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泊忙完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九点多的时候他就催叶跃回去睡觉,但叶跃坐在画架前头都没回,只说:“要回去一起回去。”

  李越泊就知道今晚喊不动他。

  绝大多数时候叶跃都是听李越泊的,但在叶跃真正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上,李越泊总是会妥协。十八年并生树一样根缠根地生长,他们总是非常默契地知道各自该在何时为对方让步。

  这个画架本来就是放在李越泊办公室的,从小就是这样,但凡李越泊会长时间工作的地方,一定放有叶跃的东西。

  学校那个办公间因为李越泊实在不常去,所以之前并没有放上叶跃的东西,但上次暴雨把人带过去一次后,李越泊后续也在那个办公室放了一些叶跃的东西,不过没这边放的多。

  叶跃本就生得白,家里温馨的鹅黄色暖光灯下整个人都是白莹莹的,更何况是办公间这种明亮的白炽灯,灯光强,他皮肤薄弱的地方甚至隐隐显得有点透明起来,比如耳垂边沿、比如手指指尖。

  李越泊缱绻着爱意的目光又一次仔仔细细勾勒完他身形,这才低头继续工作起来。

  办公间里悄悄的,只听得到刷刷的画笔声和啪啪的敲电脑声。

  一直忙到十一点多接近十二点,李越泊才关了电脑。叶跃早画完了画,眼下正盖着薄毯歪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李越泊走过去,把他手里的书抽出来放回原位,亲了亲他,又把人一把抱起,叶跃配合地抬手,腿也缠了上去,依旧是那个十八年里做惯了的交缠拥抱。

  李越泊知道叶跃为什么来——察觉到他最近工作压力大了。

  就跟他能精准地从叶跃眼睛里探寻出他喜欢什么东西一样,叶跃也总能精准察觉出他何时工作不太顺心。

  察觉后叶跃也不会说什么,就安静待在他身边,等什么时候他忙完了,再跟他一起回家去。那些放在李越泊各个办公室里的叶跃的东西就是预备给这些陪伴时间的。

  ·

  叶跃第一次陪李越泊加班要追溯到他们六岁时。

  那是李越泊第一次真正“工作”的年龄。

  小时候的李越泊是全世界最迫切渴望长大的小孩。

  他迫切地想要长高长壮,这样可以更早地抱起他的跃跃,比起背,李越泊更想抱着他,因为他要看他的跃跃的脸;李越泊也迫切地想要工作、挣钱,这样可以更早地为他的跃跃买各种东西,他向往死了大人们掏钱给跃跃买东西时的样子。

  小小年纪的李越泊当然也有钱,但那都是家里给的,李越泊渴望着用真正的自己挣的钱给他的跃跃买各种好东西。

  他说不上来这种渴望是为什么,就好像他也说不上来他为何对叶跃如此执着,反正他生来如此,从叶跃出生起,他就知道他要叶跃,他要对叶跃好,很好很好。

  因为有着如此迫切的渴望,所以在别的小孩冲着自家老子娘撒泼耍赖各种要玩具要零食的年龄里,李越泊只会肃着脸认真跟他爸妈说他要工作。

  虽说大人们对alpha小孩确实要比对omega小孩要严苛一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严苛,李爸李妈一边欣慰孩子上进,一边严词拒绝了他。

