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11.春寒
    第十一章春寒

    夜里的春风带着寒意,吹来了一阵绵密珍贵的春雨。早起时地面染着一层湿漉漉的雨迹。

    赵弈的尸体已经在东宫里摆了半个月,天越来越热,尽管有香料遮盖着也不能再放了,否则下葬时面目全非,有失真龙体面。只是赵弈在位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选陵寝的地址,胡乱安放一处也不妥当。

    赵衡心里一边想着昨日李越说的话,一边徒步往太和殿走,旁边跟着预备送他上朝的銮驾。那群宫人抬着空銮驾,听见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桔婴说:“不是说不让你们来了吗?”

    那群宫人里的领事为难道:“是宋公公叫来的,说皇上就要有皇上的排场,这銮驾不是銮驾,是威严,即算陛下不坐我们也要跟着,咱们得给陛下摆足了面子。”

    赵衡听见他的话,忽而笑了,宋翊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对这浮华倒是看得很透。

    自古以来,统治者们为了与平民百姓拉开距离,可谓煞费苦心,从门前的石狮样式到身上的衣饰颜色,从行事的姿态到杯盘里的肴馔,无不等级严明,以示高位者的与众不同。所谓龙子凤孙,百姓们不明真相,难道他们这群人自己心里还没点儿数吗?扒了这身皮,又与旁人有什么分别?也就只能靠着这些装腔作势的架子唬人罢了。

    赵衡不愿意听宋翊的,又不能驳了这亚父的面子,只好说:“你回去跟亚父说,衡无功无德,坐在皇位上已经深感愧疚,若是再坐上这御辇,以后更要寝食难安。亚父乃是衡的长辈,这些天为国事操劳,以致身体有恙,衡心中不安,不如将这御辇给亚父坐,也好叫晚辈心里好受一点。”

    宫人们便领命去了。

    赵衡溜溜达达走在皇宫青泥石板的路上,心里忽然觉得可笑,迈过了第一次道坎儿,他这“爹”叫得是越来越顺嘴了。

    太和殿内,臣子们一左一右站成两班,宋翊脸上带着喜色,大概是已经收到了那群小宫人的传话,看着赵衡的眼神当真带了点儿父辈的和蔼仁慈似的。

    潮湿的空气顺着微凉的春风吹进太和殿里,赵衡甫一坐定,便去人群中找寻宋翊的身影,其实也不用他费力,宋翊总是站在众臣的首领,赵衡一搭眼就看见了,他一脸殷切问:“亚父身子可好些了?昨夜春雨忽至,虽说是好事,却还是带了些凉意,亚父多注意些,不要着凉了。”

    他这声“亚父”一出口,朝堂上如沸水扑进了一锅热油,噼里啪啦热热闹闹炸开了。宋党自然是一脸兴奋与有荣焉,李越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又张大了嘴,那嘴巴能活活吞进一只□□,裴青的眉头皱起来,面上的表情悲戚又隐忍,李丞相只是抿着嘴,表情平静,余下众人,也有像李越一样震惊的,也有像裴将军和李丞相一般平静的。

    赵衡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半晌露出个笑容,仿佛不解,问道:“众位爱卿可是有什么喜事?为何如此兴奋?”

    他这样一问,他们倒都不吭声了,赵衡好脾气地笑笑,说:“看来你们是不肯告诉我了。”

    宋翊道:“大家高兴陛下有仁孝之心,皇上一国表率,为天下百姓作榜样,乃齐国江山之福。”

    李越脸上已忍不住面露呕色,旁边他祖父轻轻抬手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龙椅上的赵衡笑道:“朕无德无能,也只有这一点孝心值得称道了。”

    这场滑稽的闹剧过后,众人已是兴奋得无心政事,只有裴青出列道:“臣有本要奏。”

    “裴将军请讲。”

    “今日已是廿四,大行皇帝驾崩半月有余,眼看就到了出殡的日子,谥号未定,陵寝未有着落,对故人未免不敬。”

    宋党中立刻有人站出来反驳道:“当日我等提出建议,是裴将军不允,持剑相向,还在朝堂上大闹惊了圣驾,如今又提这提那,国舅爷虽是皇亲国戚,也忒多事端。”

    裴青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朝着赵衡拱手一礼,道:“先帝乃是陛下血脉相连的亲哥哥,还望陛下早做决断,不要给后人留下遗臭万年的笑柄。”

    “裴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不知先帝是自己的亲哥哥?要你来提醒……”这人还未说完,就被赵衡抬手制止了,他心里极厌恶,面上却没有露出来,只是权衡道:“昨晚我夜不成寐,也在思索此事,皇兄仁厚,我每想起他……”

    赵衡将场面话说给众臣听,心里想的却是当日赵弈死在龙椅上的场景,顿了一下才接着道:“皇兄仁慈而短折,不如就取个‘怀’字吧。”

    裴青听了没有说话,宋翊抬起眼皮看向他,也没有说话。

    赵衡便问:“众卿觉得是否恰当?”

