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入世【完结番外】>第46章 七河

  南灼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萧过怀里,萧过一只手半曲着给他当枕头,另一条手臂在被子底下搭在他腰上。床太窄,两个人都是侧着身睡的,南灼睡得不舒服,肩膀疼,仰头的时候发现萧过正看着他。

  萧过看上去已经醒了很久了,眉眼不像平时那么冷硬。

  “萧过......”南灼说,“早。”

  他还朦胧着双眼,嗓子有点哑,声音听上去很软。萧过听得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说:“早。”

  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是南灼在不做噩梦的时候不喜欢那么快起床,赖床赖得很厉害。他半清醒地往前一路钻,鼻尖就蹭在萧过胸口。

  萧过于是就跟着往后退,他睡在外侧,后背都贴在了上铺的栏杆上。

  “南灼,”他有点艰难地说,“别蹭了。”

  南灼应声停了下来,闭着眼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随即卷走了所有的被子,翻身又蜷到了墙边上。

  萧过上身就穿了件短袖,猛然冷得一哆嗦。南灼这种黏糊糊的小脾气和平时很不一样,他笑了笑,从背后凑过去叫南灼起床。

  因为家长很少在家,萧过小学初中都是住校的,一个宿舍八个男生,相互叫起床的时候都是踹一脚给一拳,还有的直接往上扑跟叠罗汉似的,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南灼怎么能和别人一样,萧过先过去拉下了被子,让他把脸露了出来。

  “刚才已经广播过一次了,”萧过说,“我们就快要到了。”

  南灼把眼睛睁开,然后又闭上了。

  萧过从来不知道叫南灼起床是如此艰巨的任务,十分钟后他把南灼连人带被子拉着拽起来,南灼闭着眼坐不稳,像个布偶一样一头栽进萧过怀里。

  包厢的门打开,刚才去卫生间洗漱的一家三口回来了。小孩不懂,他爸妈都盯着上铺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看,神情非常微妙。

  萧过和他们对视了两秒,没理。

  对面两口子所表现出的微妙在火车到站的时候演变成了不加伪装的厌恶,出车厢的时候两口子抱着儿子逃跑似的走得飞快。南灼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离开,听见了变态两个字。

  他垂头笑了一下,然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他们下火车的地方是县城,还要乘两个小时的公交到七河村去。车上人不多,萧过和南灼一起坐在最后一排,南灼嘴里含着块奶糖,靠着窗很安静地坐。

  路面逐渐变得颠簸,一望无际的山丘和原野在冬季里被覆上青黄,其间河水熠粼蕴光。天空蓝得令人驰往,薄云漂浮聚散,被午后的阳光照亮。

  七河村就要到了。

  南灼身体里有根紧绷的弦,揪着五脏六腑,就要断了。

  七河村,那是他的生命之初,罪恶源头,噩梦伊始。越靠近那里,他天性中模糊不清的那一部分——被南宏祖夸赞“很好”的那一部分——就越躁郁不安,他这次下定决心带萧过到七河村去,就是要给这个人看他最不值得靠近的一面。

  然后呢?

  南灼这样问自己。

  如果萧过选择疏远他呢?

  率直单纯的少年,理应拥有比他更好的选择。陈芳一说同性恋并不是问题,但抛开性别,他这个人呢?他可以正视他对萧过日渐清晰的心思,但有心思就一定有结果吗?南灼不怕一个人颓然的坚持,可是他放不开手,尝到了甜的孩子再也吃不了苦,这甜是萧过给的,他还要这个人。

  “萧过,”他低喃着细碎的语言,“我害怕。”

  “怎么了?”萧过立刻俯身过来,问,“害怕什么?”

  南灼紧闭着双唇,萧过叫他:“南灼?”

  南灼脸色苍白,他说:“我害怕。”

  “南灼,”萧过略微低沉的声音奇异地突兀在汽车轰鸣中,他说,“南灼,看着我。”

  少年的手掌已经宽厚有力,伸过去很轻地捏了捏南灼的下巴。南灼转过脸,萧过问:“害怕什么?”

  阳光透过南灼脑后的玻璃,将他的脸匿在阴影里。他深呼吸了好几次,说:“其实我回七河村不是去旅游。”

  萧过问:“那是去干什么?”

  “祭奠,”南灼说,“祭奠我弟弟......还有我姑姑。之前没和你说清楚,把你骗来了,”他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啊。”

  这事萧过以前不知道,但他摇了下头,说:“没关系。”

  南灼说:“七河村其实很穷的,那里什么也没有,人可能也不剩几个了。我在那里长到十岁,每天就是和我弟弟满山遍野地跑着玩,没有念过任何书。”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弟弟叫南炎,比我小十二分钟,我们本来应该做什么都在一起的,但是,他先走了。”

  糖已经吃完了,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萧过的袖口。他还想说下去,但车停了下来,七河村已经到了。

  野草一望无际,都长到了半人高,转着头看过去,视线里都是萎靡的浅黄。南灼带着萧过走上崎岖不平的乡村土路,一路上经过了几处平房,都没有住着人,这六七年间发展了太多,改变了太多,七河村的人都想往外走,没什么人自愿留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讲,把自己的过去摊开在萧过面前。他在认识文字之前先懂得了什么是三餐温饱和罂\\粟提纯,父母的完全缺失和姑姑的毒\\瘾被他说得很轻松,逐渐拼凑出一幅残谬的童年。他还说起父亲是罪犯的事实,他和弟弟的出生就是最好的证据。

