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从江昱成床上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充斥着难以言说的酸胀感。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只有几只灰燕在枝头扑棱。她空洞地对着那个远眺就能见春色的窗户发呆,脑海里全是昨晚上医生说的话和那一条一条列出来的昂贵的费用单。

  那些厚重的场景代替清晨迂回的羞怯,江昱成已经走了。偌大的房子里,冷松木熏香依旧在燃,编织的米色毯子掉落在原木色的床边,那是清晨他用来把她从浴缸里捞出来时裹在她未置衣物的身子外头的。

  布置内厅的阿姨送来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放下后就走了。

  兰烛随手拿了一件,披在外头,走出正厅,站在院子里的回廊上。

  没一会,林伯就过来,手上还捧着一盅燕窝,递给兰烛。“阿烛姑娘,午饭快做好了,您先喝一点暖暖胃,二爷说了,今天您好好休息,剧团那边,他已经给您请了假了。”

  “谢谢。”兰烛回神。

  林伯依旧拿着那一盅,未走,安静地等待着兰烛反应。

  兰烛只好接过,“我这就来。”

  林伯这才走了。

  等到了饭桌上,那菜备置的比江昱成在家时还要丰盛。

  林伯∶ “阿烛姑娘是南方人,想来应该是更偏爱南方菜系一些,就准备了江南特有的,您看看是否和您胃口。”

  “谢谢。”兰烛礼貌道谢,“您费心了,只是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我自己去小厨房做一点就好。”

  "您说笑了,如今您是二爷身边的人,吃穿用度自然按照他的标准来给您准备。"

  兰烛在听到林伯说到那句“是二爷身边的人”,脸上的神色稍显僵硬。

  这微不可察的改变全部落在林伯的眼里,他又补充到,“当然,阿烛姑娘若是想自己做,正厅那儿的偏房也有个厨房。后院的厨房油烟味重,姑娘实在是不方便出入。”

  她在小厨房自起烟火了这么久,也无人问津,只是过了一夜,她就变成了“不方便沾染油烟味的”姑娘了。

  兰烛不再多言,她只需要听话,把肉垫里的爪子都缩起来。

  吃完饭后,她依旧觉得全身倦怠,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早起晨练的一天,刚想回阁楼换上练功服,林伯就让人来说,海唐姑娘在门口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兰烛蓦然抬眼,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林伯像是给兰烛解释∶ “海家姑娘从前冒犯了您, 按照二爷的脾气, 她是没法在这槐京的戏曲行当混下去了,她求二爷给个机会,二爷说,姑娘您若是慈悲,能原谅她,那浮京剧团她虽然是待不了,其他的剧团她想去,二爷也不过问。若是姑娘您觉得心头不畅快了,那就让海家把海棠姑娘送到国外去深造吧。”

  兰烛脸上未见波澜,只是反问林伯∶ “林伯,如果依照二爷的性子,他会怎么做?”

  “要是依照二爷的性子——”林伯站直了身体, “海家刚好有条贸易线路卖给二爷了, 他应该会让海唐姑娘去探探路。”

  “既然这样——”兰烛接过话茬,“那二爷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林伯表示明白,出了门,兰烛就听到前院传来的一阵吵闹声,混着海唐歇斯底里的哭声。

  她没理会,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那窗外的矮竹发呆。

  林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面有难色。

  兰烛问“处理不了吗”

  “不,吴团长来了,不用我出手,吴团长就让手下的林组长把海唐姑娘送回去了。”

  “吴团长”兰烛往外头看去,“他到来的挺快的。”

  今天还真是热闹,浮京阁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兰烛兴致乏,“二爷不在,让他回去吧。”

  “他说是来见您的。”“我”

  “是。”

  兰烛“那劳烦您带我去。”

  “您在正厅会客间就好,那儿说话方便,我带他过来。”“嗯”兰烛点头。

  K

  吴团长被林伯带着七拐八拐的,最后竟然在江家正厅的会客间见到了兰烛。

  从圆拱门望进去,在冒枝的翠绿色垂木后面,里头的人穿了一条新中式的湖绿色长衫,慵懒地披着头发,英气的剑眉下,狭长的眉眼微微半阖,坐在那仿制式的古椅上,像是一幅画。听到人来,她才微微抬眼,给了一个客套的眼神。

  吴团长连忙上前,微微弯腰,关切地问到,“二爷说阿烛姑娘身体不适,有找私人医生来看过吗”

  “没什么大事。”兰烛摇摇头,“可能淋了雨,感冒了。”

  "感冒了感冒可不是什么小事。"吴团长直起身子,将手里用红木匣子给到林伯,"这是我托人带的高丽参,特别适合滋补元气,还麻烦林伯安排着炖着鸡汤。”

  林伯没接,双手依旧合十地放在腹部,微微欠了欠身子,“谢吴团,兰烛姑娘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吴团长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江昱成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还帮兰烛请假,弄的他是半点睡回笼觉的心思都没。他之前觉得江二爷对这姑娘不闻不问的,又忌惮海家的势力,明里暗里的,没少给兰烛委屈受。如今乾坤大转,他要是再不审时度势地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后还怎么继续在剧团里当他的团长。

  京剧虽然日渐式微,但他怎么说,也是槐京城里最有名气的剧团的团长,靠的大树是江家,没道理要自掘坟墓丢了饭碗。

  只是几秒,吴团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是,浮京阁要什么没有,我还自作聪明的拿东西来,想必有二爷的照拂,兰烛姑娘的病应该也马上会好起来的。”

  兰烛想到之前她为了多赚些向组长讨要来的接下去排的满满当当的龙套角色的档期,怕吴团是以为她飞了高枝就看不上罢演了,宽慰道∶“吴团,您不必担心,明天我就照常来,不会耽误陈组长手下的那几个戏的。”