    众臣皆不言语,他们都等着宋翊答话,可宋翊也不言语。

    赵衡便问:“亚父觉得可恰当?”

    宋翊说:“先帝乃是陛下的亲哥哥,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了,我等自然没有异议。”

    “怀”字虽不算好,相比“冲”“哀”却已经厚道许多,赵衡位置尴尬,受制于宋翊,不好为赵弈做更多溢美,这个“怀”字,已经是他思前想后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方法。

    “裴将军可有异议?”

    “臣没有异议。”

    赵衡便接着道:“皇兄生活俭朴,未曾修建陵寝,如今亟待出殡,此事却棘手。”他做出思考的样子,又怕宋翊背后的臣子们说出什么更不得体的话,很快道:“我思来想去,不如将皇兄葬入祖陵,他自小仰慕祖父威仪,生前虽未能见面,死后葬得近些,皇兄心里大概也乐意。”

    宋翊见他如此妥帖,心知赵衡大概早已经盘算好了,只等着此刻说出来,又想到早晨他对宫人们说的那些周全熨帖的话,顿觉赵衡城府深重不可估量。

    裴青见他已经安排妥当,便道:“臣没有异议。”

    “如今天气渐暖,皇兄与皇嫂的遗体也该早些移入陵寝,以安亡魂。”赵衡张了张嘴,本想叫太常寺定一个安葬的日子,又想到这其中多是宋翊的人,前几日已经闹出了不少恶心的笑话,便径自道:“不如定在下月初一,太常寺翻翻历法,看看是否宜安葬。”

    众人领命称是。

    赵衡今天已经自作主张安排了不少事,虽说他对宋翊口称“亚父”示弱到了极点,可对于敏感多疑的宋翊来说,他的自作主张很可能被理解成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挑衅。

    之后众臣再禀报其他事,赵衡便不再言语,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

    罢朝之后,赵衡径直移步东宫。没一会儿,果然见李越跟过来。

    赵弈的大太监安元自小跟着他一起长大,知道他对赵衡这弟弟很有些真心的关照,又受了桔婴的嘱托,见李越过来便不多言,眼观鼻鼻观口站到了殿外。

    李越见这里没了旁人,脸上才敢露出表情,压低声音悲愤地挤出一声:“陛下,您这一声‘亚父’,可叫后人怎么看您啊……”

    赵衡露出个淡然的笑容,也不多言,只说:“卓文,大丈夫能屈能伸,些许委屈我还能受得。”

    李越听了他的话,心中一阵叹服,跪地行了个大礼,道:“越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卓文快起。”赵衡赶忙搀起他:“此时还不到肝脑涂地的时候,好好留着性命报效国家。”又问:“昨日我与你说的事,你可问了家人?”

    李越脸上露出难色,半晌才道:“父亲他……与我政见不合,祖父……未曾答应。”

    赵衡原本满心的期待,此时只好在心里沉沉叹了口气,嘴里说:“无妨。”

    李越见他失望,赶紧道:“不过我有几个好友,都是有志向报效陛下的。”

    赵衡已经不做期待,嘴里仍与他对答:“哦?”

    “廷尉右监朱大人的儿子朱誉之,大司农中丞颜大人之子颜述平,还有京兆尹吕大人之子吕靖安……”他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安,道:“只是大家都是白身,并没有官职……”

    李越当日被破格提拔为御史中丞,也不过是承了祖宗的庇荫。赵弈急着笼络李乐,才让他从一个小小的抄书员一步登天到了高位。从前李越官位低微,与他结交的大多是同等级的官宦子弟也属正常。

    赵衡心里想着,这样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有政治经验的官宦子弟能做些什么呢?

    他原地踱了两步,忽而灵光一现,终于想到了一个能跟世家大族们互通消息的方法!他抿了抿嘴,在原地有些兴奋地走了几步,才郑重地开口问:“卓文,你可在意世人对你的看法?”

    李越原本是在意的,可想到赵衡为了天下苍生连太监都能做爹,胸中便也涌起一股豪情,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只要能为国效力,不惧流言蜚语。”

    赵衡说:“那好,我要你当我的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