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三叔开着小渔船载着叶跃和他奶出海,他们要去海钓。

  李越泊正准备问询那个讨厌的理由时,叶奶奶给他的乖孙来了电话。

  平日里没什么多话的小老太在电话那头略微有些着急,说刚翻日历才想起来今天是跟叶爷爷约好了要出海海钓的日子,还担心时间晚了赶不上。

  叶跃阻了李越泊要去安排人手的手,自己找了罗三叔。

  藏冬镇背山靠海,镇子往东,凤泉山在此入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海湾,山脉余势又冲出去老远,还留下了一个小海岛,藏冬镇人管它们叫尾湾海和凤尾岛。

  尾湾海和凤尾岛是叶家每年必去的地方,小时候是叶爸开船带着一家人和李越泊去,十二岁以后就是李越泊开船带着叶跃和他奶去。

  因为叶爷爷葬在凤尾岛,他们要去扫墓。

  但今天不是扫墓,是海钓,奶奶说她当年和爷爷约好了,要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去海钓。

  爷爷不在了,但奶奶还记得。

  平日喜爱裤装的小老太特意穿上了素雅的白色连衣裙,还跟叶跃说他爷爷最喜欢她这样穿,叶跃帮着她选了搭配的包包和鞋,还给她编了个发。

  奶奶的头发早就白了,发量也少,编发只能小小一股,但是她很高兴,神态里透着股少女的娇俏,仿佛真的是和爷爷一起去夏日海钓。

  叶跃猛然想跟李越泊说点儿什么,又怕打扰他工作,手机摸了出来又放了回去。

  他奶不要他搀扶,自己拄着拐慢慢在前面走,风吹过来,裙尾微微飘起,叶跃提着篮子跟在他奶身后,看着她蹒跚但开心的背影,有些难过又有些羡慕。

  他不敢跟李越泊约以后。

  ·

  说是海钓,其实就是把船开到凤尾岛附近,把锚下到下面珊瑚礁上停靠住,在平静的海湾里钓。

  日头很大,他们没有出船舱,自家用的小船,只顶上架了个棚,船舱两边是没有封的,他们就坐在船舱里,把鱼竿甩出去。

  风吹过来的时候,船会随着波浪来回摇晃,不是海边长大的人在这种船上待不了多久,会晕。

  叶跃也是在藏冬镇一年一年练出来的,没练出来的时候,每年扫墓之前李越泊就会好发愁,想尽办法找各种“晕船药”。

  凤尾岛就在旁边,岛上是郁郁葱葱的树,爷爷的墓就在其中一棵树下。

  不用叶跃特意说,罗三叔自发把船停在了爷爷墓地方位,藏冬镇是个神奇的地方,再五大三粗的人都会自发地对这类浪漫如晚风般温柔。

  奶奶坐在靠近甲板的船舱里——离凤尾岛最近的位置。

  罗三叔坐在船舵旁,没有下来船舱里,只偶尔说说话。叶跃去帮着罗三叔把鱼饵挂好,又拿了穿好的鱼竿朝他奶走过去。

  小老太接过乖孙递过的鱼竿,像支晾衣架一样伸手就把鱼竿支了出去,身子都没侧一下,仍正面对着凤尾岛。

  叶跃也把鱼竿甩出去,挨着他奶坐下。

  微微的风,咸咸的海,如果爷爷还在,日子就会真的跟轻轻晃动的船一样舒服。

  “你爷爷以前也喜欢这样挨着我坐。”他奶看着凤尾岛上他爷爷的墓碑方位开口道。

  叶跃微微动了下鱼竿,他不是很擅长面对这种话题,想了想,他道:“奶,你想爷爷吗?”

  他奶是个酷飒的小老太,今日虽然打扮得很淑女,但是作风依然硬派,她坦诚地点点头,道:“怎么不想,也怪你爷爷以前对我太好,奶奶现在平日里吃个饭都能想起你爷给我夹菜的样子。”

  说到这儿他奶又笑起来:“你爷爷以前没少为我吃饭的事操心,就跟现在的泊仔管你吃饭一个样。”几只海鸟从岛上飞出,在空中盘旋着打了几转,又飞累了似的,往海里落。落到海面上,其中一只落到了叶跃和他奶扔鱼竿的地方。

  叶跃就看着那海鸟,把头轻轻靠在了他奶背上。

  他奶年纪大了,身体佝偻了起来,平日里又不爱吃饭,越发瘦,叶跃只敢把头轻轻地靠上去。

  没听见乖孙的回答,叶奶奶把目光从凤尾岛上收了回来,反手轻拍了拍她乖孙的背:“替奶奶难过了?”

