通眼花缭乱的改编后,“萧时越”三个字和英雄人物、油画风格、浪漫爱情分别关联, 俨然成为了符合不同口味的新兴潮流。也因此, 那场他写在遗嘱里的遗物拍卖会受到了多重人群的关注。

  甚至拍卖会前夕通往天狼九和莎士比耶城的车票价格暴涨,一张难求。

  暴风雪还没驶入帝国学院,直播频道里的溢价就开始蹭蹭蹭地上涨, 以一种令人咋舌的幅度打破了行星天狼九有史以来的拍卖记录。

  解说的声音激动万分:“……接下来为您展示的是一双黑色的长袜。经专家鉴定, 它们缝制于星元2400年,采用的材质和编法都是当时民间最为流行的风格。在那个时期,美丽的少女都会送给心上人一双亲手制作的袜子。萧将军的这一双保存良好,珍惜有加——三万币, 已有买家竞价, 三万二千币一次。”

  宿陵睡得朦朦胧胧的, 在突如其来的刹车中猛地一低头, 睁开了眼睛。

  暴风雪停在了绿灯前。十米外是一起还没有处理完的交通事故现场。

  直播频道仍然在不停地喊价, 背景音里全是拍卖会的喧闹。

  他缓和了一会儿,发现萧淮砚并不在车上。

  暴风雪缓缓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 宿陵看见了一辆翻倒的卡车。车厢外部涂得漆黑,点缀着数颗光点,恍若一块被剥离的宇宙残片。

  萧淮砚正在和事故处理人员交涉,一旁的卡车司机凑了上来:“您记录好了吗?我这里赶时间,只要有吊车能帮忙翻过来就行,多少钱都好说。”

  经验老道的警员停下了登记屏,朝他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转而朝萧淮砚笑道:“萧先生,再给我们二十分钟,肯定能腾出路来。您这也不赶巧,路上就你们一辆车。”

  “二十分钟?”卡车司机大剌剌地嘟囔道,“早给你们打电话,你们也不来。我这都等大半天了,起码来个自动道路巡查机,也不至于耽误这么久。”

  他从工装服的兜里抽出了一支烟,手肘撞了撞警员:“大哥,行个方便呗。我老板那边赶时间。”

  见警员冷漠地拂开了手,司机不乐意了,压低了声音:“我老板可是个大人物,他吩咐的事情没有按时做到,他会很不高兴,到时候这后果可就没人说得准了。”

  警员翻了个白眼,把登记屏给了旁边的跟班。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这车里是极其危险的垃圾,需要尽快处理——喂喂喂,那边你谁,你干什么!!”司机瞪大了眼睛。

  宿陵站在卡车边,对那上面的图案非常好奇。然而当他发现只是不会动的普通印刷品时,难免有些失望。

  碰到星星的手稍稍一按,卡车表层的纸就“呲啦”一下碎开了。

  听见咒骂声,他才抬起头,烟紫色的眼眸极其平静,透着一股无辜。

  “说你呢,你——”

  司机怒不可遏,忽然听见自己腰间的终端传来提示:“您已收到来自附近的转账五万星币。”

  萧淮砚颇有礼貌地微微颔首。

  司机闭着眼睛,硬生生转过了身:“……你随便玩。”

  宿陵指给萧淮砚看卡车皮的图案,目不转睛地盯着碎裂的口子:“我刚刚看见这里了。”

  “刚刚?”

  宿陵解释道:“在车上的时候。”

  萧淮砚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扬起了嘴角:“你是做了一个梦。”

  宿陵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他在醒来之前看见了璀璨的星河,而他自己漂浮在暗淡的边缘。有时是在漆黑的碎石或是蜂巢似的洞穴里,有时是宏伟的庙宇,更多的时候只有他自己,安静地浮在虚空中,周围都是遥远的星辰。

  ……原来这就是梦吗。

  “这是通过Y-9528的模糊影像精细化生成的,”萧淮砚解释了卡车上的画,“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觉得熟悉。”

  他侧过头,发现宿陵漆黑的长发在阳光下浮着一层浅色,如同风中的涟漪。

  或许是视觉误差。

  “不过你们还是离集装箱一点。这里面可是危险垃圾。”

  “危险?”萧淮砚随口一问,“是去特殊焚化厂的?”

