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崔星武扶着门框,视线钉在莫丞一下颚线上的伤疤,从他眼前滑过,这个少年从一开始青涩傲慢出落成了一个乖狗。

  等莫丞一安静地褪去自己的衣服,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猛,以至于玻璃氤氲出了一层薄雾,偶尔的雪星子滑落,玻璃反光一瞬又重新蒙上水汽。

  崔星武似是而非地看着他笑:“今天表演,你是不是跳错了?”

  他指的是H6刚结束跨年的演唱会表演。

  “因为身体不舒服,早点结束吧。”莫丞一背过身,不愿意看到崔星武的脸。三年以来陪伴他每一场噩梦的脸。

  莫丞一看了一眼圆形的床,躺下去,捂住了不算柔软的右腹。

  从上次去完医院,把药都吃完了,烧也退了,右腹的胀痛感不减反增,偶尔会逼得他反胃,在舞台上他强忍住了,可还是分了神,跳错了几个节拍。

  崔星武从一个黑色的牛皮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丢在莫丞一眼前。

  “手机,还你了。”崔星武长长舒一口气,……愉悦,“俞冬那小子每天来电话,我被他折腾烦了。”

  俞冬对北京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课本,就像内陆人对海洋的向往,南方的俞冬未尝没对北京有过幻想。

  只是这种幻想在飞机落下的那一刻,彻底破灭。

  2010年,一月一号,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走完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

  凌晨两点半,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此刻的北京窸窸窣窣地下起了鹅毛大雪,飞机要是再出发得晚一点就要延迟航班了。

  空气里连带着黄土沙砾的干冷,俞冬没穿够衣服,左手塞进口袋也无法取暖,冰凉的手和冰凉的口袋相互摩挲,右手拖着行李箱,骨关节处发白,雪飘在上面融化时汲取着那仅有的温度。

  两点多,这要放在他生活的那座小城市,路上早就光秃秃的了。

  好在北京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机场还有出租车和一些举着“住宿”的大叔大爷们拉晚班。

  他随意进了一辆出租,司机一脚油门冷漠地把他拉到老板娘给的酒店地址。

  计价打表时,机器咔哒咔哒的响。像嚼着骨头的猛兽。

  俞冬下了车,才想起来手机要开机,一打开,就收到了十多条陈航的来电,还有十多条是母亲的。

  他全部删除,人不在广东,回了电话也没有用。

  在步入酒店前,深吸一口气,冷气径直钻进喉咙,怪刺疼的。

  又拨了一次电话给莫丞一。

  孤零零地响了三四声……这回接通了。

  俞冬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错愕地看着手机拿一小块屏幕亮起“通话中”三个字,久违的三个字,一时讶异说不出话。

  他颤抖着手举起手机放在耳边,吞了吞唾沫,打着腹稿,思忖着如何告诉莫丞一自己在酒店大堂里坐着等他。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便依稀听到几声男人的声音,他辨认不出这个声音是莫丞一的还是别人的,也不知道接起电话的是不是莫丞一,电话就被挂断了。

  挂断后的嘟嘟声很急促,好像在催促他赶紧离开。

  俞冬抬起头,目光巡视一圈落在了电梯那儿,但是他并不知道莫丞一在几楼,在哪一间房,他要怎么找。

  于是他按捺住心里的紧张又拨通了莫丞一的电话,很快就又被接通了。

  “你在哪?”俞冬立刻说。

  静默几秒,一声长长而粗重的叹息,俞冬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这两天不接我电话?”

  对方依旧是静默,但是有一点环境杂音传来。

  “莫……”

  “迟点说,我先挂了。”莫丞一急匆匆的,声音沙哑,根本不给俞冬说话的机会,俞冬就又被挂了电话。

  俞冬愕然地放下手机,盯着上面的“已挂断”好几秒,一阵躁郁感蔓延开来,俞冬后牙槽咬得紧紧的,浑身无力。

  总不能一间一间地去找,更不可能在这等他到早上,到时候他身边会有公司其他人,俞冬不会有说话的机会。

  可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电梯前。

  这家酒店不是那种五星酒店,管理并不严格,何况还是凌晨,酒店大堂的几个小姐已经撑着头睡了。

  俞冬按下了向上的箭头,箭头亮起了红光。

  电梯从十八楼徐徐降下,数字跳动了十七下,停在了一楼,“叮咚”一声,门开了。

  “俞冬啊。”

  俞冬一抬头,就看见黎枢杰环着胸,微微扬起下巴,含笑看着他,似乎没有很惊讶,也可能惊讶只是一瞬间,随后又掩饰了。

  “你不会是来找莫丞一的吧?”黎枢杰似乎没有想出电梯的意思,俞冬张了张口,没有说话,黎枢杰当他是默认了。

  他这才走出电梯,替俞冬按下了二十层,也就是顶层,经过俞冬时说了句:“豪华套间2001。”

  黎枢杰是对着他眼睛说的,直勾勾的眼睛里冒着一点贪婪却又像是轻蔑,等俞冬回过神,黎枢杰就只剩下背影。

  “二十层到了”,电梯的女音矫揉造作。

  俞冬又试着拨通了莫丞一的电话,不到一秒就被挂断,这下让俞冬彻底忍无可忍。

  说不上是为什么生气,与其说生气,俞冬更多的感到的是委屈,跑大老远来找他,他却一个电话都不能好好听完。

  俞冬快步走到2001房,抬起手,握成拳,用的力气很大,本就冻成冰块一样的手指更无血色。

  抬起来又放下几次,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莫丞一,你开门的。”

  没有一点动静,俞冬想他的声音可能太小了,于是又放大了些:“开门!”