  叶跃没有吭声。

  他爷爷早在他出生之前就不在了,叶跃对他爷爷本身说不上有什么特别浓的感情,只是听得他奶这样说,一时忍不住难过起来。

  他觉得他自己和他奶一样,都是被留下来的人,差别只是时间发生的早晚和命运带走对方的方式——死亡带走了爷爷,把奶奶留在了原地;而剧情会在将来的某天带走李越泊,把他留在原地。

  原书是从“李越泊”的青年时代展开的,整个藏冬镇都是作为“李越泊”少年时代的背景在文中被提及。

  又是一本耽美小甜饼,记录的多是“李越泊”和“陈晨”的甜蜜日常,“叶跃”这个角色只是在两人吵架时被“陈晨”以吃醋的口吻带出来点滴,所以他才说剧情避无可避,因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剧情。

  他连他们如何相爱的都不知道——在原书的开篇他俩就已经相爱了。

  他之前在风和日丽的下午见了陈晨,也许也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告别李越泊。

  而在被如此盛宠地爱过之后,“怎么面对重新独自一人的事实,奶?”叶跃盯着粼粼波光问。

  他奶一扬鱼竿,惊得旁边的海鸟猛然振翅,但那海鸟固执得很,在空中盘旋两下,又坚持落在了原地。

  他奶就指着那海鸟对他说:“那是你爷。”

  “啊?”叶跃疑惑。

  他奶伸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以前奶奶海钓的时候,你爷爷就最爱捣乱。”

  叶跃安静地听着。

  “没有重新独自一人,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他奶看着落在原地的海鸟说。

  那海鸟轻叫了一声,似在回应,阳光落在它洁白的羽背上,熠熠生辉。

  换一种方式陪伴?

  是啊,他不是已经存了好多好多他们相处的细节了吗?如果李越泊抛下了他,他还有回忆。

  叶跃笑,指着那海鸟问:“那我要喊爷吗,奶?”

  他奶摇头:“鱼都吓跑了,不认他,气死他。”

  说完祖孙俩一起笑了起来,海鸟听得声音,拍着翅膀“噗噗”扇了两下水面,一阵水花溅起又落回,像烟花一瞬闪耀又溶于黑暗。

  “奶,如果你提前知道爷爷会‘抛弃’你,你会怎么办?”天高海阔,叶跃换了个方式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他已经知道被抛弃后该怎么办了,那么在被抛弃前还要做哪些准备?

  今日又见了陈晨,还是在李越泊的项目地,虽然李越泊目前的样子让他短暂地安了心,可他到底还是害怕的。

  是啊,害怕。

  他一再跟自己说了不要奢求李越泊,可当舍弃真的即将来临,他真的害怕。

  他想要李越泊的。

  好想。

  叶跃把头稍微仰起来了点,透过船舱的两根立柱朝天上看去,这个角度让天空显得格外高阔,又因为立柱的切割而稍显逼仄,矛盾又真实。

  小老太重复:“提前知道你爷爷会抛弃我?”

  叶跃“唔”了一声,把鱼竿拿起来看了看,没有鱼。

  海风轻抚,他问得随意,他奶答得也随意:“不怎么做。”

  这下轮到叶跃重复:“不怎么做?”

  他奶把鱼竿拉了起来,鲜活的小银鱼一阵扑腾,鱼尾摆来摆去,他奶把鱼取下又扔回海里:“梦里的爷爷抛弃奶奶,跟现实中的爷爷有什么关系?奶奶当然相信现实中对奶奶毫无保留的爷爷。”

  “扑通”,是小银鱼落水的声音。

  叶跃怔住。

  他奶把鱼竿递给他,让他重新挂饵,他接了过来,一面挂饵,一面听得他奶说:“不要因为梦里的事去为难现实中的人啊,乖孙。”

  鱼饵已经挂好,他奶把鱼竿拿过去,“啪”的一杆甩下。

  鱼竿入水的声音很清晰,像古寺钟声“嗡”地涤荡混沌的灵魂。

  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叮”,手机响了一下。

  不用猜都是李越泊给他发的消息。

  叶跃把手机拿了出来,果然是李越泊发的消息,内容是很简单的“我去开会”四个字。

  往上翻还有好多,李越泊只要没跟他在一起,总是会发消息告诉他他现在在做什么。

  像简单的日程报备,又像是随手分享日常。

  叶跃从来没回过。

  从来。

  有时候是没带手机,有时候是没看手机,有时候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总之,他从来没回过。

  他抿着唇,食指在屏幕上不断地往下滑。

  太多了。

  太多了。

  根本翻不到头。

  但不论他怎么翻,屏幕上都永远只有李越泊头像那边孤单单的信息条,他就沉默地、永不停歇地一直发着从未被回复过的日常。

  十多年如一日。

  这算不算是一种“为难”?

  叶跃不知道。

  只是眼里又汪起了泪。

  前方戏水的海鸟一个猛子扎入海中又窜起,它抖着头上的海水,像个哭泣的坏掉的花洒。

  叶跃举起了手机,他奶好奇地看他,他说:“给我爷拍张照。”

  他奶就笑。

  叶跃把那张照片给李越泊发了过去,配文:奶说这是我们爷,给你看看。

  会议室里,李越泊对着手机轻笑。

  ·

  夕阳西照,叶跃从甲板上一跃而下,李越泊稳稳接住了他。

  “你怎么来啦?”他仰起脸问。

  “来接你。”他低着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