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入世【完结番外】>第30章 寻光

  他看似面无表情,其实双眉压得很低,传达出来的气势很不善。谭燕晓皱了一下眉,敲了敲门框。

  “萧过,怎么还没走?”谭燕晓在忙了一个通宵后精神依旧,她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摘下眼镜,问:“你没有接到通知吗?”

  萧过说:“接到了。”

  下午的时候决霆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谭局的通知,从滕错身边撤出来后的休息还没结束,就又给了一周的带薪假,强制的。萧过挂了电话之后先把百岁抱回了自己家,然后直奔市局。

  “强制休假你还来?”谭燕晓说:“萧过,你这是违反纪律。”

  萧过没有任何波动,“嗯”了一声。

  “知道了就回去吧。”谭燕晓看着萧过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问:“找我有事?”

  谭燕晓犹疑了一下,还是坐到了在桌子的一边。她把手里文件夹放到身边,坐姿很端正地看着萧过。两个人之间仿佛一场对峙。房间里非常安静,顶灯的电路时不时发出几瞬极小的声响。

  “滕错——”萧过的声音依然很沉稳,语速并不快,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问:“滕错就是潜伏在花园的编外线人烈火,对不对?”

  他的脸在灯下绷得很紧,眉眼和嘴唇都透着压力。僵持的时间有点长,谭燕晓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萧过的长相有种彪悍的攻击性,毕竟他平时的作风并不是那种精打细算或者锐利争锋的人。但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涉及滕错,一旦和那个人有关,萧过就完全变了。

  她缓缓地向后靠身,说:“你不要因为难以接送事实,就做出如此荒谬的想象和结论。”

  “荒谬吗?”萧过的眼神非常深邃,他反问领导的时候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谭燕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她不动声色。而萧过也没有期待她的任何回答,他非常冷静,语调平稳地说:“在之前的范大塬事件中,我们原本就怀疑打伤范大塬的人是为了救人而非灭口,后来在范大塬家里的顺利取证和纸条都印证了这一点。之前小吕把枪手看成女性,滕错完全符合,而弹道报告已经出来了,击伤范大塬的枪是一把9x19毫米的格\\洛\\克。”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昨晚滕错拿来指着我的枪就是一把初代格\\洛\\克,他带走了这把枪,但我相信我的判断。”

  谭燕晓沉默了几秒钟,说:“这是巧合。”

  萧过说:“格\\洛\\克更新迭代很快,初代的设计和生产都在九十年代,按理说应该早就被淘汰了。这样的枪连续出现两次,我不能只解读成巧合。”

  谭燕晓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仰起头叹了口气。然后她看向萧过,问:“你还想说什么?”

  “有关彼得·肖的抓捕,”萧过的双瞳里渗出一种冰冷的压迫感,“昨天傍晚,彼得的货到了娴芳阁,而他本人是在酒店被逮捕的。且不说您是如何那样确切地获悉第二次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就是逮捕这一条,就说明您已经掌握了证据。缉\\毒不是缉人,如果打草惊蛇,货就真的飞了。而且彼得拿的是外国护照,如果真的是误会,惊动了大使馆也是很不值当的。这样准确的情报,不是单纯的定点跟踪就可以获得的。”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还有一点,我了解您的能力,您亲自指挥的抓捕,滕错逃出来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而他在逃脱后还能回住处拿东西,还和我......”他忽然咽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和我打了一架。那么长的时间,不符合咱们平常的速度。”

  谭燕晓沉着气,坐姿和表情都没有变,萧过也没有动,两个人都靠着椅背,用姿态彰显自信和坚定。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对方,萧过迫切地在等一个答案,而谭燕晓则惊叹于这个年轻人发现真相的用时之短。

  她最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萧过,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猜想和推测。你是警察,应该知道证据的重要性。”

  萧过闻言笑了起来,平时很少有情绪起伏的男人蓦然露出了温情和柔软,反差感很吸引人。他垂了垂眼,然后又重新看向谭燕晓。

  “您说的对,办案要讲证据。”他笑着说,“但我和滕错之间,讲感情就够了。”

  “萧过,你是在告诉我,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基于你的一厢情愿。”谭燕晓微微皱起眉,冰冷地警告说:“你一厢情愿地认为滕错是好人,再把东拼西凑的细节放在一起以证明。基本原则你都已经违背了,警校培养你们不是让你们都出来意气用事的!”

