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槐京已完全入冬,距离南妄城的那场灾难,过去已有半月。

  兰烛身体在好转,虽然精神一般,但脸色不再那样煞白。

  江昱成拜托吴团去了一趟南妄城,把那几个学戏的孩子的遗物接了回来,在槐京简单地安置了一个衣冠冢。

  这事,他没打算瞒兰烛,问了她要不要去祭拜。毕竟,这事,她有选择的权利。

  兰烛点了点头。

  不过他存了点自己的心思,没让她见剧团里的其他人,而是,等人都回了,才上了西山的公墓。

  公墓处理的干净简单,江昱成带着兰烛站在墓前,他打眼望去,照片上的人很青涩,爽朗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想来也是心思干净的孩子。

  他把随手带来的花放在墓碑前,站在兰烛身后。

  兰烛也未多说话,深深地鞠了一躬,就从山上下来。两人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越下越大,下山的路湿滑难走,江昱成带兰烛进了半山腰的一个亭子躲雪。

  兰烛走在前头,刚踏进亭子,掸了掸身上的雪,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眼。她停留在原地,几乎有半秒的眩晕。

  亭子里的人也在看她,原先清爽阳光的青年眉眼下多了许多的憔悴感,他穿得板正,一身剪裁得当的西装, 立在风雪中, 比起从前, 少了一些诗书文人气, 多了些名利场沉浮的阅历和老练。

  江昱成收起伞,从外面进来,“这外头的雪实在是太大……”他话还未说完,就看到了亭子里的人。

  是他,从前兰烛身边的那个小子。

  将昱成欲迈步过去,站在两人中间,林渡却先他一步走了过来。他似是很激动,微微弯腰,双手搭在兰烛的肩膀上,对上兰烛的眼睛,"阿烛,你去哪了,我问过剧团里的人了,都说没有人联系得上你,我差点以为,今天的衣冠冢里,有你,你吓死我了。”

  兰烛在南妄城,丢了手机,从那儿出来后,她心如死灰,没想到要联系任何人。

  兰烛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她的意识依旧钝钝的。

  “阿烛”林渡柔声唤了她一声,“我是林渡啊,你忘记我了吗,我们一起招兵买马,一起去找的曹老师,一起创立了兰家剧团,一起对抗来剧团闹事的小混混,一起去的杭城,灵隐寺、月兔灯、月落秋水,人圆树下……你忘了吗”

  他每说一句,站在后面的江昱成的心就更疼一寸。

  兰烛怔怔地看着林渡,她麻木的眼神在听到林渡说那些话的时候,却意外地像是冰封的霜雪开始融化一样,她喃喃自语“林渡……”

  “对,是我!”

  江昱成清楚地看到兰烛眼睛里那层笼罩的雾逐渐散去,从前他熟悉的神采慢慢填充上她眼眸的底色,她由原来的不安和麻木,逐渐变得清晰和明朗,甚至语气都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林渡!你回来了”

  林渡惊喜于兰烛的改变,他点了点头,"嗯,阿烛,我回来了,对不起,阿烛。我不应该那个时候离开你去岭南,南妄城的事情,是我不好,留你一个人去面对,如今我回来了,现兰家剧团,都在等你一个呢,阿烛,你要不要,随我回去……”

  他还未说完,便被走上前来的江昱成出声打断了,“抱歉,林先生是吧,阿烛身子弱,不适合站在风雪天里,与你说这么久的话。”

  林渡看到江昱成下意识地拉过兰烛的手,把她护在身后,原先迁就她身高而弯的腰挺直,他看了一眼在江昱成身后的人,又直直地接过江昱成投过来的警惕的目光, “江家二爷是吧, 想必这段时间,是您替我照顾阿烛,多谢。”

  江昱成毫不客气∶“不必谢,那不是替你。”

  林渡绕过江昱成话语间的锋利,伸手给兰烛,“阿烛,我们走吧。”

  “林先生这是要带我的人走”江昱成高声问到。

  “她是自由的。”林渡回到,“您哪怕是江家二爷,也限制不了她的人身自由。”

