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已经敲响, 德安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殿外却是一片漆黑,唯有一盏纸灯笼照亮了一圈青石板, 映在门前等候之人的衣袍一角上。

  言嬷嬷心疼地替瑾妃拢了拢衣领:“娘娘从崇华殿出来后就一直候在这,若是皇上想见您早就叫传了;如今已是三更,娘娘今日恐怕也是见不着皇上,天又这么冷, 若是娘娘头疼发作,就真无人能替世子说话了。不然还是先回去,明日再来……”

  李公公在一旁陪着笑脸, 跟着劝道:“是啊娘娘,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 皇上心情不好谁也不见,您也别在这风口浪尖上找皇上不痛快不是……至于沈世子您无需担忧, 他若真不是凶手, 皇上迟早也会将他放出来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瑾妃狠狠瞪了一眼。

  “天牢那是什么地方?是一个孩子能待的吗?我可是听说了, 跟着他的那个贴身内侍已经被打得半身不遂,如今都丢去了乱葬岗了!要是世子有个什么好歹, 我就拔了你的舌头,也将你丢进乱葬岗!”

  李公公立刻闭紧嘴巴不说话了。他知道瑾妃这是在气头上,谁说都没用, 赶紧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黢黑的宫道上, 一盏灯笼飘了过来。

  李公公眼尖, 忙迎了上去:“五皇子, 您怎么也来了?”

  顾迟渊自己提着灯笼, 淡漠的凤眸扫过门口的瑾妃, 声调平平毫无起伏:“我听闻父皇身子不适,前来探望。”

  李公公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他怎么没听说圣上身子不适的消息?

  但眼前这位小祖宗毕竟身份非同一般,李公公也不敢拦路,连忙带着他上前去。

  顾迟渊路过瑾妃身边时,状似随意道:“儿臣见过瑾妃娘娘。前些日多谢瑾妃娘娘对九公主的照拂,九公主很喜欢娘娘小厨房做的奶酥酪,迟渊在此代替九公主谢过娘娘。”

  说完,像瑾妃行了一礼,转身进了殿内。

  殿内的灯光从挡风帘掀开的一丝缝隙中透出,将顾迟渊略显瘦弱的肩膀染上了一层暖光。

  瑾妃看着顾迟渊的背影被那光亮吞噬,殿前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对言嬷嬷道:“走吧,回鸾翥台。”

  瑾妃在言嬷嬷的搀扶下缓缓离去,留下李公公一人独自疑惑:刚才还要死要活的,怎么这就走了?

  ——

  德安殿内焚着浓浓的龙涎香,还有一股薄荷脑油的气味。

  皇帝坐在案桌前,桌上堆满了没有批完的奏折,可他却无心再处理公务,双手撑着脑袋正在闭眼假寐。

  他听见动静,沙哑的声音略带着薄怒:“朕不是说过了,谁也不见吗?”

  没人回答他。

  他抬起头,疲惫的双眼在看到面前的瘦弱男孩时,微微怔了怔,随即低下头避开了视线,声音有些僵硬:“你来做什么?朕记得没有传召你。”

  顾迟渊冷冷地看着面前身着龙袍的中年男人。

  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妃还在,面前这个自己理应称作为「父皇」的男人也经常来看他。

  那时候的男人在自己年幼的心目中是多么的伟岸、高大,自己又是那么的憧憬他,和其他兄弟几个一样,多么希望他能够多看看自己、夸夸自己。

  所以他很努力地读书习字,很努力地骑马射箭。当男人难得夸奖他聪明有天赋,他就更是刻苦用功,事事追求完美,只求将来能成为男人的左膀右臂,成为男人最骄傲的孩子。

  后来呢?

  后来母妃被诬陷,男人问也不问,送来的只有一根惨白的长绫;而他和霖霖,也被送到了皇后的崇华殿,过着烂到泥土里的日子,连最低贱的奴仆都不如。

  他期盼着男人能来看看自己,哪怕一眼也好,每天就一直在那座破落的院子里等着。

  可是没有。

  他等来的,是大祭司灵珂,以及她的毒蛇和锋利的刀。

  而在他深陷泥沼,只觉得眼前暗无天日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宠爱着最小的儿子,一派父慈子孝的温馨。

  六弟愚蠢,文武不通,可他长了张讨喜的脸,每次在男人怀里娇憨地撒娇时,男人总是会露出笑容来。那是顾迟渊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曾经贪婪期待着的东西。

  是啊,男人想要长生不老,想要万里山河不落他人之手,却偏疼一个蠢货,自以为喝了另一个儿子的血,就能永葆不朽,就能一生都守着他那最疼爱的六皇子。

  他一直想要问问男人,在他母妃死之前,男人可曾也有过立自己为储的念头?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一瞬间的想法?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成了如今这般丑陋不堪的模样了呢?顾迟渊看着皇帝,歪头想了想。

