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深有些惆怅， 不是一点点惆怅，而是相当惆怅。
因为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师尊开口之前， 就趁着他还没苏醒的时候，把东西统统搬了过去。
不过整体上来说，现在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紧急。
戚无深虽然没有印象昨天是怎么睡到师尊床上的，但他不由得庆幸， 还好睡过去了。
现在是白日， 距离天黑睡觉还有整整四五个时辰，就是说……他还有时间让师尊改变心意， 收回之前同床共枕而眠的「师命」。
戚无深站在门前， 手按在门栓上，他准备出门去寻师尊，正在这时， 门却从外面打开了。
明显两人都没预料到对方会突然出现在门后，过近的距离让他们都没准备好，直接鼻尖碰鼻尖，宗悟手里的药汤险些洒了出去， 戚无深更是被撞得流下一抹血来。
“师、师尊。”戚无深捂着鼻子道， 他注意到师尊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正散发出氤氲药香。
“师尊， 您又要喝药了?”戚无深下意识地嗅了嗅那药的香气，也不知道是因为鼻腔混着血腥味， 还是怎么的，他觉得那药香味有点陌生， 似乎不是印象中的气味， 还有点难闻。
宗悟摇摇头：“不是我喝。”
“那是白白喝?”戚无深抿了一把鼻子流下的血。
视线的余光瞥见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白白， 那鸟站在暗处活像是一尊石雕，只有那双绿豆大的贼眼，时不时随着他的移动转换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在监视，搞得戚无深浑身发麻。
“也不是。”宗悟缓步走到桌前，将洒了些许的药碗放在桌上。
他又反手化出一方巾帕，朝小徒弟被撞出的那道殷红鼻血擦去，戚无深伸手想接过巾帕，毕竟他不是小孩子了，擦鼻血这点小事情还是自己能做到的。
只是……他按上了手，宗悟却没有松开。
二人双手交叠，师尊如玉的手指被他按在下面。
视线交汇，戚无深松开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场景一度尴尬。
刺啦——
左手手臂一疼，昨日在识海中听见的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霸占他、占有他、玷污他——”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不是想要你师尊很久了吗?那就去做啊，来万雀岭，把身体交给我，这一切都会实现。”
……
“去你的，给老子停下——”少年下意识骂出声，声音带着几分鄙视与不屑味道，跟平时在师尊面前表现出来的乖顺温和大相径庭。
“师、师尊，我、我不是说您啊。”少年连连解释。
宗悟：“……”
他自然知道小徒弟不会这么说他，不仅如此，他还猜到又是那个光球开始影响小徒弟的心智了。
思及那东西，宗悟垂眸，看向手中的药碗。
“喝了。”他沉声道。
“什么?”戚无深怔然，他还回味着那全方位沉浸式回响，脑袋懵懵的，整个人处于混沌状态。
“把药喝了。”宗悟把手中的药碗，又往前递了递。
“……”戚无深终于意识到那药不是给白白的，也不是给师尊的，而是给他喝的。
“师尊，这药是管什么的?”戚无深端起药碗，放在嘴边，刚要喝下去的时候，突然停下，如此问道。
“管你胳膊上那个东西的。”宗悟指了指戚无深左手的衣袖，直言道。
“师尊，您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不知道。”
戚无深：“……”
他第一反应是，师尊还没查出来这东西是什么，就能搞出药来，真不靠谱。
然而，第一反应很快褪去，第二反应涌上心头。
他觉得，师尊还没查出这东西是什么，就能配出药来，可真厉害。
“师尊，那我喝了?”