  “就是这口井,”他指向前面不远处,手指尖在阳光下显出温存的光泽,“我姑姑说我妈妈,我的生母,在怀着我和南炎的时候每天都坐在那上面,没人知道她在看向哪里。她可能是天生痴傻,也可能是在顺着水漂到七河村的过程中被夺去了神智。”

  院门半掩,南灼伸手推开了,吱呀声唤出了从来不曾被尘封的记忆。时隔七年,他仍然能看见南秀娟抓着针管坐在躺椅上的场景,瘦骨嶙峋的肢体被老鼠咬得残破不堪。

  但南灼并不感到恐惧,他只是条件反射地感到很饥饿。

  “当时我和南炎差点活活饿死,幸亏没吃老鼠肉。”他笑了笑,带着萧过跨进院子,说:“然后,我爸就回来啦。”

  屋子里落满了灰,蜘蛛网挂在每一个角落,两个人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满目遗疮,这就是南灼长大的地方。

  这个地方无论怎么收拾都不可能住人了,但好在两个人背包里装的都是厚衣服,露天睡一晚也不怕。南灼把屋里屋外都看了一个遍,那年夏天他用来给南炎扇风的扇子还放在床头。

  两个人在门槛上并肩坐,南灼有先见之明,在县城火车站就买足了吃的。萧过把火腿肠的包装弄开,递给南灼。

  萧过一直没有说话,南灼也什么都不问,他用平淡薄情的声调讲他的出身,然后把接受或者厌恶的权力交到萧过手里。

  “我带你田野上住吧,”他对萧过说,“我和南炎以前经常在那儿过夜。”

  萧过把他吃不完的火腿肠拿过来,又给他塞了块糖,点了点头。

  等他们往村外走的时候遇上了人老太太腰背佝偻地从家里走出来,老人眯着眼,应该是不怎么能看清人。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落下来,她端详着停下脚步的南灼,脸上的沟壑愈加深邃。

  她像是不那么清醒,对南灼很亲切地笑了,用苍老的声音说:“是南炎啊?都过去多少年啦......怎么才回来呀?”

  南灼紧紧抿着双唇,最终没有反驳。

  老太太轻轻地抓住了南灼的手,问:“你是弟弟吧?你哥呢?”

  “他......”南灼嘴里还含着糖,说:“他进城去了。”

  “啊,咋没带上你呢?”老太太长叹一声,又问:“你爸呢?”

  南灼说:“他死了。”

  “哦,死了。”老太太轻易地掠过了这句话,也许是不理解,也许是已经看淡了。她看向萧过,问:“这是谁?以前没见过。”

  南灼笑了下,说:“城里来的。”

  萧过想说声“奶奶好”,但老人已经拉住他的手,和南灼一起带着往院子里进。她说:“那你们帮我看看,我的花花,花花怎么了......”

  当年老人给南灼和南炎装馒头和咸菜的时候,家里六口人坐了一院子,但现在只剩她自己。年轻人要进城,留了老人在乡下,一个人一片四方的天,这就是她的晚年。

  老太太把两个人带到院门后面,泥垢堆积出的一个小土包上侧躺着一只不大的猫咪。破碎微弱的叫声不停,黑白相间的猫毛打着绺,四只爪子都收缩在诡异的角度,抽搐不停。

  “花花,这是我的花花啊。”老太太浑浊的双眼被泪水冲刷出清澈的光,她无助地说:“它怎么了,你们帮我看看,帮我......我的花花......”

  南灼蹲下来,伸手摸了一下,猫的腹部硬得像是坠着石头,嘴角都是带着血的白沫。不远处的墙角处散着一把深色的颗粒,看上去有点像城里的猫粮,但南灼认得,那是老鼠药。

  猫误食了毒药,活不成了。

  萧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很快明白过来。猫咪闭着眼,头在不断的凄惨喵声中后仰出痛苦的弧度。

  萧过拿出了火腿肠,然而猫咪对这被拱手奉上的美食毫不理会。南灼捏开它的嘴,试图扣它的嗓子,但猫的舌头都已经无力地歪着落了出来。

  萧过和南灼对视了一眼,知道已经无力回天。

  “小炎,你,你说话呀。”老太太的声音始终都不高,她似乎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既定的事实。她用枯糙的手摸了摸南灼的脸,轻声问:“花花这是要死了,是不是?”

  南灼看着她,说:“是。”

  泪珠从老人的眼里掉了出来,她哽咽着摇了很久的头,最后说:“命苦......跟着我,花花太受罪了......”

  她慢慢地站直了身,没有再看南灼和萧过,转身往屋子里走。昏暗的房间容纳她的身影,老人没有再出来。

  带着软绵肉刺的小舌头蹭到了南灼的手指,他垂下眼,风将他乌黑的碎发拂抹于额前,他极其温柔地抚摸着猫咪的毛。

  “萧过,”南灼没有抬眼,柔声说,“它很痛苦。”

  这一刻的萧过意识到了南灼要做什么,他在无端的紧张里伸出手,覆在了南灼的手腕上。南灼沉默了两秒,抬起脸用一种悲伤的神情看过来。

  毒药令他手里的这条生命痛苦不堪,南灼指下的皮毛都在战栗,沉哑的叫声像是最后的哭诉,他能感觉到猫的扭曲和身体里的悲怆。它要忍受这样的折磨,直到遥遥无期的死亡无可避免地到来。

  南灼猛地直起身,仰起头看着天空。他大睁着双眼,无声地急促喘息,他的双手交错成一个十字,紧贴着猫的脖颈。

  最后一缕阳光收匿云间的时候,修长苍白的指陷入柔软的皮毛。糖在舌尖化尽了,猫咪在他手下颤了一下,没有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