  李越泊年年要求,年年遭拒绝,他也不沮丧,日常靠着帮镇上大人们“跑跑腿”之类“打打零工”,钱都攒下来,随时给他的跃跃买东西。

  当然,叶跃从不会主动要什么东西,都是李越泊从他漂亮的眼睛里看出来他的喜好,再自己买好了拿给他,还得是硬塞给他才行。

  就这么年复年的,六岁,李爸爸正式交给了李越泊一项工作——养二十只小鸭子。

  六岁的小孩子除了吃饭玩耍之外哪还有什么别的“工作”,不过是李爸李妈被自家儿子磨得烦了,诡计多端的大人们联合想出来的应付小孩子的计谋罢了。

  藏冬镇是冬藏商会的大本营,但冬藏商会本身并不在藏冬镇,好吧,逢年过节的时候因为在商会工作的大家都要返家,所以那个时候可以说冬藏商会在藏冬镇。

  平日里藏冬镇跟其他劳动力大量外出务工的小镇并没有什么区别,镇上多是一些老人和小孩,当然,藏冬镇要富足很多,镇上基本的生活配套和服务产业非常完备。

  但平日里藏冬镇人的生活确实称得上一句朴实无华——基本就分为种田的、上学的和守守自家在镇上意思意思开着的店的、以及在镇上医院学校等机构上班的四类。

  这四类里面除了“上学”这一项,实在找不到任何一项可以给六岁小孩做的工作。

  但整条街上的藏冬镇人都知道小小年纪的李越泊在积极地“找工作”,不仅李爸李妈愁,大家也愁,因为小小年纪的李越泊为了这个事年复一年地在认真坚持,起初大家当他说着玩,眼下谁都被触动了。

  最后是镇上最会种田的罗三叔想出了法子——养小鸭子。

  养小鸭子多好啊,既不耽误事又可以挣钱,最重要的是小小年纪的李越泊不一定能坚持到把小鸭子养大呀——这样他就不会再“找工作”了。

  大人们总是这样,一边呵护一边又忍不住考验。

  那时候是九月下旬,刚收过秋稻,田里散落了很多细碎的稻粒,再加上气温高小鱼小虾活跃,正是散养田鸭的好时节。藏冬镇人是只吃散养的田鸭。

  怕李越泊看不上这个不太高大上的工作,罗三叔还详细地给李越泊描绘了一番:

  早上把鸭子往外面水田里一赶,下午再把它们从田里赶回来,如此循环往复等时间慢悠悠走过小十旬,这些毛茸茸的小生灵就会像被仙女点化过一样,在不被人注意的瞬间悄悄长大。

  软乎乎的黄色绒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稠密鲜亮滴不进一滴水的各色漂亮羽毛,每当它们在阳光下振翅,水田里的水会随着张开的翅膀边沿飞出去,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而那些鲜亮的各色鸭羽就宛如舞蹈演员手中翩飞的软缎一般绽开,瑶瑶点缀青绿沉默的凤泉山。

  罗三叔描绘完,六岁的李越泊只问了三个问题——鸭肉多少钱一斤、鸭蛋多少钱一斤以及如何交易。

  罗三叔是个浪漫派的种田专家,他种田是为了“采菊东篱下”这种情操,实在回答不上来如此“柴米油盐”的问题,最后被李越泊多诓了三十只小鸭子当做回答不上来的补偿。

  李越泊从小就“精”得要死。

  但叶跃在被李越泊牵走的时候给了罗三叔一张他刚刚描绘的场景的画——一只蓝羽田鸭在阳光下振翅,罗三叔瞬间便好了。

  这就是为什么整个藏冬镇从小就看好他俩的原因之一。

  ·

  就这样,年仅六岁的李越泊有了第一份正式的工作。

  每天早上,李越泊会早早地起床,先去李家把鸭子赶出来送到水田里,因为小鸭子身上都会有点味道,也怕吵到叶奶,所以李越泊都是把鸭子放在李家的,当然他自己是睡在叶家的。

  李爸李妈对自家儿子吃里扒外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由着他去。

  下午放学,李越泊再去田里把鸭子赶回李家。

  早上的时候因为太早,李越泊是不会让叶跃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下午放学,他会一手拿着长长的赶鸭竿,一手牵着他的叶跃,一起去水田里赶鸭子——李越泊看得出来,叶跃的眼睛在说他喜欢水田。

  李越泊养的小鸭子是全镇最好的,尤其跟罗三叔养的鸭子比起来,简直看不出来是同一批出笼的小鸭子。

  但叶跃知道那是因为李越泊做得特别认真——他起得是最早的,天刚麻麻亮,他就赶着他的小鸭子下田了;他回得是最晚的,下午放学后李越泊会带上吃的,等到天都要擦黑了,才会赶着小鸭子回家。