“喝吧。”
戚无深捧着药碗，一饮而尽，末了，他只觉得被那药味苦得浑身哆嗦，他下意识地想倒水喝，然而手刚触及茶盏，师尊的玉手便将他牵住。
“这个。”一颗糖被放在了他的手心。
戚无深：“……”
在飞升九重天前，他是在尘域长大的，儿时，父亲对他的要求颇为严格，他小时候过于活泼好动，总是能把自己搞生病。那时喝药，他也怕苦，但是父亲从来不允许他吃糖，说是要锻炼他的意志，说是男子汉不能轻易服输。
戚无深垂眸，盯着手里的糖，似乎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他莫名觉得嘴里的药也就没有那么苦了。
“谢谢师尊。”少年拨开糖纸扔进嘴里，扯出一抹笑意，那笑却好像比糖还甜。
戚无深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师尊，你是哪儿搞来的药?”
他们的全部物资就是那日集市上买的东西，戚无深再清楚不过，里面根本没有药。
“这宅子里有专门存药材的地方，被保存得很好。”
“啊——”戚无深轻「啊」有些意外。
宗悟却道：“这宅子的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戚无深：“……”
他停了半晌，方才开口，语气有些心虚。
“师尊，您都知道了啊。”
话刚出口，他又觉多余，毕竟，他们在这宅子里看见了「师尊的雕像」，还有他从未掩饰过的对宅子的过分熟稔。
少年深吸一口气，并未再言语，这时，宗悟率先开口了。
他朝戚无深的腰间努了努嘴，问道：“那个你准备怎么办?”
戚无深低头看向腰间，那里挂着的东西正是嵇家的祖传秘宝，六壬罗盘。
而此时放在罗盘中央的东西是两个魂魄。
——其中一个是他们在宅子中发现的小鬼魂魄，还有一个是那个不知道自己已死的路人。
戚无深垂眸：“我也不知道。”
直觉告诉他，师尊这是又知道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应该送他去超度。”
他们说的都是那小鬼的魂魄。
“但是呢?”宗悟问。
他清楚戚无深的性格，若是已经决定了的话，就不会有前半句的：“他也不知道了。”
戚无深摇摇头：“没有但是了，他这样的孤魂野鬼，若是不送去超度，再过个几百年可能就会消散了。若是如此，还不如送去超度呢。”
嘴上说的分明是已经做了决定，可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眸却始终是下垂的。那种感觉就是，他清楚自己应该这样做，但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是下不去手的。
“留着吧。”宗悟开口了。
他反手一摆，一个东西落在桌上，戚无深低头一看，正是他昨天用来偷听师尊说话的傀儡娃娃。
当面被师尊拿出他搞小动作的道具，戚无深觉得有点羞愧。
这时，宗悟却朝一边勾了勾手。
“哼。”红鹤轻哼一声，从雕像状态活了过来，踱至二人面前。
宗悟用手托着娃娃放在它的长喙下，红鹤微微一张嘴，几滴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娃娃沾血，那血却并未在表面停留，而是飞速顺着布面渗了下去。
宗悟开头道：“红鹳的血有固魂的功效，你把那小鬼的魂魄放在这里，每三月来补一次血，亦可免于消散。”
戚无深：“……”
很多事情，他曾以为是自己在独自承受，这时方才发现，原来师尊虽然不说，却一直放在眼里，并且帮他寻找破解之法。
师尊的怀抱不似他为人的清冷自持，竟然也是温暖的。
戚无深合上胳膊，微微用力抱紧，然而力使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快速松开手。
“师尊、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少年连忙道歉。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忘情。
他快速地离开宗悟的身体，然而，下一秒，身下的人却反手环抱住了他。
“师尊?”戚无深只觉得一股香气飘入鼻腔，继而困意迅速席卷遍全身，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然陷入沉沉的昏睡。
宗悟起身朝红鹤道：“帮忙吧，把他搬去床上。”
又道：“那药已经喂下了，如果不出意外，再次苏醒的就会是覆在他身上的那道元神，一会儿抓住机会，绝对不能让那东西再逃。”
——
眼睛一闭，戚无深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洞穴，只不过，之前那光球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四下张望，在按兵不动和朝着洞穴尽头的光点探索间，选择了前者。
——开什么玩笑，探索很累的好吗?