  “哟,您说的是哪里的话,林组长手下那都是小活,哪能让您去啊,二爷亲自发话了,咱不是每个月都有中大剧院的独立演出嘛,往后您就安心准备这戏。

  “中大剧院”兰烛一脸诧异。

  “可不是嘛。”

  兰烛含笑扣了扣杯盖“您说笑了。”

  “那可不是说笑,能上中大剧院演出的,那都是神,你比方说现在很火的桂砚芳、杜澜朝……那都是是常客,换句话说,只有那前途不可限量的角儿,才能登上那样的舞台……”吴团长边拿着茶盏往嘴里送,边津津乐道。

  兰烛依旧笑,托着腮帮子,“那我这小家子上去了,岂不是贻笑大方,丢了吴团的面子。”

  “哎——”吴团长呷了口茶水,摆摆手,“您自然是那个前途无量的角儿,您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您是明珠蒙尘……”

  兰烛依旧单手托腮“哪不一样”

  吴团“如今您是二爷身边的人……”

  兰烛收起手,端着茶∶ "所以吴团长认为, 从前的我, 渺小如尘埃, 入不了你的眼, 不是因为我学艺不精,而是因为我无权无势;如今我坐在这里跟你讲话,你对我礼让三分,不是真觉得我明珠蒙尘,而是怕我在江二爷那儿,告你的小状?”

  吴团长没想到兰烛会这么不给他面子,他面色一僵,神情揶揄“阿烛姑娘,您这话,说的也忒难听了,这也是二爷的意思,中大剧院是个好机会,您要是接了,不愁没戏演。”

  “我接了,那原本排期的演员,是不是就没戏演了。”

  “这、这舞台功夫,不就是能者居上嘛,哪能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你当时撤了我的报名,也是这么对海唐说的吗”

  吴团一下子变了脸色,他脚下一软,扶着椅子才能勉强站住,“阿烛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是混口饭吃,实在是海家逼的紧……”

  “好了,吴团长回去吧,您那中大剧院的戏,该给谁演就给谁演吧,我往后的档期都排满了,林组长那儿,我还有好几场。”

  “这…阿烛…”

  兰烛没再听吴团长继续说了,让人送了客。

  等人走后,林伯在一旁恭敬地说到∶“阿烛姑娘,中大剧院,的确是个好机会。”

  兰烛礼貌回复“林伯,我有自知之明,那些,还不属于我。”

  林伯“您拒绝了,恐怕二爷,会不高兴的。”

  水

  夜间,他坐在长桌对面,双目微阖,舀着正对着他面前的乌鸡汤∶“身上的酸痛劲,消散的差不多了吗”

  兰烛原本划拉饭的手微微一抖,脑海里想到的是清晨那些混在雨水里的画面,她把头埋地更下去了些,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应着∶“嗯,好多了。”

  “晚上让陈嫂送点药去你房间,别发炎了。”原先在他手上的鸡汤辗转到她面前。

  兰烛的脸随他说完这句话一下子变得通红。

  在清晨那场大雨的梦幻交织里,她整个人跟只虾一样蜷缩在一起,轻轻一碰,身体第一反应就是拼命的后缩。

  他算不上温柔,配合了许久之后,才勉强顺利。

  她红着脸推脱“不、不、不用了。”“不疼了”“嗯…就也还好。”

  江昱成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她额头上有层细密的汗,窘迫的样子跟清晨时如出一辙,便知她惶恐不及,恨不得对他说让他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没有再说这事,换了个话题。

  “吴团长下午来过了”“嗯。”

  江昱成拿起月光绸桌布擦了擦手,看着她吃,“关于中大剧场的事情,你不是很满意?”

  “没有,是我艺不配位,不敢在中大剧场演出。”

  “在中大演出的,也不全是名家大家,也有些梨园世家的孩子,会在上面练练胆子。”

  是啊,上中大剧院的,的确不是所有的人都拿到过行业内的美誉和无上的荣耀的,那名单之外的人,哪个不是凭借着各种关系进去的。

  她兰烛现在想进去,意味着也是要借着江昱成这层关系。

  兰烛“谢谢江二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记得那中大剧院是老艺术家齐龄先生设立的,他当时遇到在山城白日当挑夫,晚上借着路灯练习的老生徐先生,感动于他戏大过于天的精神,在剧院提了“为天下有才之人而开’的题词,这才让梨园一行心向往之。”

  林伯在一旁听得七上八下。

  兰烛说的这段往事,别说江昱成了,就是林伯,也听到过。

  这故事不假,只是兰烛现在说起这个事情,岂不是讥讽那些走了后门攀附关系有辱齐龄先生自费建立剧院的初衷吗

  他担忧地看了江昱成一眼。

  江昱成依旧背靠着椅子,脸上神色无异,“你倒是挺有风骨。”

  然而下一秒,他身子前倾,离开靠背,手指头敲了敲桌子,“你这么有风骨,怕是忘了是为了什么原因,上了我的床。”

  周围是死一般的安静,黑暗里的光顺着人的脊背往上爬,刺进血液里,渗得人发抖。

  他死死地盯着兰烛,想从她脸上看到从前那种屈辱感。

  她从来藏不住事,脸上都是所想。

  唯独这次。他看不到。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立刻站起来,再进一步,用虎口掐着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用那双幽暗的眼睛看着她,“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怎么被人差点从台上打下来的”

  “我没有忘。”对面的人抬起下巴,直视江昱成,淡淡回应,“我上你的床,只是为了,不再被人从台上打下来,这么简单。"

  他松手,转身,不面对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吧”

  她一笑"二爷,我要的不多,你不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