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深记得， 刚回九重天那会儿，他就问过小竹，师尊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当时， 小竹说的是：尊君整日在苍梧轩中呆着，要不然就是去宗门议事，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若是根据小竹的话看，师尊应该是根本没下凡的。
但是……
少年转念一想。
——不对!
这只能说明师尊没有通过九重天的流程下凡。
小竹是三天来一次苍梧轩， 神仙下界的手续又很繁琐， 从下凡牒文到回来报备，肯定会被察觉， 但是私自下凡就不一样了， 就像他们这样，随时可以离开。
只是……
戚无深沉思片刻，“私自下凡”这种事情， 着实不像曜阳宗神君能做出来的。
但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少年发现师尊其实也不像他过去以为的那么规规矩矩，就比如最初在天阙寒冰域帮着他们逃脱，后来他在识海中看见的， 还有「邀请」他一起洗澡， 以及……刚才的吻?
戚无深：“……”
指尖划过唇瓣， 柔软又清凉的触感， 仿佛还在那里。
少年只感觉浑身上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箍着， 酥麻麻得想乱动，或者找个什么地方打滚。
他、他、他刚才和师尊干什么了?
“哥哥!”
就在这时， 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
少年循声望去， 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握着的东西， 正是那个傀儡娃娃，被注入红鹤血的那个。
戚无深怔然，是娃娃在说话。
他明明一早就将罗盘中的小鬼魂魄放了进去，可也不知为什么，这娃娃却迟迟没有反应，直到现在才……
他双手捧起傀儡娃娃，此时那具身体已经不似原先稻草塞在布里的触感，反而开始有了体温，似乎在向一个真实的「人」转变，只是那反应很慢很慢，也亏得他观察力过人才察觉。
那种感觉很奇异，大概是一个死物慢慢活过来的感觉。
“你现在怎么样?”戚无深浅声道，声音轻柔到像是怕把那小孩吓跑一样。
对方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戚无深的臂弯中沉睡，就像刚刚那声声音清亮的哥哥，不过是一声梦呓。
戚无深莫名觉得眼眶有些发烫。
他捧着傀儡娃娃，直到那娃娃越重越大，“生长”到一个五六岁小孩该有的大小。
抱了许久，才感觉胳膊渐渐撑不住了，他掀起被褥，把孩子放了进去，又仔仔细细地盖好被子。
少年的目光柔和，嘴角扬起温和微笑，也不知道是回忆起了如何的过往。
哒哒哒——
就在这时，窗棂被从外叩响。
戚无深推开窗发现来人居然是嵇盛，还有小竹。
他现在心情还不错，挑挑下巴，有心揶揄道：“你怎么来了?就不怕再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指的是嵇盛之前在这院里的「不幸遭遇」。
话刚出口，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嵇盛觉得他和师尊有什么就算了，现在他竟然主动在拿他的师尊的关系打趣。
戚无深刚想改口，随口解释两句什么，谁知，对面的人却急了。
“喂喂喂，戚无深，你怎么这么冷静啊?!你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情况了?”
“什么情况?”少年疑惑道，他顺着嵇盛的视线朝外望去，只见天空中的那一弯残月赫然变成了红色。
像是血一样的红色。
“血月?”戚无深愣了两秒，语气中有几分疑惑与不敢置信。
嵇盛快哭了，抓着窗棂问道：“你师尊这个禁制，你出不来，我们能不能进去啊?头顶着那么「大」一轮血月，我……我害怕啊。”
有雕花窗的遮挡，这个角度戚无深看不清嵇盛的下半身，但直觉告诉少年，好友的腿在颤抖，甚至可能已经尿裤子了。
戚无深：“……”
所谓的血月，全称其实是血月异象。
尘域有种说法叫：月色若变，必有灾殃。
小则黄白丧旱、冤案现、恶鬼出，大则妖邪害世，星君气断，天地悲鸣，山河坠狱。
不过，这到底是民间的说法，尘域人不似他们高居九重天之上，可窥万物，辩查明理。
其实呢，血月不过是天道运行的一个周期，是冥河幽府无尽海那边几年一次的整顿彻查而已。
无尽海中关押妖邪恶鬼，每每翻动，都会导致天地之气运行变动，这个时候正气衰，邪气旺，鬼气横溢，这才有了血月的现象。
戚无深不以为然，摊摊手道：“你怕什么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之前的时候，你是在九重天上看着，现在是在尘域经历而已。”
嵇盛：“……”
他也知道戚无深说得对，但是想到这个环境指不定有什么长相可怕的痴鬼、怨鬼从冥河幽府里面爬出来，他整个人就吓得不行。
“小竹，要不把我打晕吧，睡一觉，今天过去了，也就没事儿。”
嵇盛忽而想到什么，朝身后的小竹说道。
然而，无人回应，他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下一秒，正对上一张面色惨白的脸，那脸的眼眶深深陷进入，就像是两个黑黢黢的窟窿，其中还有什么东西正在爬动。
仔细一看，竟还是条长腿美人蜘蛛。
“啊——”
林鸟惊飞，空旷偌大的宅子里，嵇盛一声惨叫。
“小鸡，你、你你冷静点啊!”戚无深连忙叫道，他没被妖邪吓到，反而被好友这一嗓子吓得差点没过去。
随着方才那声嚷嚷，少年明显感觉到周围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簌簌响动。
他在屋里倒是没什么事儿，嵇盛在外面，再引来别的东西，非得把他吓死不可。
“你叫我怎么冷静啊!”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窗框里，已然看不见嵇盛的模样。
戚无深连忙搬来红木椅子，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朝外面看去。
只见嵇盛正半坐在地上，缓缓往后退，而那个脸色惨白的东西跪在嵇盛腿间，伸出雪白的骷髅手指，朝他身上贴去。
“诶?你怎么没看清楚拉的是不是小竹就过来了啊?”