而且，要是发现什么不该看的，或者再被那光球引诱可明显不是什么好事儿。
戚无深沉思片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到底不大，他清清楚楚记得师尊用阴阳镯放出星罗阵将那光球束缚，以师尊的修为，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脱。
——除非对方不是个东西。
戚无深如此想到，心下轻松，不禁更肯定了刚才按兵不动的想法，只不过……
他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一个不太开心的表情。
——这山洞洞壁看着这么硬，让他怎么靠着睡觉?虽说他想要摸鱼，但是这地方好像还真不太适合。
纠结片刻，他掏出腰间折扇，拿着扇子朝着地面轻扇，半晌勉强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又随手扯了些藤蔓一铺，将将合上了眼。
——
与此同时，房间内。
宗悟双手交叠膝上，坐在椅子上，仔细观察小徒弟的状态。
“怎么还没醒?”身侧，白白开口问道。
宗悟摇摇头，那药有压制人魂的功效，药已下肚半个时辰了，按理来说，此时小徒弟的魂魄应该已经被压制，手臂文身中的元神，应该会占据身体的主动权。
……可是等了这么久，怎么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宗悟俯下身子去扒小徒弟的眼睛，想看看他现在的状态，然而上半身刚探到床上，身下的少年猛然睁眼。
说时急那时快，“戚无深”拦腰抱住宗悟，身子猛地向下压，“哐当——”二人一上一下位置颠倒，宗悟纤弱的身子猛然砸在床上。
他闷哼一声，腹部传来轻微疼痛，几乎一瞬间让宗悟整个人机灵起来。
在对待自己的方面，宗悟从来都不是一个仔细的人。
如果当初不是九重天上法器指出他怀胎了，他甚至一时半会儿都不会知道那里有个孩子。
他甚至不清楚那孩子究竟是哪次怀上的，只是隐隐知道，到现在已有三月有余。
过去，除了时不时的孕吐，和身子总是易疲倦，他几乎彻底忽视了这个孩子。
而现在因为那种轻微异样疼痛，第一次让他真正意识到他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孩子。他和小徒弟的孩子。
身子下意识地后弓，将腹部放在可以保护的范围内。
正在这时，头顶响起一阵混合着讽刺和揶揄的邪笑。
宗悟微微仰头，只见「小徒弟」一边嘴角上扬，脸上扯出一个极不正派的笑容。
“师尊——”他故意拉长声，语气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粘腻。
他指了指宗悟的肚子，语气又恢复了刚才揶揄的口吻。
“当初您跟「我」……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主动回应过，徒儿是真没想到您竟然会留下这个孩子呢。”
宗悟蹙眉，少有表情的脸上此时却显出几分嫌弃与厌恶。
说时急那时快，他扬起手，指尖金光划过，直逼少年袖口，然而少年早就洞察出了他的打算，利落地闪身，并且将宗悟的手反压于身后。
宗悟：“……”
他不是打不过，只是这身子说到底是小徒弟的，他不能让小徒弟冒这个险。
然而，很明显对方也看准了这点。
少年用有力的双膝压在宗悟身上，还不让对方乱动，与此同时，他将反压的手引到自己胸口位置，接触的一刻，宗悟指尖的金光骤然收减，分明是主动卸掉了灵力。
然而，少年却还未停止，他的手掐住宗悟纤细的手腕，如同握着最柔软的花茎，死死抵在自己胸口。
那力度，隔着衣服都能在肌肤上按下一个深坑。
“师尊啊，您要是真想「杀」我的话，就朝着这儿来，朝着胳膊可死不了人啊。”
话虽然是凶狠，但语气却依旧揶揄和玩世不恭。他用的身体是戚无深的，声音自然也是，只是这语调黏黏糊糊的，就好像是在调情。
动作间说不出的挑、逗味道，俨然把玩的是一件精美的玉器。
宗悟不说话，甚至动都不动，任由身上的人为所欲为。
对方的动作愈发过分，他将自己的knee嵌入宗悟两legs之间，俯下身，紧紧贴在宗悟耳边，叼着他的耳垂，用粘腻的语气，缓缓说道：“徒儿可是想死了师尊呢，尤其是您的这一双legs，真是叫徒儿恨不得死在上面呢。”
宗悟的耳根子被吹得痒痒的，接近朔日，他身上的毒有些复苏的苗头，身体本就敏感，此时经过这么一撩拨，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上的表情更加嫌恶了。
“你少用他的脸说这种恶心的话。”宗悟一字一顿道。
这东西知道他的情毒，知道渡劫的事情，还知道他的孩子是小徒弟的。
他原本以为那东西只是有元神，会诱惑人，现在看来，情况简直是愈发复杂了。
闻言小徒弟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师尊，你这么说，徒儿可是会伤心的呢?”