  江昱成“我与阿烛有三年的情谊,从前是我做的不够好,往后我会做的更好,林先生跟阿烛合伙做生意,是她得力的帮手,与她走的近些自然是没问题,不过她住哪儿,跟谁来往,那都是她的私事,您过问这些,就有些不妥当了。”

  林渡“您也说了,那些情谊,只是从前,现在和往后,您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既然您也说了,那是阿烛的私事,那便让她自己说。

  林渡往前一步,绕过江昱成∶

  “阿烛,满剧团的人都在等我们,都在等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你说过的,只要我们两个齐心协力,剧团一定会蒸蒸日上的,如今小然他们的事情一出,剧团上下人心涣散,成立不到半年的兰家剧团,叱咤风云了半年,你也不忍心最后落得个人丁凋零。跟我走吧,他们都在等你。"

  林渡的这一番话点醒了兰烛。

  是啊,南妄城是她坚持要去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去整顿旗鼓,反而逃避地躲进浮京阁的梦里,她实在是太没有一个剧团长的样子了。

  他走之前说,她要信守承诺,等他回来。

  江昱成感觉到兰烛原先被他握紧的手一松。

  他心下一疼,回头看兰烛。

  只见她的眼神已经完全恢复了澄澈,她看了江昱成一眼,眼中跟从前一样,甚少有明显的情谊流落,只是弯了弯身子,表示抱歉。

  “谢谢江二爷,这段日子,我过的麻木且潦草,甚至自暴自弃,谢谢您收留我,也谢谢您对我的照顾和鼓励,如今,林渡回来了,我该听他的,与他一起,把剧团重整起来。”

  江昱成站在原地,原先伸出的手悬浮在半空,他明白,她只有在混沌麻木的时候,才能容下他。清醒的时候,还是跟从前一样,隔绝他,万里之外。

  也只有见到林渡,她眼里的大雾才会消散,对生的意识才会再次燃起。

  浮京阁的半个月,果真是一场黄粱大梦。

  “如此,便多谢二爷成全了。”

  江昱成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应声一个“好”字。

  林渡撑起伞,欲带着兰烛走。

  “等一下。”

  江昱成快步走到兰烛面前,“阿烛,还有件事……前些日子的香,还未研好,或许能耽误你三四天的时光,就算是这些日子,住在浮京阁送我的谢礼。”

  兰烛犹豫了一下,终究是点了头。

  她转身对林渡说到,“林渡,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回剧团。”

  兰烛既然已经这样说了,林渡也不好阻拦。

  他应声“好,三天之后,我来接你。”

  兰烛当天与江昱成回了浮京阁,只是才刚进了门,她便匆匆走到她往日研香的那个房间。

  江昱成站在那古树下,没跟上她的步伐,只是透过那敞开的窗户,往里头看去。

  她脊背挺直,专心致志。

  只是去见了林渡一面,她便恢复如常,神气清爽。他守了她这么些天,也未有让她展露过半个笑脸。那个人对她来说,真有这么好?真有这么重要?

  他站了许久,直到林伯过来,出声唤了一声"二爷",江昱成才反应过来。

  “赵家那侄郎官自此三番都派人来我们的中医诊所闹事,虽表面上来看只是因为对您对赵家的退婚不满挑衅,但实际后面的狼子野心,不容忽视。”

  江昱成缓缓说道“沈家那个从外面找回来的私生子,可用吗”

  “那年轻人不好驾驭,年纪轻轻,手段毒辣。”

  “手段毒辣才好驾驭,他知道自己现在最想要什么,不如借了这江家的力,送他上槐京的圈子。”

  “您说的是。”

  林伯看着神情难猜的江昱成,低声说补充道“岭南那林渡林先生,回槐京了。”

  “知道了。”江昱成依旧看着窗台边碾花焚香的姑娘,“今儿在西山公墓上,遇见了。”

  “那……您让安排的事,是不是也可以做了。”

  江昱成手心微微一紧,看到兰烛放下了手里的动作,托着腮等着那水翻滚起来,眼里神情安静却又充满希冀,他话到嘴边有半刻的犹豫,最后还是转过身去∶

  “去做吧。”

  林伯得到了准许,点了点头,步子却没动。依旧站在那儿。

  傍晚的天空开始飘起来雪。

  江昱成兀自说道“您不必劝,我已经决定了。”