戚无深发现那个脸色惨白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长相可怖了一点，应该只是刚从下面上来，想吸点阳气而已。
少年抓起一把瓜子，把站姿变为趺坐，这个样子既能看清嵇盛那边的情况，又不影响他嗑瓜子，好一副看戏的架势。
少年的视线缓缓瞥向床上，那小孩已经不再长大，正在被窝里沉沉睡去。
他现在依稀懂了什么，小孩的魂魄应该已经十分虚弱了，也正因如此，之前注魂的时候，才没有什么反应。
但是现在，因为血月和即将来到的朔日，鬼气炽盛，他才成功在那娃娃里「活」了下来。
少年浅浅叹了一口气，隐隐觉得有点庆幸。
——还好还好，他的运气果真不错。
嵇盛那边还在跟鬼物「搏斗」，说是搏斗，实则是被欺负。
他们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不像凡人，被吸点阳气可能会死，也正因如此，戚无深一丁点儿也不担心好友。
“小鸡啊，你这个样子，要是让你哥看见了，你说他会怎么骂你呢?”
少年嗑着瓜子揶揄道。
“你、你、你不来救我就算了，还敢笑话我!”嵇盛狠狠瞪他一眼，欲哭无泪。
“我也想救你啊，可是我被师尊锁着呢，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折扇一摇，风凉话说得更利索了。
正在这时，院落中金光乍现。
二人同时看向那处，戚无深放下瓜子，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不禁心道：不会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嵇远真的追过来了吧?!
话说如此，心中还在安慰自己：不会不会，按照九重天上的效率，根本不会那么快，肯定不会!
只见金光缓缓褪去，一个青白衣衫的乌冠青年出现在其中。
样子是陌生的，但戚无深从他颈下极其不搭的黑色领衣认出，这位应是冥河幽府的神官。
很明显，嵇盛也认出那人身份。
“仙君救命!”嵇盛拼尽全力一推那东西的骨架子，只听哗啦一声，本来皮肉就不多的骨架子直接被推散了。
那些白骨噼里啪啦地落地，明明已经没了危险，然而嵇盛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那青白衣衫的乌冠青年脚下奔去，并且抱住来人的腿，死活不松开，丝毫没有一点点嵇家人的高傲。
戚无深：“……”
这丢人直接丢得直接从九重天，丢到冥河幽府去了，他只想再感慨一次还好嵇远不在。
“你把我追捕的鬼「杀」了，我也很郁闷啊。”乌冠青年郁郁道。
戚无深低头看去，那乌冠青年手中拿着一面透雕兰花铜镜，看起来应该就是他的法器，用来收那邪祟魂魄的。
“可是冥河幽府的神君?”戚无深确定道。
他原本就想着把六壬罗盘中的那个大鬼的魂魄交出去，本想着隔日去坟场碰碰运气，现在倒好，机会直接撞到脸上来了。
不错不错，运气真的不错。
那乌冠青年缓缓回头，动作中可见几分风骨，应是个极度雅致高洁之人。
戚无深和那人对上脸，对方将法镜收在身侧，悠然一拜，又道：“不好意思了，公子，方才专心捉拿邪祟，没注意您在这边。”
距离近了些，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长相，正如他的气质一般，虽然不出众，却温文尔雅、礼貌有加，令人愿意与之亲近。
“没事没事。”戚无深也礼貌报以微笑。
只听对方又道：“公子好眼力，在下名叫路霜华，仙号……不提也罢。我确为冥河幽府之人，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不过，神君自然算不上，我只是十殿座下负责记策的小人物罢了，你叫我霜华，或者直接以职务相称，叫我「记策的」都可以。”
九重天上主事的是南天尊，冥河幽府则由十殿阎王分别负责，这人既说自己是十殿座下负责记策的，官虽不至神君这般高，但也是个实打实的仙君，可对方却说自己是个「小人物」，可见谦逊。
戚无深一向有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
当着如此谦逊温雅的人，他也「粗俗」不起来，方才后知后觉地作了个揖，也表现得彬彬有礼。
他思索片刻，感觉叫霜华太过亲近，叫「记策的」，又实在太无礼貌，便道：“记策仙君，有礼了。”
路霜华对这称呼并未反对，也没太多喜悦，只是规规矩矩又作了个揖。
戚无深简单介绍自己姓名，又三言两语「编造」了一下几人的身世。
宗悟改名为「悟鹤」，是师尊，他和小嵇是徒弟，跟随师尊下界磨炼，现在师尊出去驱邪禳灾了，只留他们二人在此，牒文玉笏在师尊身上，所以他们不能使用灵力。