“我说的是你恶心，不是他。”宗悟的声音冷冰冰的，“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拿什么跟他比?”
自从戚无深渡劫归来，两人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好有坏。
但那些始终是「相处过程」中的一些小事，对外宗悟对戚无深的信任是无以复加并且无法代替的，他可以不清楚小徒弟的喜好爱憎，可能不清楚小徒弟的为人处世，但他比谁都清楚小徒弟的心性，清楚小徒弟的为人。
闻言「戚无深」大笑三声，随即放开了宗悟，他依旧保持着压制对方的姿势，只是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
两指勾起宗悟的下巴，一副审视姿态，继而问道：“师尊，您这么了解他，那您觉得他为什么想不起来渡劫时候的事情啊?”
宗悟：“……”
“让我来告诉您原因吧，其实他最开始是记得的，只是……他无法接受自己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和自己的师尊有了孩子啊哈哈哈，所以才将过去的种种统统封印在了左臂之上，于是便有了我啊。”
宗悟：“……”
“所以师尊您看，眼下又要到朔日了，情毒怕是又要发作了吧?您是不是还想再重温一回，检验一下徒儿的「功课」有没有进步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宗悟的手引向……好一个「重温」，简直是身体力行。
下一秒，宗悟薄唇微张，轻吐了几个字。
“师尊说什么?徒儿没听清。”少年的身体再度覆上，与此同时，宗悟手下用力，默念心法，刹那间，万千光点自戚无深左臂散出，继而聚集向宗悟掌心。
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臂，他努力维持平衡，却已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与此同时，宗悟轻轻伸手，接住了倒在怀中的小徒弟。
“有空说那些恶心的话，不如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
他伸手撸起戚无深的袖子，那里贴着一张被血浸润的红纸，正是来自红鹳的薄薄血迹。
——灵宠红鹳，亦为神鸟，可尝血辩证，其血亦可凝神静魄，把这寄生在身体里的鬼东西引出来又是什么难事。
宗悟敛眸，片刻，他想起什么，一字一顿地对着虚空补了一句。
“还有，你说过的那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小徒弟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不需要别人来教。
——
戚无深怪叫一声，从床上爬起。
莫名其妙睡着的时候，明明还是白天，怎么一睁眼就好像到了下午?
他揉揉脑袋，看向空荡荡的房间。
他想起刚才和师尊对着坐了半天，愣是没提出想跟师尊分开睡的事儿，只觉懊悔。
戚无深环顾四周，没有师尊的踪影。
师尊去哪儿了?
现在去说还来得及吗?
他坐起身，准备开门，然而，手推了两下，却发现这门锁得死死的，还是用灵力锁住的。
什么情况?师尊为什么要锁他?