  “是啊,都是些辐射能源的废料。再不快点,特殊焚化厂就要下班了。我可不想带着这么些玩意儿过夜。”司机叹了口气,回头瞧了眼正在通讯的警员。

  萧淮砚余光里,宿陵正俯身贴近了集装箱。

  “那都是辐射垃圾——”

  “不是。”宿陵微微摇头。

  萧淮砚和他对视了一眼,立刻朝司机道:“打开看看。”

  随着“轰”地一声,集装箱的门摔开了,震得灰尘阵阵。然而里面的景象却令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被缚住了手脚丢进了一个自带电流的笼子里。他的嘴被罩住,露出的眼睛里有一边只剩了一个黑窟窿,整个人奄奄一息,连微弱的求救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向光源的来处。

  一群黑漆漆的老鼠正在上蹿下跳地啃噬着他的身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片好的皮肤。

  血腥味儿和恶臭的灰尘搅和在一起,扑面而来。

  萧淮砚立刻退开了几米,避开视线,试图按捺住反胃的冲动,然而旁边的司机已经开始一边呕吐一边喊冤:“这是什么啊我的上帝!警官,我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个人,绝对不是我干的。这集装箱它是一整个装上来的……呕!”

  通常进入特殊焚化厂的东西也不会再做检查,而是将大型集装箱完整卸下,直接进入处理程序。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人没有被宿陵发现,那么他就会活生生地被处理掉,尸骨无存。

  萧淮砚捂着口鼻,却发现宿陵直接钻了进去。

  一阵铁栏拉开的声音和耗子四处逃窜的尖刺声传来。

  宿陵蹲下身,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斐然。”他微微皱眉,取下了对方口中的布条。

  微弱的咳嗽声随即而来,伴随着难忍的呻/吟。

  站在外面的交通警员正在颤着手打开通讯,连话都说不明白:“我们这里发现了一个、一个人形兵器,在什么路……是刚刚出交通事故这里——”

  “K907,救护车。”萧淮砚沉声提醒的同时,胃酸一阵一阵地上涌。末了,他迅速地回过头,发现宿陵已经出来了,并且直接将没有完全破坏的铁笼拉到了集装箱边缘。

  闻到腥臭味的司机顿时吐得更厉害了。

  萧淮砚用沾有香水的帕子捂住了鼻子,盯着路面走近了一点:“你的主人是司钧和?我现在联系他……不对,就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吧?”

  宿陵微怔,诧异地回望,随后又看向面前的斐然。

  那个几乎都不成人样的兵器下颌微压,默认了。尽管人形兵器的恢复速度很快,但他的伤口上明显被涂抹了一些盐渍或是酸类的东西——导致迟迟无法愈合。

  “我、主人……”从窟窿滑落的泪珠变成了浅红色。

  斐然颤颤的伸出手,抓住了宿陵的衣袖。

  “你还在担心他,”宿陵说,“他明明伤害了你。”

  一旁的胖司机忍不了了,附和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你那没心没肺的主人呢,我真是服了。”

  斐然置若罔闻地望着宿陵,勉强挤出了沙哑的声音:“我的契约,不在了,就是刚才……主人他,我看见了……”

  “行了,还管这什么契约呢,救援队来了,”警员指着即将落地的直升机,“只不过,你没有身份id,需要一个监护人才行。”

  这时,从对面驶来的一辆车猛地停在了暴风雪附近。车门一开,司瑾瑜跳了出来,焦急地晃着手里的终端:“我、我可以当他的监护人。”

  他悄悄看了一眼萧淮砚,迅速红了眼眶,哽咽着重复了一遍。

  等救援队带走了斐然和司瑾瑜后,交通组的吊车终于到了。

  在回帝国学院的路上,宿陵盯着玻璃窗,想起了司瑾瑜的话。

  据他说,他是听闻斐然犯了错即将被销毁,好不容易才定位到了这辆车,希望可以拦截。而司钧和的终端则一直处于关闭状态,联系不上。

  “……御神公司马上要开发布会了,司家现在就我一个在飞廉星,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萧淮砚正在专心致志地思考该怎么处理宿陵衣服上沾的血渍,抬眸时蓦地一愣。

