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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他们在这春光炼狱里被命运拖着往前走,灰头土脸、连滚带爬。
可是现在连爬也快爬不动了。
同行的人皆如他们一般骨瘦如柴、形同鬼魅,小云儿没念过书,不知道有一个专门用来形容他们的词叫作“鹄面鸠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男人心想。
前面有一座城,幸好,守城的官兵没有阻止他们这些饥民进入。
他决心今日一定要为他们讨来食物。
他瞄定了一个穿旗袍的妇人,对方容貌秀丽,身量窈窕,手上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另一手抱着个装满了面包的纸袋。
孩子仰头说了什么,胖嘟嘟的手指不住地挥舞着,惹得女人轻笑了起来,俯身在其白嫩的脸上印了个胭脂味的吻。
那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家境优渥,性格温柔,一定能体谅同样带着个孩子、却走投无路的他。
他拉着小云儿走了几步,停下,让他留在原地等他——乞讨这种事,还是他一个人来做罢。
牵着孩子的母亲被一个陌生人挡住了去路。
她疑惑地抬起头,先是一愣,而后倏然惊恐万状。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她甚至一时无法确定那是否是“人”,对方形同地狱里的饿鬼,身材高大,形容污秽,那皲裂起皮的嘴唇只属于书中磨牙吮血的魔王,偏偏是这样一具堪比死尸的躯壳,其面部的两个孔洞里却透着渗人的精光,那是……那是……是恶兽盯着食物的眼神,是要置她于死地的目光!
她忍不住惊叫起来,同时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孩子。
魔鬼的嘴唇开合着,发出她听不懂的音节。
她不禁闭上了眼,身体簌簌发抖。
好在这时身后有人跑了过来,那是护卫她和孩子上街的保镖,平时听她的吩咐只远远跟着,不得命令不许上前。
而现在她却万分感激他们的到来!
魔鬼很快被摁倒在地,保镖们都是十里挑一的能手,果不其然一上来就大施拳脚,打得那魔鬼毫无还手之力。
她渐渐回过神来,猛然惊醒,看着那个同样衣衫褴褛、形同缩小版的骷髅的人儿扑上前去,同她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样哭泣——他太瘦了,可能饿了许多天,连哭都没什么力气。
这时她也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不是什么魔鬼,而是一个普通乞丐。
面包早已散落了一地,她愣了愣,才想起来叫停。
忙着安抚好哭泣的孩子,她吸了几口气平复情绪,然后起身。
临去前,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几个沾满了尘土的变形面团,皱了皱眉,终究无言。
“那几个面包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陆免成看着他:“……时运艰难,食不果腹,不是你投靠日本人的理由。”
“自然不是,”贺玉安冷冷地开口,“谁也不想做到那地步——若非我亲眼看见我的父亲被人分食。”
“!”陆免成的眼球骤然针缩。
后来的故事没那么多曲折,男人病了,一天天恶化下去。
也许起初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病,然而一路劳顿,加之稍有点食物就分给孩子,自身长时间得不到补给,自然愈加虚弱——他一个成年男人,总不能和孩子相比。
也不是没想过去做工,其时社会上有一类机构名为“贫民工厂”,由当地商会筹捐,另设董事会统筹管理。
他带着孩子走了,继续出城——不能留在城里,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收容机构”,当政者为保市容不被影响,下令乞丐流民必须收容。
城里的人再锦衣玉食,他们也讨不到一颗粮。
“再后来,他就死了。”
贺玉安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喉咙动了动把那股反胃压下去,心中横生出一股自虐般的快感:“然后他就被吃了。”
“他快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旁看着;等他死了,他们就走过来了。”
男孩惊恐地哭道:你们要干什么……别碰我爹!
然而无人理会他。
刚死的人身体犹有余温,也不似那些死去多时的尸体会腐烂生蛆。
男孩的哭声渐渐与当初路边小姑娘的哭喊声隔着时空重合,同样的撕心裂肺。
他的灵魂迸发出惊人的勇气一头撞去,然而□□却不堪一击。
“你见过吃人吗?”他直勾勾地看着陆免成。
“第一口咬在右手手臂,是个男人,第二个动手的是个女人,她选择了大腿。后来是第三个、第四个,他们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吃掉了他。”
男人变得支离破碎,其中一个进食者吃完后,起身,脸上还糊着血,看见了一旁早已呆滞的男孩。
他走了两步,突然拜倒在地朝男孩磕了个头。
等到饱腹的野兽尽散去,男孩这才默默走近,蹲下,捡起了掉在土里的百合发簪。
故事讲完,陆免成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悲悯,却又很快被他掩饰了。
他没忘记自己作为一名审讯者的身份。
“你跟大岛百合是怎么相认的?”