“师尊……白白?”空荡荡的房间里没人应答。
他一个人呆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的蓝天，十分渴求「自由」。
戚无深无聊地摆弄着手头的六壬罗盘，若有所思道：“白白，所以，人还是要努力修炼的。”
——如果他能打破师尊布下的锁，他也不至于出不去，说到底还是自己菜罢了。
说话时，虽然加了称呼，但戚无深知道自己这话多半是自言自语。别说红鹤现在不在了，就算是在，它也根本不会回自己，那家伙高傲得很，装了那么多年都不开口，现在估计更不会。
“你还是老实地呆在这儿吧。”听过寥寥几次的陌生声音响起。
戚无深：“……”
他刚才喊「鸟」纯粹是一时嘴快，真被回话反而心虚了，毕竟这东西以前每次开口和出现都没有什么好事儿发生。
“白白，你在哪儿?”戚无深再度环顾四周，忽而发现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里，红鹤一只鸟站在那里比之前更像雕像。
“白白，所以，是师尊派你来看着我的吗?”他又问。
“你想知道?”出乎意料地，白白又回答他了。
“我想知道你就会告诉我?”戚无深回答。
两个人一来一回，就像是在说谜语。
绿豆大小的眼睛顺着戚无深的脸一路向下看，又沿着脚看了回来，看得戚无深整个人毛毛的。
身体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状态，准备随时逃命，毕竟上一次白白追着他某处啄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这时，白白却开口了。
“你趴到床上去，我通过识海告诉你。”
“……”戚无深已经准备钻床底了，这傻鸟怎么就突然转性了呢?
“你确定没在坑……我?”少年依旧保持着护住下、体的滑稽姿势，这鸟时而很聪明，时而很蠢，让他拿捏不住。
“没坑你。”红光闪过，一个孩童模样的人从中走出，不难看出便是红鹤的原型。
“……”突如其来的现身，戚无深一时无话。
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怎么……这么小?”
他听白白的声音，总感觉应该是个成年男子，甚至比他要成熟几分，可是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和柱子差不多大的孩童，跟他表现出来的「成熟高冷」大相径庭。
戚无深暗暗想，就连灵宠和师尊呆久了，性子都沾染上几分清冷，偏巧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这个鬼样子。
“别废话，想知道就躺下。”那小孩一跺脚，厉声道。
戚无深闻言躺下，随即他只感觉一双肉嘟嘟的手伸进了他的手心，还未多想，就感觉一个东西将他的灵识拉了出来。
“合眼。”耳边白白如此说道。
——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背后响起少年的声音。
红鹤不语。
它驮着戚无深，一人一鸟翱翔在高空之中，它展开双翼划破迷雾朝一处奔去。
——这是红鹤的识海，它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戚无深想起过去的一切，哪怕宗悟不愿意。
滋啦——
修长双足落地，二人降落在一片密林。
戚无深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密林分外熟悉，却怎么也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踪迹。
“那边有一间茅草屋。”红鹤朝一个方向指去，它的语气闷闷的，好像生了闷气。
“茅草屋?”少年不解道。
“对，茅草屋。”红鹤又指向另外一边，道，“那边有个石盘。”
“石盘?”戚无深依旧不解。
“你想先去哪个?”红鹤问道。
戚无深：“……”他现在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怎么就开始二选一了?
犹豫须臾，方才开口：“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师尊为什么让我跟他共枕同眠?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房里吗?这里是哪儿?为什么要选?”
红鹤轻「切」一声并未言语。
——戚无深怎么样关它什么事儿?