  窗外变化的光线勾勒着那张水墨画般沉静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无数情绪交织在浅色的眸中,震惊、困惑、和愤怒平息成了一种与世俗无关的悲悯。他望着外部的世界,不知道在看着谁。

  “他的主人已经死了。”宿陵低声道。

  “他自由了。”

  萧淮砚立刻想起了那个关于契约的规则——

  一经订立,则直到其中一方的死亡为止。

  他打开了操纵台的新闻频道,紧急插播的一条蹦了出来:“司家继承人在御神公司发布会之前失踪,如有任何人见过他,请即刻联系御神公司。”

  “卧槽,太血腥了那个场面,人都被分成了好几截,压成泥了。”

  “我要吐了,救命啊,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传说御神公司每次换老板之前都会死人,原来是真的。”

  “还挺有艺术感的呢,血泊里那几朵花摆得很精致,凶手一定是个极端聪明的反社会人格。”

  “吐了吐了,警厅在干什么,怎么还没抓出凶手。”

  “司大少真的挺帅的呜呜呜,好可惜。尤其是和今天下午御神发布会上的那个司家小少爷比起来,这小少爷简直是个弱鸡,连话都说不明白。”

  “屁咧,听说司大少婚内出轨,搞不好就是报复。”

  ……

  室内的灯光明亮,风逐渐暖了起来。

  宿陵见萧淮砚懒散地窝在沙发里吃酸奶,一直没有理会振动的终端。

  他想了想,于是咬着营养剂,把群组里希子都打来的视频接通,举到了萧淮砚面前。

  “是真的。”

  萧淮砚盯着那一滩红色,端着酸奶的手一滞,瞳孔放大,脸色发白。

  宿陵眨了眨眼,好心地推近了一些,疑惑地问:“你看不见吗?”

  萧淮砚闭上了眼睛,费力地挤出了几个字:“我、看、得、见。”

  过了一会儿,宿陵低声道:“放错了,是这个。”

  萧淮砚刚要抱怨“你是故意的吧”,就看见了宿陵近在咫尺的眸子。明明很平淡,却仿佛在挠他的头顶。

  他只好硬着头皮将目光转向了全息屏幕。

  希子都或许是从哪个远古博物馆搞来了一套复古骑士装,戴着白色的卷发,拉着旁边人的手带入了镜头,跟好友们炫耀。

  “怎么样!”

  只见那个极其美丽的女子穿着一身洛丽塔,微微欠身,优雅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这就是一个亿星币的力量吗?原来新闻里拍卖会上的大佬竟是你。”欧楚楚目瞪口呆。

  连啸凑近了摄像头:“你这整得跟结婚一样。”

  希子都立刻拿着终端避开了云清,脸色泛红,声音显得有些忸怩:“这进展也没有那么快……”

  连啸由衷地评价道:“知道的明白你是买保镖,不知道的还以为拍卖会发老婆,人手一个。”

  “滚蛋吧你,”希子都指指点点,而后偷偷瞧了一眼云清,勾起嘴角,“贴身保镖不就是组队吗,组队……不就是要结婚吗?老大,你说对不对?”

  萧淮砚一僵,关掉终端后下意识地看了眼宿陵。然而,宿陵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自由舰在发现希思罗家也参与后就问过云清,她更想跟着希子都,所以东弥自作主张,退出了拍卖。”

  他打开加热箱,拿出了一杯热牛奶递给宿陵。

  “咳,”萧淮砚飞快地抿唇,慵懒地靠在吧台边,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空空的台面,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宿陵的发尾,“你最近……还在见那个人吗?”

  宿陵迷惑地看向他:“哪一个?”

  “吧嗒”一声,宿陵被敲窗的橘猫吸引了注意力。

  留下萧淮砚独自在原地,慵懒的笑意逐渐收敛,桃花眼冻成了寒潭。

  ……哪一个?

  怎么,难不成还有好几个吗?

  瞬间沉重的心跳迫使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打开冰箱,发现原本放水果汁的位置什么也没有。

  宿陵匀了一点猫粮给橘猫,送走之后,他回过头。发现萧淮砚站在打开的冰箱旁,冷气汩汩地往那张脸上撞。

  然后萧淮砚当着他的面,恶狠狠地一推冰箱门,轻轻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宿陵:……他是不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