  也许是因为自己早就对这个「父皇」失望透顶了吧。

  顾迟渊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令皇帝感到心烦。

  他抬头想要将人赶走,就见小孩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里那深不见底的暗流令他一怵。

  皇帝很讨厌面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尽管他心里清楚皇后背着自己做了些什么,他依旧很抵触顾迟渊。

  他知道这是因为愧疚。

  每每看到顾迟渊那张毫无血色的病弱模样,他就被深深的愧疚和自责淹没。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抗拒和顾迟渊见面。

  所以每次,他只是让顾迟渊自己走进偏殿,自己则从不与他相见。

  帝王的尊严令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愧疚的情绪,尽管对方是自己的亲身骨血。

  皇帝叹了口气。也许是刚失去了最偏爱的儿子,内心的苦痛令他卸下了强硬的伪装,过往一直被自己努力忽视的情感,在这一刻突然奔涌上来,教他鼻根发酸。

  “小五,朕……”

  “皇帝。”顾迟渊冷冷打断他,孩童的声线格外疏离,比春寒的料峭还要冰冷,“沈世子没有下毒,您不该因为一时气愤,牵扯无辜之人。”

  顾迟渊的话语将皇帝好不容易拾起的一点温情也打得粉碎。

  他收起了内心对这五子的怜悯,不悦道:“五皇子,请注意你的言辞,朕可不是你的下属。”

  顾迟渊心中冷笑了一声:“错了便是错了,皇帝还不愿让人说么?”

  “顾迟渊!”

  “我那酒杯中的毒是二皇子下的,您早就知道,不是吗?”顾迟渊丝毫不畏惧,咄咄逼人道,“可是您忌惮他母家的势力,您动不了他们,所以就需要一个人——一个替罪羊,来平息您的怒火。而沈容辞,就是那个替罪羊,不是吗?”

  他那一连声的反问如针尖般刺痛了皇帝的耳膜。

  “够了!五皇子若是再胡言乱语,朕可以将你一同关入天牢!别忘了,今日那杯毒酒,你也碰过!”

  皇帝猛地将手中的奏折砸在顾迟渊的身上,顾迟渊不躲也不避,淡然地站在那里,任由奏折擦过颈侧,砸碎了身后的琉璃花盏。

  而这一掷,似乎已经花光了皇帝的所有力气。他撑在桌上,粗重地喘着,看着顾迟渊的双眼含满了吃人般的怒火。

  顾迟渊轻声道:“您可知道,二皇子一直在对我下慢性毒?”

  皇帝像是没听清,皱了一下眉:“什么?”

  顾迟渊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再回话,兀自转身走了。

  留下皇帝一人趴在案桌上,看着碎了一地的琉璃,神色空洞。

  李公公早在在外面听到了动静,一直不敢进来,见到顾迟渊走了,这才探进半个身子来,小心问道:“皇上……”

  “滚!都给朕滚!滚——”

  李公公连忙扶着帽子滚了。

  空旷的德安殿内,皇帝虚脱般,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不知何时,他早已泣不成声。

  难怪,难怪皇后一直没有对六皇子下手。他一直以为是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他们早就知道了……

  也难怪,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论如何调理,都再不如当年。

  原来,是这样。

  皇后,二皇子,很好。

  皇帝看着面前凌乱的奏折,此时就算他再不愿意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也无法挽回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

  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了,嫡长子母家权势滔天,剩下的几个儿子里又全是不堪用的。

  ……要是、要是他没有将顾迟渊选作药引,现在他又何至于如此绝望呢?那样,也许他还能给顾迟渊一个机会,给他顾氏的天下江山一个机会。

  一步错,步步错。

  竟是满盘皆输。

  “大祭司……你说,朕该怎么办?”

  一直躲在屏风之后的灵珂叹了口气。

  当初她规劝过皇帝,皇帝却自以为有了那老道士的偏方就能万寿无疆,所以并没有将她的话语听进去。

  她才刚查到二皇子与皇后对顾迟渊下毒的证据,六皇子便出了这样的事……崇华殿那边的鼻子还真灵啊。

  灵珂从屏风之后走出,单膝跪于案前:“皇上,以如今的情形,若是再不扶持五皇子,那可只能眼睁睁看着万里江山拱手他人了。”

  皇帝像是自嘲:“你觉得那孩子还会为朕效力么?”

  灵珂顿了顿:“皇上不是已经命沈世子辅佐储君了吗?崇宁公手下的沈家军,可都是热血沙场的忠良之辈,沈世子自然也是能明辨是非的孩子,以他来辅佐五皇子,说不定还能力挽狂澜。”

  “沈世子?终究是外姓之臣,何况今日朕还将他关入了天牢,他难道不会因此而生出异心?”

  灵珂主动道:“臣愿自请继续做沈世子的教习师父,沈世子的一举一动,都会如实汇报给皇上。”

  皇帝沉吟着,良久,才像是孤注一掷似的:

  “既如此,那就辛苦大祭司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