  萧过的神情露出了一点失望,然后他把一个挺鼓囊的信封放到了桌子上,他不说里面是什么,谭燕晓重新又戴上了眼镜。女局长的眼在镜片后闪着犀利的光,问:“这是什么?”

  “您要求的证据,”萧过说,“在滕错的公寓里找到的。”

  谭燕晓一愣,说:“未经允许去搜查,你这是违纪!”

  然而萧过面不改色,把信封推了过来。谭燕晓犹豫了一下,拿过来打开,浏览了一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抬起眼看着萧过,说:“这是——”

  “遗书,”萧过平静地说,“这是他作为烈火随时准备好牺牲而留下的遗书。”

  枕头里的是滕错的遗书,一共三十九封。

  滕错在九年前成为烈火,开始每隔几个月就写一封遗书,从那时写到今天,从他乡写到故地。他在大大小小的信筏纸上绘出自己不为人知的无畏和坚定,他把它们都藏在枕头里,每晚枕着自己的遗言入睡,一边觉得没有遗憾,一边清晰地知道自己身处的巨大危险。

  这些遗书有的像是日记,没有对话的对象,而大多数读起来像是信件,由滕错写给过去的南灼、滕勇安、还有萧过。

  “南灼,请你活到下一次写遗书的那一天。没什么别的要交代了的,就......别放弃。”

  “滕叔叔,烈火向您报到。”

  “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怨念,唯一就是觉得我所得到过的幸福都太易逝了,滕叔叔、萧过,都是这样。不知道是上天的安排,还是我没有抓住。对了,很久没见萧过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请看到这里的人帮我打听一下,他应该还在逾方市。但好像打听了也没什么用,我也不会知道了。还有,我死之后,麻烦帮我祭奠逾方市前禁毒大队队长滕勇安警官。”

  “感谢你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开始跟项目做研究了,学金融的同学不知道我的身份,教我投资,我跟着他们玩,还真的挣了点钱。请在我死后把我所有的存款都捐给逾方市孤儿院。”

  “我自愿捐赠我的遗体给我国有需要的医疗项目。”

  “萧过,事情过去了四年,我终于可以做到在这里平静地写到你。当年的事我早就放下了,我怎么忍心怪你,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如果我不幸(或者有幸)作为烈火死去,请帮我找到萧过并把我的故事告诉他。希望他能为我骄傲。”

  “请为我骄傲。”

  “萧过,想对你说,我还喜欢你。”

  纸上的字潦草又简单,落款都是那一小团简笔画的火焰,燃烧正旺。从滕错笔尖流出的墨水印在纸上,他深知生命的短暂和易逝,期待黑暗散尽的破晓时分,也恐惧看不见那一天的遗憾。

  萧过滑跪在地,红着眼从喉咙面溢出低吼,他仿佛能看到写下这些话的滕错,那是怎样孤独的一个人,用狎昵掩饰伤痛,即便是站在生命的尽头,惦记的也只有两个人而已。而这两个人,一个早已逝去,一个断了联系。

  萧过把这些遗书根据落款的时间拼起来,脆弱的纸张组成滕错一步步走向他的路。最后一封的书写时间是前天晚上,在萧过回家之前。

  “萧哥,如果我想得没错,从明天开始,一直到我死亡,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对不起,要以这种方式离开。我早就说过,我活不长。你别恨我,我知道你是警察,你是好人,但我不是坏人。你一定要看到这些话,我怕你一直觉得我是坏人。

  其实我也不是好人,这些年我看到了生命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流逝,心里没有任何触动,当年猎狐办给我做过心理测试,说我有心理问题,我不太懂。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人教我,但我知道你不一样,我对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们说死就是睡一觉,我觉得不是,睡一觉可以没有意义,但死得有意义。明明就一下的事,但它可以很有意义。其实我也不想死,可是如果死的意义更大,我愿意死。前些年有个心理医生说我融不进这个社会,我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世界,我觉得他说的对。所以我的死不应该给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造成影响,包括你,萧哥。我如果回不来,你就找个人去过日子好不好,这十年你一个人过的太苦了,找个人陪着会很好的。