无怪乎他这样问,因为这整件事实在是太过巧合,仿佛设计好的圈套——一个历经磨难的男孩,一个炙手可热的戏子,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我已经交代过了,是秦江引荐的。”
“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们凭什么相信双方之间有血缘关系?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贺玉安停了会儿,似乎说累了,伤口的疼痛令他不禁轻轻吸气。
“……你还记得那支百合发簪吗?”
陆免成点点头。
他接着道:“先是秦江说他如今在为一些大人物做事,或许可以动用关系利用这支发簪帮我找到母亲。”
“后来,他就带着我母亲来看我了。”
听到这,陆免成微皱眉,却没打断他。
贺玉安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如何能确认我们是母子?”
“秦江带着母亲来看我的戏,后来我们相见,母亲没有怎么开口,只是拿出了一张旧照片。当看见照片时,我惊讶极了——上面那个穿军装的女人,赫然长着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他顿了顿:“后来她告诉我,这是她十七年前的照片,是生下我的第二年照的。”
“那支百合发簪是她留给我父亲的东西,其实本来是父亲亲手做了送给她的,但她没带走,就像她把我也留给了父亲一样。”
“你跟秦江是怎么认识的?”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他微微气喘。
小云儿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已经四天没吃东西了,烈日炎炎,他感觉自己正在化成一滩水,每一滴生命都淌落得无声无息。
他不再哭,似乎所有的泪都已经在父亲死的那天流尽了,他只是往前走,奔着死亡一步一个脚印。
神思恍惚间,他仿佛闻到了一丝肉香。
他一愣,努力睁开被秽物和汗水糊住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
确实是动物油脂在高温的加热下散发出来的香味!
他如同一只饥饿的小野狗,凭借直觉和对生命的渴望往香味来源的方向走去,最终,他在一个茅草垛后发现了对方。
那是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睛,看见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说话,而是狼吞虎咽地将手里那块看不出来是什么、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东西塞进嘴里。
小云儿吞了一大口唾沫,正想开口,突然一阵晕眩,下一秒便只见天地反转,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他晕了过去。
他是被饿醒的,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眼前是一丛跳动的火光,男孩坐在火堆旁,见他醒了,递给他一串烤好的东西,他这才看清那是某种鸟雀。
饥饿在骨头缝里横冲直撞,几乎使身体散架。他接过食物大口嚼咽,长期未进食的肠胃蜷曲痉挛,引发一阵阵呕吐欲,但他仍不肯停下,用尽力气吞咽。
后来两人便结伴上路,男孩名叫阿水,与他一样是孤儿。
令小云儿感到惊奇的是,阿水总知道从什么地方能挖到蚯蚓和捉到麻雀,或是下雨天的哪处水塘里有青蛙和田螺。
他们就这样一路从北方走到南方,从初夏走到隆冬。
入冬时节阿水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丧命,小云儿害怕极了,想向人求救,但无人愿意帮他们。
因为拿不出钱,他跪在医馆门口不由地大哭,被恰好经过的戏班子班主听到,赞了一句:“好嗓!”
那戏班子班主愿意替他出钱,前提是他要跟他走。
班主犯了难,他本是赶路歇脚,可没功夫在这地界等那不知命数的小娃儿睁眼。
于是无奈之下,小云儿只得将昏迷不醒的男孩留在了医馆,又托大夫好生照顾,然后就跟着对方离去了。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北平,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戏班子散了,机缘巧合下凤师父买下了我,让跟着学了一年拳脚,后见我不是唱生的料,就把我又交给了穆师父让改学着唱青衣。”
他闭了闭眼:“秦江救了我,我还他一命。”
他看着陆免成轻笑:“陆司令怕是没过过我们那种日子,四周全是毒魔狠怪、饿虎饥鹰,那些披着人皮的东西比起你们口中十恶不赦的日本人来,也着实好不了许多。”
陆免成看着他,眼前淌过忠魂英烈的鲜血,心想,再试最后一次罢。
“你可有一丁点儿后悔?”
贺玉安看着他,露出个清凌凌的冷笑:“不后悔。”
陆免成点点头,起身离开,快走到门口时才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对了,忘了告诉你,‘秦江’这个名字,跟你的‘夜莺’一样,不过是个代号。”
贺玉安面无表情。
陆免成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你都知道,那么想必你也知道……他的本名是羽后丹江。”
雪花崩落,平静的冰面骤然皲裂。
贺玉安嘴唇颤抖:“你说什……不,不可能……”
“再比如,”那人轻描淡写,仿若毒蛇吐信,“大岛百合正式调入‘梅’机关十五年,而来到中国负责华东地区情报工作则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铁链哗啦作响,贺玉安目眦尽裂:“不可能!她不会骗我,那照片……”
“是了,还有照片,”陆司令一拍脑门,“贺老板是戏台上的人,油妆粉彩扮下来,自然明白‘真作假时假亦真’的道理。”
“要找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未必容易,但要找个会易容术的人却未必困难。”
他笑得落寞:“贺老板的游园惊梦唱得真好,只是这梦,早该醒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不再向身后那一片委地的春光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