  “爷,可是、您这么做,若是阿烛姑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我知道——”

  江昱成抬头望着天,按照兰烛的性子,她知道了,一定会恨他。可是他没办法允许她再度离开了。

  比起那些,把她牢牢地锁在自己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等到吃饭的时候,兰烛才从房间里出来。

  清醒一些之后, 她越发越觉得从前意志脆弱, 依靠江昱成的那些时光, 有些荒唐和抱歉。

  她周到地布置着碗筷,忙碌地帮着王婶他们来回地端菜,江昱成懂她的意思,没拦着。

  最后到饭桌上的时候,兰烛将那坛前些日子拆封的荔枝酒拿了出来。

  她给江昱成倒了一盏, 递给他, “外头冷, 这酒我刚刚热过了, 二爷试试, 暖暖身子。”

  她轻声慢语,很难不让江昱成想到从前的日子,她也是这样,或许是一壶酒,或许是一盏茶,或许是一份曲谱,一次焚香,她心细手巧,做的东西,都是外头买不到的,但每次做出来了,都能叫江昱成先来尝尝。

  从前是她愿意做,那些笑容和期待,是真真实实地给他的,他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别样的感觉,只当是有个人解乏,如今,这点笑意,却成了弥足珍贵的东西,只不过,怕不是他带给她的吧。

  江昱成拿过酒盏,未入喉,看着她,慢声说道,“阿烛,你这一番动作,倒是有点与我诀别的意思,像是戏文里说的,一醉方休,冰释前嫌。”

  兰烛微微一愣。

  是啊,江家二爷眼明心亮,她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昭然若揭,完全都掩藏不下来。

  饶是如此,她也笑到"槐京城虽大,但过几日,我回剧团了,往后在这一行当,少不了是要与您见面的,您说诀别,用词就有些过了。”

  “不过冰释前嫌倒是很合适。”她举起酒盏,“二爷,南妄城一事,阿烛感激您,若没有遇到您,我或许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这一局上来说,阿烛还不清……”

  江昱成不由地觉得眼睛酸胀,他十分抗拒那种情绪在心头蔓延,他知道,那种情绪再蔓延下去,眼角就会变得湿润,画面就会变得模糊,咸涩的泪珠就会掉下来。

  他与她僵持了那么久,他终于是赢了,赢得她说一句,她还不清。

  她终究是承认了她还不清。

  兰烛把自己的小口酒杯碰了碰江昱成的。安静的房间里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她说“江二爷,既然还不清,那就以酒谢过,一醉方休。”

  江昱成抬头看她,只见兰烛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酒盏里倒着。

  他看着她劝酒熟练,应对得当的样子,心中微微感慨,不过半年,她倒是学会了怎么与他人周旋,怎么应酬,想必这半年的时光,为了手下的人能吃上饭,没少让自己受委屈吧。

  只是她酒量尚浅,没几杯就醉了,没过一会,她双颊就开始发红,笑意连连,脚步轻浮。

  "阿烛,我问你一句。" 他舔了舔自己苦涩的嘴唇,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兰烛红着脸,眼底笑意连连,“二爷,过去对阿烛来说,可不算美好呢。”

  ”我知道我做的并不好——”江昱成垂头看向她,“如果我能把那些……那些你在我身边的时光,做的更好一些,你是不是就能,心里有我。”

  “那有那么多如果……”兰烛往桌上一趴,杯盏中的荔枝酒渍溅落,她撑不住厚重的眼皮,“二爷,人要、要往前看。”

  江昱成看着她靠在桌上,安静地一句话都没说,他起身,把人抱到她的房间,坐在床榻上看她。

  她双目紧闭,毫无防备,像极了过去在他身边的样子。

  他不由地靠近一些,好像要把她看的更清楚一些,鼻尖差一点就要触碰到她每一个五官,是眼,是鼻,唇———

  唇珠上还沾着甜腻的荔枝酒,阵阵香味勾、引着他俯身。

  他用手撑在床边,不忍再继续看她,克制着自己的反应。

  只有等她闭上眼睛,他才敢如此看她。最后,他只能淡淡地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