  不知道死会不会疼,但闭上眼再睁开,也许我就是一个新的人了。如果能重新来过,我希望我能平凡一点,不是我不想奉献,就是这辈子过得有点苦。我这么说,萧哥你别嫌我自私。我想管好人叫爸爸妈妈,我想读书想上学,我想身边的人都活着,我想没有后顾之忧,有底气加入这个世界,我想睡安稳的觉,很安稳的那种。萧哥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我没有一天是完全踏实地过的。我不是抱怨,就是有点不甘心。

  如果我没回来,你别想我。

  这些年我攒的钱都给陈崎了,就是那天晚上你在猫眼酒吧外面看到和我说话的那个人。他也是个很苦命的人,脸上有疤不好找工作的,我的钱不多,我就给他了。萧哥,我没什么东西留给你,很遗憾没能和你拍一张照片。

  不过这样也好,你快点去过新生活吧。

  萧哥,祝你平安喜乐,步步高升,长命百岁。

  萧哥,再见。”

  落款仍然是那团火焰,旁边很工整地写着“小灼”两个字。

  萧过终于没能压抑住哭声,他跪在滕错床前,想起那个人在他怀里呢喃“你抱抱我”时的悲切和哀恳。秋风呼啸在窗外,天是极浅的蓝。太阳和死亡是同种颜色,白得像是老人的发。太阳光照进萧过的眼里,一切都变得迷离。他伸出手,指尖在半空滑落,胸腔里汇聚出不可名状的剧痛,这是一场温柔而残忍的梦。

  萧过抬起头,双眼被办公室里的顶灯点亮了一些。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对谭燕晓说:“拿去和范大塬家里的纸条做笔记比对吧,如果您觉得还需要的话。”

  谭燕晓把那些信筏摞起来整理好,她的动作很慢,带着沉重的庄肃。然后她说:“我就知道。”

  萧过保持着仰颈的姿势没变,谭燕晓笑了笑,长叹了一声,说:“滕错当初让我别告诉你,但其实他和我心里都清,不可能一直瞒住你。他设计出这样的‘误会’,不过是因为他想毫不回头地走,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萧过把头低回来看着她,谭燕晓把滕错的遗书重新装进信封里递还给他。萧过接过来,像是触碰到了滕错过去的十年。

  谭燕晓观察着他的神情,问:“为什么要再去他的住处搜查?”

  萧过缓缓地抬起眼,似乎是没有理解谭燕晓的问题。

  谭燕晓问:“在那么确凿的证据面前,为什么仍然不肯接受滕错会是罪犯?”

  萧过笑了一下,神情有些悲凉。他似乎心中有答案,但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谭燕晓并不勉强,她说:“烈火是我们最有价值的线人,这一次他成为‘逃犯’,就是要通过和蓝蝶捆绑去到尘先生身边。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计划,变被动为主动,但他同时也要求了两件事。”

  她顿了一下,说:“其实是一件事,他要求我们对你保密他的身份,同时确保你的安全。这件事是高度机密,刚才省厅的领导来,就是在和我部署后续计划。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那么你也会被纳到我们的计划中来。”

  然后她打开身边的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份资料,隔着桌子递给了萧过。萧过翻开,滕错的照片出现在第一页,那张脸在冰冷的相纸上也依旧诡艳,双眼含着阴柔妖气,正对着他微笑。然而这个人的灵魂深沉又炙热,被封在冰冷的胸腔里,被孱弱又苍白的身体撑起来,带着对于光明滚烫又真挚的渴望。

  照片旁边是线人资料,萧过读完了,很轻地笑了一下。

  “滕错,男,二十七岁,背景神秘的化学工程师。此人男身女相,公开出柜,经常混迹声色场所,行为乖张暴戾。其真实身份是我方秘密潜伏在‘花园’犯罪集团中的卧底,将协助我们定位并捣毁该集团制毒贩毒基地。”

  逾方市第二刑侦支队办公室里,萧过合上资料,在心里补充了几句话。

  “爱吃糖,极其勾人,心理有点阴暗的小疯子。”

  以及——“我好爱他。”

  ——第一卷 ·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第二卷 是回忆篇,第三卷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