  “谁?你先去开门,今天就这样吧。”

  莫丞一挣脱开崔星武,崔星武倒也不强求他,莫丞一今天和死人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等崔星武从卧室出去,把门带上了,莫丞一就拉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由于崔星武年纪大怕冷,这房间的暖气开得又干又燥,莫丞一出了很多汗,一层薄汗粘腻在他麦色的肌肤上。

  这些日子寝食难安,他瘦了一些,肌肉看起来更紧致了。

  2001房的大门被崔星武开了个缝,他贼溜一样的眼神瞄了一眼门外的人,白净的脸,冻得粉红的鼻尖。

  “俞冬啊。”崔星武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找谁呢?怎么来北京了?”

  找谁?

  俞冬愣了愣,崔星武缓缓把门打开了,他穿着浴袍,外头走廊冷,放俞冬进来了他就立刻关上门。

  俞冬本能地鞠了一躬:“崔社长好,这不是莫丞一的房间吗?我找他。”

  “那你回去吧,我不能让你们见面,之前的事让我公司蒙受了不少损失。”崔星武摆摆手,坐在了沙发上,摸过沙发上的遥控器想打开电视,反应过来电视机里放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碟。

  他只好又把遥控器放回原处,从桌上拿起一包烟,点了一根。

  “他在哪?”

  “不在这。”崔星武并不想多搭理,喷了一口烟雾。

  “如果这没有人,你不会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找谁。”俞冬克制住心里蹿到喉咙的火气,“让我见他。我之前做他助理的时候,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来你这里做培训。”

  “培训?”崔星武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堆起了一个笑容,“是我对中文的理解不够吗?”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小伙子,我没给他做过什么培训。”崔星武好像逮住了兔子,见俞冬疑惑又警惕的小眼神里泛滥着委屈,莫丞一喜欢这种样子的人么,干干净净的一点劲都没有。

  俞冬的僵持唤醒了崔星武心里的阴暗:“他在卧室,你自己去吧。培训累了,一般直接睡在这。”

  莫丞一其实不会在这里睡,只是崔星武知道,此刻的莫丞一一定虚弱的和烂泥一样躺在床上,不会去沐浴,更不会贸然从房间里出来会客——不管是谁,本来公司的流言就够猖獗了,至少不能被人亲眼看到他和崔星武凌晨还在同一间酒店房间里。

  虽然这件事,和H6来往密切的人都知道。

  但知道和亲眼所见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俞冬想都没想就要去开卧室的门,扶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崔星武低声说:“别吓到他了。来得这么突然。”

  俞冬毫不犹豫地就把门打开了。

  随着暖气而映入眼帘的,是躺在床上小憩的莫丞一,被子盖住他腹部往下,还有床单上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液体,浓稠地粘在那儿。

  俞冬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迅速朝崔星武看了一眼,崔星武眼底的笑容越发坦荡,露在脸上的是一种让俞冬不寒而栗的狞笑,活生生像个杀人犯。

  把俞冬最后的一线希望都杀没了。只是杀手不止是他崔星武一个,俞冬又鼓起勇气看向莫丞一。

  莫丞一被吵醒了,坐起身子,和俞冬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电光火石摩擦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在空气里燃起来,最后火灭了冒起了青烟。

  他惊惧地把被子往自己身上糊,这一动作却更显狼狈。

  一时半会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停滞了。

  恶心和震惊这两种过于偏激的情绪刷洗了俞冬,心跳过快逼得他喘不上气,胃酸往上涌。

  俞冬没站住脚,膝盖一屈,跪在地上之前扶住了雪白如床单的墙壁,墙壁还是热的。

  热。他脑子里就浮现出莫丞一和崔星武两幅面孔交融在一起,俞冬根本想不出来,可是刹不住车,脑海里不断的绘画着那些场面,俞冬捂住嘴,把已经泛滥起来的恶心感压下去。

  “你,你在干什么……”喘过气后,俞冬抖着嗓子,问了一句在崔星武看来毫无意义的话。

  “……”莫丞一嘴巴张了又闭上,欲言却说不出话,如鲠在喉,腹部的疼痛因紧张而愈发强烈。

  他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望着俞冬。

  他甚至忘记了站在俞冬一旁的崔星武,他笑得很猖狂,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