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迟渊不知道这短短十几步远的距离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奔过来的。

  等他惊慌失措地在沈容辞的身躯倒地之前抱住时, 他只觉得很轻。

  沈容辞,太轻了。

  胸前温热的血液瞬间浸染了他那身华贵繁冗而至高无上的龙袍,染红了他未来得及完全摘下的绷带。

  除了死死按住沈容辞胸前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口子和匕首, 顾迟渊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许是快要结束了,沈容辞奇迹般地恢复了些力气。

  那些可怖的腐肉已经完全消失了, 断骨也完全愈合,只剩下一道很细微的淡粉色的口子。

  为了确保不是幻觉,沈容辞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抬手想去摸摸顾迟渊的伤口。

  见他这番动作,俯身将右手放在沈容辞手心之下。

  沈容辞摸了摸。

  太好了, 不是幻觉。

  太好了。

  见他释然地勾起唇角,顾迟渊便全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沈容辞明明答应他留下来陪着他到老, 却还要食言, 还要离开他。

  可正是因为明白了,他也瞬间肝肠寸断, 抱紧了沈容辞哭得撕心裂肺。

  “对不起……啊……”沈容辞躺在他的臂弯里,眼皮那么沉重, 可声音却比他的身体还要轻,“骗了你……我其实……在你登基的这天……就要死的……”

  “对……不起……跟你的诺言……我没法完成啦……”

  “不用担心……我很快就能回……家了……不用……哭……”

  顾迟渊疯狂摇头,可除了哽咽,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泪不断落在沈容辞脸上, 与原本快要干涸的泪痕混在一起, 染湿了沈容辞的鬓角。

  沈容辞努力睁开眼睛, 似乎想要在最后一刻将顾迟渊的容貌牢牢记在心里。

  “别……哭……我不……疼……”

  不是的。

  “对……不……起……”

  不是的。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不是的。

  “现在说出……口……也没关系吧……因为给你……吃了……绝……”

  他似乎是想露出个笑容来, 可是声音一点点弱下去, 眼皮也一点点合上,像是入睡前的自言自语。

  “别丢下我……”

  顾迟渊不停地摇头,话才出口,泪已绝堤。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沈容辞,我错了。我不该……都是我,都是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了,我也不会再瞒着你任何事了,我什么都听你的,所以求求你,求求你……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

  “我爱你。”

  “别走。”

  顾迟渊拼命将他抱入怀中,想要将他嵌入自己的怀里,好像这样沈容辞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可是怀里的人越来越轻,轻得像柳絮。不管他怎么用力,却还是没有用,仿佛下一刻怀里的人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抓不住。

  胸前温热的血渐渐变凉,凝固在龙袍上的红也渐渐暗淡。

  一定是他的小狐狸冷了。天气那么冷,城墙上风又那么大,就算太阳晒着也会着凉的,一定是这样的。

  捂捂就好了。自己抱着,帮他取暖,帮他挡风,过一会就好了,就会暖和起来了。

  别怕,别怕……

  很快就会暖和起来了。

  顾迟渊咬紧牙关,用力到双唇都在颤抖。

  可是怎么捂不热?

  为什么他的小狐狸越来越冷了?

  为什么啊?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冷,像是坠入冰窖,无所依凭,无处可躲,四面八方都是冻彻骨髓的冷。

  唯一能拯救他的风筝线已经断了。

  他抱着沈容辞已经不会再有反应的躯壳,像是捏着已经断裂的风筝线,另一头的风筝已经飞远了,再也找不回来。可即使这样,他仍然不肯松开他的风筝线,欺骗自己风筝还在,只是飞太高了,自己看不见。

  而随着风筝线断裂的那一刻,他心底的一切情感,也随之一起断裂了。

  这是一种很突兀的感觉。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该悲痛的,可心底那些翻涌的情绪莫名被挖走了一块,紧接着,连他所有的感情也跟着消失了。

  他明明知道自己很爱沈容辞,可那刻骨铭心的爱,也突然间,没了。

  那些悲伤,不舍,悔恨,爱恋,不甘……沈容辞带给他的一切,全没了。

  他的心,也跟着全空了。

  为什么会这样?

  顾迟渊抱着沈容辞的尸身,眼底通红的血丝还未褪去,脸上的泪痕已干,剩下的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蓦地,他想起了那杯酒。

  ——

  李公公觉得顾氏的江山要完了。

  新帝登基到一半,突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狂奔出去也就罢了,左等右等,等回来的时候,圣上怀里竟还抱着沈大将军的尸首。

  两人浑身浴血,那龙袍……李公公就从未见过被血染成那样的龙袍!简直是不祥之兆!