  李越泊养的小鸭子们每天在外的时间是最长的,觅食的时间多,自然长得好。

  叶跃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暗暗有些羡慕。他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但李越泊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天是那一年里藏冬镇天气最恶劣的一天。

  早上还好好的,但一过中午,天就像被拿走了太阳一样忽地暗了下来,狂风四起,学校操场边那棵需要两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向来稳重的大桉树,都被这疯吹得跟疯了似地发癫。

  学校早早放了学,藏冬镇学校平日里是没有家长来接小孩的,但那天学校挨着给家长们打了电话,让他们来接孩子,可见天气之恶劣。

  李爸爸来接的他俩。

  但李越泊并不回去,他要去赶他的小鸭子们。父子俩奇怪地对视了一会儿,叶跃搞不懂他们在这对视中达成了什么协议,总之李爸爸同意了。

  叶跃也要去,但李越泊和李爸爸都不同意。

  于是回家后趁着李爸爸和他奶不注意,叶跃偷偷跑了出去。

  暴风雨还没来,风歇了些,只是天仍旧黑得厉害,叶跃边跑边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打雷,因为穿书前十七岁那个雷雨夜,他最怕天黑后打雷了。

  等他跑到水田处,没见到李越泊,但是见到了几只在田里吓得胡乱窜的小鸭子。应该是天气变化太快,小鸭子们吓得分散跑了,李越泊可能去追窜逃的大部队去了。

  叶跃挽了裤脚下了田。

  李越泊平常是不会要叶跃下田的,因为收了秋稻后的水田里还留着水稻茬,可以割破omega脆弱的脚心。

  但叶跃已经顾不上了,他脑子里都是李越泊每天赶着小鸭子出门再赶着小鸭子回家的身影。他自己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但他知道这些小鸭子承载着李越泊的梦。

  他不知道李越泊的梦是什么,但他想保护李越泊的梦。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下了田。

  脚心是钻心地疼。

  平日里温顺听话的小鸭子眼下只会疯狂乱窜,叶跃一边呼唤一边紧紧跟在它们身后,一丛一丛的水稻茬一脚一脚地割破他脆弱的脚心。

  鸭子们窜多远,他就跟多远,身后是一长串被踩下去又猛然冒头的水稻茬。

  等李越泊赶着大部队鸭子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守着几只小鸭子的叶跃。

  裤脚高高挽起,腿上脚上都是泥巴,李越泊一下子红了眼。但叶跃扬起脸冲他笑。

  那是叶跃第一次陪李越泊“加班”,李越泊红了眼,但叶跃很开心。

  他那时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但没有梦想的他可以保护李越泊的梦,可以为李越泊的梦加油,他觉得很开心,他趴在李越泊的背上小小声:“李越泊你会养出最棒的小鸭子的,加油。”

  一周后,李越泊卖出了第一框鸭蛋,他问叶跃想买吃什么时,叶跃回了个冰棍。

  “冰棍。”李越泊重复了一句。

  叶跃伸手轻扯了下他的脸:“别再说啦李妈妈。”

  只从知道他喜欢的是布丁后,每次陪李越泊加班,李越泊就会重复下这件事。

  他们的车正停在加油站,回家路上顺便加个油。只是给钱时,叶跃抢在李越泊前面给了钱,李越泊皱着眉说胡闹什么,叶跃冲他笑:“我给你加油呀。”

  李越泊从来是坚定无疑站在他这边,叶跃也是。

  采椰路上叔叔们那些话他听了,他知道李越泊眼下正难,但他才不会劝李越泊放弃,六岁还没有梦想的他就知道为李越泊的梦加油了,十八岁更只会变本加厉——他要和李越泊一起加油,不论等在前方的是什么。

  李越泊眉舒了开,一如六岁那年,他的梦在为他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