这谎说得还算周密，九重天和冥河幽府虽然都属于仙界，但人员流动并不大，宗悟平日里更是很少去除了曜阳宗外的地方，也正因如此，被认出的几率几乎为零。
“原是九重天上的小仙君。”记策仙尊再次作揖，又道，“难怪二位可以看得见我呢。”
只见他一揭身上灵符，三道银光迅速消退，戚无深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下界的时候，还使了在凡人面前隐藏踪迹的符咒。
他只觉虚惊一场，还好刚刚扯谎的时候，没说他们是修炼的道人。
暴露三人「逃犯」的身份对两方都是不利，戚无深知言多必失，也不愿与他多言，直奔主题道：“记策仙君，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他将那大鬼的事情真假参半、三言两语说完，又道：“这人本就是可怜人，还请仙君收了他的魂魄，免得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
“这个好办。”记策仙君一摆衣袖，将法镜立于面前，又道，“小仙君，将罗盘交由我即可。”
“好。”
戚无深取出腰间罗盘，正要递过去，这时却发现了问题。
“记策仙君，我……出不去。”
宗悟用灵力上的锁还在门上，视线可以透过门窗出去，但是罗盘是实物，绝非想递出去，就能递出去的。
戚无深顿了顿又道：“记策仙君，这门上灵力落的锁，不能轻易破除，若是被师尊发现我破开禁制，是会怪罪的。”
宗悟定然不会怪他，只是，戚无深不敢直接让这人去碰师尊落的锁。
师尊灵力强势，这门锁并非常人轻易能解开，若是碰了锁，很可能伤到这位记策仙君，就算侥幸没伤到对方，也可能被察觉到他师尊的真实身份。
路霜华却道：“无碍，你把罗盘摆在那里，人离远一点就可以了，我这收魂的法器，就算东西不出来也可以用。”
戚无深看向记策仙君手中的法镜，心下了然。
镜子确实可以穿透师尊的禁制将那魂魄带走，只是……
“仙君，您这法器作用范围有多大?”
记策仙君：“……”
问别人法器的功效尚算正常，问作用范围可就是大大的不礼貌。
毕竟，作用范围这种问题，相当于要对方把弱点说出来，正常人谁会愿意呢?
戚无深也知这个道理，但是这屋子里除了大鬼，可还有一个小鬼，若是被记策仙君发现床上那个的存在……
不行，绝对不行。
戚无深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我要走多远。”
法镜对生魂和死魂的作用范围必然是不同的，但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编着。
“无妨，你走出三步远即可。”
戚无深心下放松，三步远，这个距离还不算远。
记策仙君：“……”
那窗口的范围也不小，怎么就把罗盘放到房间最边边了呢?是生怕他照得到吗?
然而一贯的风度还是让他忍住没有开口。
“那我开始了。”记策仙君道。
只见法镜骤然亮起一层薄薄的金光，继而一道略宽于圆镜的光柱打到六壬罗盘上，随着一声不算好听的「嚎叫」，男人的残影出现在光柱之中。
眼看大鬼的身影马上要被收到法镜之中，房间内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孩童叫声。
“哥哥!”
说话的功夫，只见一个孩童从床上揉着眼走了下来。
他尚未完全和傀儡娃娃融合，一眼看去便带着鬼态，记策仙君趁着光柱并未消退，立马转了向，口中还道：“这儿还有一只小鬼啊，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说时急那时快，眼看光柱就要照到傀儡娃娃身上，戚无深猛地一推，将小孩推出光柱之外。只是……小孩虽然推出去了，他却整个人暴露在法器的金光之中。
“小心——”记策仙君奋力喊道，同时猛然收镜。
然而为时已晚，戚无深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拖拽而出，他整个人只感觉排山倒海，天翻地覆。
再回神时，他竟站到了一处戏台之上，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正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而那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宗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