白日里的事情浮现在眼前。
距离朔日明明就只有一天，可是宗悟却好似一点都不着急。
上午用它的血捕获戚无深身上的那缕元神后，宗悟为调查清楚胳膊上来者不善的文身，便去联系了九重天，完全将情毒的事情搁置了。
宗悟可以不在意自己，将小徒弟摆在第一位，但它是万万不能的。
身为宗悟的灵宠，它自始至终关心的是，也只是一人，便是宗悟。
从最初跟着宗悟下凡，到目睹二人为解毒的结合，再到看着宗悟因为这个所谓的「妖」胎，而被关入囹圄，再到戚无深失忆，宗悟因为后来因情毒而纠结。
这一切的一切，它都看在眼里。
它想做这件事情很久了，让戚无深想起来，所有的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主人也不必再为此纠结。
“你选就对了，好好看看过去的你造了什么孽!”红鹤道。
戚无深：“……”他听见这句话就想起那晚，顿觉不妙。
“我不选。”少年如此说道。
戚无深的语气不算友善，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灵活变通是他的处事风格之一，眼下红鹤强行将他带到这里，又不说前因后果地让他选。
他又怎会任人摆布?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红鹤一双绿豆大的小眼死死盯着戚无深，它本就不太喜欢戚无深，更何况，对方还这么地不识抬举。
说时迟那时快，倒靴般的长喙猛然向少年啄去，戚无深反手摸扇。识海中，一切皆为意识所化，道身虽封，仙骨却在，他起扇凌空一挥。
刺啦——
密林透风，树叶作响，鸟兽惊飞，红鹤登时被甩出五六步。
戚无深从来都不是打不过，只是没必要打，不愿打。
白白是师尊的灵宠，他伤了白白，师尊不会开心，白白伤了他，师尊也不会开心。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明显是对方主动找茬了。
“解释，或者出去。”少年收起折扇，缓步走近，向来充满笑意的脸上，此时显出凌厉气势，是少有的压迫感。
“嗯?”少年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说，师尊有事情一直不想让我想起来?”戚无深怀疑道，他想起过去，师尊的种种诡异「行为」，还有对他的奇怪态度，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了解释。
——他忘了什么，而师尊记得。
“是……”少年踌躇片刻，脑内灵光一闪，“是渡劫时候的回忆吗?”
白白未语，呼吸的气孔里倒吸一口气，心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猜到的。
由此仅剩的罪恶感消散。
“所以，你要先去看哪边?”白白问。
“……”提及石盘，上次闯入师尊识海的「不良记忆」闯入，戚无深原地彳亍片刻，道：“那茅草屋吧。”
“好。”
——
与此同时，宅子另一边静室里。
宗悟点燃联络九重天的夕萦香，袅袅烟雾环绕静室，升腾而上，然而本应出现的身影却迟迟未至。
一炷香已燃烧过半，宗悟看着手中仅剩的小半截，陷入沉思。
——他的机会不多，仅有这一次。若是香尽无法联系到九重天那边的人，就只能等他们来联系自己了。
正在这时，原本散去的烟气转而逆着风的方向开始聚拢，一处缥缈亭楼缓缓显现其中。
白玉堆砌，重檐高耸，亭楼下一个男子金玉锦衣华服，斜靠在水边栏杆，闭目合眼，看样子还在浅眠，背景的湖光天色融为一体，宛若画卷。
下一秒，画面侧移，倚栏而眠的男子转成背景，金丝玄服的冷脸男子，占据了画面的大多数。
“尊君，”那位微微作揖，动作不大，却又确实显示出恰到好处的敬意。
他继而说道：“南天尊正在小憩。”
宗悟：“嗯。”
他自然是看见了的，难怪那香燃了半天没人回应。
宗悟想起一种民间的说法，尘域求神拜佛失灵时不灵其实是有原因的。
毕竟……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若是求太近的事情，就可能遇见眼下的情况。
——想见的神仙正在小憩，等他醒了，要办的事情早就过去好几个月了。
“能把他叫醒吗?”宗悟道。
他根本没有那么长时间等，他指尖抓着的纸片虽然锁了那东西的元神在，但宗悟的直觉却告诉他，这样根本锁不住那东西。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那东西的来历，才能真正做到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那东西有控制小徒弟心神的功效，若是再让那东西逃脱一次，抓捕它只会更难，更棘手的是，那藤蔓有生长的势态，谁知道，就这么放任下去，那东西触及心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是危及生命，还是小徒弟会彻底被那藤蔓中的意识所控制，这一切都未可知。
玄服男子却摇了摇头：“天尊刚忙了一夜，才刚歇下，尊君有什么需要办的事，交给仰峰亦可。”
九重天上的神仙虽说可以不眠不休，但到底没人那么为难自己，宗悟也不好多说，他转而一挥手，将戚无深手臂上的青红花纹，和那东西的元神呈现在眼前。
宗悟又道：“帮我查这两个东西的来历，要快，不能拖延。”宗悟也不跟他客气，毕竟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稍微拖延一点，小徒弟真出事了，那是想救都不见得来得及的。
宗悟虽然催他快点，可是他也清楚，查阅资料有多耗费时间，亦不打算强求。
谁知话音刚落，对面的玄服青年却蹙起了眉心。
“这东西看起来像是……”
“像是什么?”宗悟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
“业障。”
“业障?”