  而圣上抱着尸首也就算了,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失魂落魄地将自己关进了寝殿里,连带着那尸首也跟着一起,反锁在了里面,谁也不让进。

  只中间传过一次那个叫杨思的小内侍抱着木桶进去的。

  听杨思说,圣上不知为何,在疯狂挖自己喉咙催吐。

  登基当日早上是不能用膳的,圣上连水都没喝几口,除了沈大将军献的那杯就,肚子里空空如也,哪还能吐出东西来?

  听说场面挺惨烈的,他们的圣上几乎连胆汁也一起吐了出来。

  杨思进去的时候,那沈大将军的尸体正直挺挺地躺在圣上的龙床上,身上的血和伤口已经被细心地清理干净了,连凌乱的头发也已经梳洗整洁,衣服也换了干净的,盖在身上的杯子整整齐齐,要不是脸色苍白好无血色,且胸口一点起伏也无,杨思真以为他们的大将军只是单纯地睡了过去而已。而圣上则躲得远远的,就好像怕吵醒大将军一样。

  可是大将军是真的死了。

  将这些事告诉完李公公后,杨思就再也克制不住,哭着跑走了。

  而李公公一听这架势,心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他们圣上,不会是想和那尸体同吃同睡吧?

  这念头一出来,他就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看来他们的圣上是真疯了。

  朝廷要完了!顾氏江山也要完了!

  他正想着怎么跑路,又去哪里投靠,就听里面传来新帝虚弱的传唤声。

  李公公犹豫着。里面有死人,还有个不知是不是真疯了的皇帝,他是真的不想进去,太晦气了。

  可是一想到新帝的那些狠厉手段,他又怂了。怕疯了的新帝更加暴虐滥杀,自己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只能苦着脸开了条门缝挤进去,挨着门口不肯再往里走一步。

  “圣、圣上有何吩咐?”

  “去命人打一座冰棺,再建一座冰窖。要是今日之内做不完,你们都提着脑袋来见朕。”

  明明是最虚弱的语气,却是如此的毋庸置疑,让人感到大铡刀此刻已经高高悬挂在了头颅之上。

  “啊?啊,是、是,奴婢这就去办。”

  李公公吓得屁滚尿流,此时也管不着他们的圣上是否真的要和一个尸体同床共枕了,也不敢细想圣上命人做这些到底想干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去,立刻去张罗人造冰窖和冰棺了。

  也不知是不是不想体验一把提着自己的脑袋的经历,工匠们铆足了劲,竟是在日落之前就超额达成了要求。

  皇宫内原本就设有冰窖,用于储存食物以及夏日降暑的一些用途。但基于圣上用这冰窖估计不是用于储存食物,所以工匠们用原本的冰窖里的冰重新打造了一个新的,就在圣上的寝宫后面。

  那冰棺也是按照最高的礼制打造的,虽说用时较短,但工匠们已经尽自己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打造得精致完美了。

  所幸圣上并没有哪里不满的,工匠们和李公公的人头也终于得以保住,不用搬家了。

  所有人都为避嫌,从寝宫中撤离。

  顾迟渊将沈容辞的躯壳抱起,将他轻轻放入冰棺之中。

  “太好了,很宽敞。”顾迟渊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同沈容辞说话,“你睡觉喜欢乱动,睡得宽敞些也舒服。”

  他不嫌冷似的,趴在冰棺的边缘上,将头枕在自己的手上,痴痴地看着沈容辞的睡颜。

  “我听说有一种玉,带在身体上可以保持肉身永不腐坏。我已经命人去找了,只要找到了,就立刻给你带上,这样你要是回来,就还能用这具身体……”

  “当然,这具身体胸口的伤已经治不好了,你要是嫌弃的话,可以再找别的……你放心,我不会再滥杀无辜了,到时候我会细心帮你挑选合适的躯壳……”

  “不过你真笨啊,以为给我喝了能断绝七情的药,我就不会伤心了吗?傻瓜,那样我只会更难受啊……还好,我把酒全吐出来了,我不想忘了你,不想忘了关于你的一切。”

  “容辞,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啊?你会回来的吧?”

  沉默。

  “算啦,你现在估计也听不见我说话。你已经回家了,对不对?不知道你亲生父母身体是否健康,他们要是见到我,会喜欢我吗?”

  顾迟渊低头,静静地看着沈容辞的脸庞。他似乎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时候触电般缩回了手。

  “不行,在找到那块玉之前,我还是别在碰你了,不然弄坏了这具躯壳,到时候你就更不愿意回来了。”

  回答他的仍是无穷的寂静。

  冰窖里很冷很冷,仿佛天地间就只有他一人被困在这一无所有的方寸之间。

  可他宁愿永远待在这里。

  起码这里还有沈容辞的躯壳。

  他趴在冰棺上,手已经被冻得青紫了,却浑然未决,只是静静地看着冰棺里的人儿。

  良久,他才发出了弃犬般的呜咽。

  “我好想抱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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