一个人之所以能得道成仙靠的是累世积下的福报、功德，业障则恰恰相反，是一个人累世积下的业报、罪孽。若是寻常人为业报所累，结果是魂魄日渐衰弱，最终彻底消散。
若是仙人积累过多业报，后果则会是毁道堕魔，永失仙骨。
只是……他的徒弟他最清楚，心性纯良，就算是曾经有过走上邪路的倾向，也早就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被他拉回来不知道多少年了，他身上怎么会有业障?
“敢问尊君这东西是在谁身上发现的?”玄服青年恭敬问道。
宗悟三言两语将这事一说，玄服青年听见「戚无深」的名字时，微微怔愣，脸上的表情不算好看，却又很快过去，继而道：“尊君，可知南天尊之前所处理的为何事?”
宗悟摇头，就算在九重天上，他也不会过问南天尊的事情，更何况此时他身在尘域。
金丝玄服男子道：“近日，南天尊彻查天界渡劫弟子名录，发现许多弟子渡劫多年未归，六界之内寻其仙骨，未有踪迹。他查到那些仙骨最终出现的地方，都在同一处，那处名为：万雀岭。”
万雀岭……
宗悟眼神猛缩，那不正是戚无深手臂上拥有意识的那枚光球引诱他去的地方吗?
仙界弟子渡劫多年未归……
六界之内寻其仙骨，未有踪迹……
若是六界之内寻其仙骨，却寻不到，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人已然堕仙了。
宗悟想起，当初他下界去寻小徒弟的时候，那时时间已有十月，若是他当时未至……
小徒弟的下场岂不是……
宗悟第三次忆起那孔雀妖，此时才发现当初在凡尘的事情，还有那元神，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他以为的要复杂许多。
他仰头看向烟雾形成的虚像之中，沉声道：“仰峰，帮我查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手上的半根残香「啪」的一声断裂，宗悟附身捡起，再想点燃，却发现所剩太短，根本无法聚拢成烟。
——
与此同时，识海中，戚无深站在茅草屋间，眼前的陈设与之前记忆中闪过的某一幕惊人的相似。
就是那日他伺候师尊洗澡时，眼前闪过的场景，狭窄逼仄的茅草屋里，面前是师尊花茎般的……
戚无深不敢再多想，转而朝白白道：“你想让我看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红鹤伸出修长的腿在地上某处用力扒拉，不多时，几个铜钱被扒拉出来。
鹤爪抓住其中一枚扔进戚无深怀里，继而道：“你没印象?”
戚无深对着那枚铜钱摆弄几下，隐隐约约觉得这枚铜钱有些熟悉，却还是没找到什么具体的回忆。
“你想说什么直说可以吗?”
红鹤：“……”
它谨记着宗悟的嘱咐，它不能说宗悟不想让它说的东西，那样主人会生气。
但是……心念一动，妙计横生。
它不能说，但是没人说它演啊?
“你转过去，我准备一下。”红鹤如此说道。
“……”虽说感觉没什么好事，戚无深还是照做了。
只听身后想起「砰」的一声，继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转过来吧。”
少年怔然，他记得红鹤的声音，挺高冷的、还挺傲，与现在飘入耳底的声音截然不同。
入耳的声音，声如泉下，清冽动听，含着几分疏离清冷，却又不让人觉得高傲有架子，简直跟师尊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儿啊?”戚无深说道，眼下在白白的识海里，白白可以模仿别人的声音也实属正常。
戚无深一边说一边回身，正在这时，“师尊”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只是……没穿衣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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