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之言把车停在霍家大宅的前院, 对着后视镜调整了一下自己丧丧的表情,争取在见到霍家人的时候,挤出一副喜庆的神色。

  毕竟是过节, 他苦着脸替上司送礼,看上去怪讨嫌的。

  祝之言一下车, 就看见霍冬宁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看见他, 愣了一下, “冬桥呢?”

  祝之言挤出一脸的笑容,“老板让我给家里送节礼。”

  说着也顾不上揣摩霍冬宁的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急匆匆的走到车后, 打开后备箱开始往外搬东西,一边搬一边还耍着小心思给她做介绍——看他说的这么起劲儿, 大小姐应该不会问他什么难以招架的问题吧。

  “水果、月饼是老板让送回来的,他说这是节前在北京路上那家蛋糕房预定的, 说夫人和大小姐都喜欢这家蛋糕房的点心,低油低糖, 比较健康。海鲜是云端少爷他们实验室里发的节礼, 也是提前订好,当天送来的。”

  霍冬宁打电话把厨房的帮佣喊了出来,把这一箱一箱的东西都搬了进去。

  她看出霍冬桥的这位助理很怕她追问什么, 但没办法, 谁让他就撞上来了呢?该问的还是要问。

  “你知道冬桥上哪儿去了?”

  祝之言连忙摇头,“老板没说。”

  “云端呢?”

  祝之言心里暗暗叫苦, 不过大小姐能猜出霍冬桥和李云端在一起,这也挺正常。以霍冬桥对李云端的重视程度,她猜不出才奇怪。

  “他要出门, ”祝之言谨慎的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走的时候,听见他对我老板说不用送,他知道要做哪一趟车之类的。”

  霍冬宁猜到不管李云端要去哪里,她弟弟肯定厚着脸皮追着去了。

  自从上次在家里大吵了一架,霍冬桥就一直没有回来过。林雪音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霍冬宁原本还想着把李云端也请过来一起过节,顺便也能借着过节的机会缓和一下霍冬桥和家里的关系。

  李云端无处可去,大过节的,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没意思,他要出门散心很正常。但霍冬桥也跟着跑了,这就让她有些生气了。

  中秋节和春节与其他的节日都不同,是家人团聚的节日。霍冬桥这么一跑,一家人都过不好这个节了。

  霍冬宁拿出手机开始拨打霍冬桥的电话,没人接。她再打李云端的电话,倒是很快接起来了。霍冬宁听到电话另一边乱哄哄的,诧异的问他,“你这是在哪里?”

  “我在车站。”李云端说:“过节有几天假,我也没什么事,打算去一趟外地。”

  霍冬宁听他这样说,就猜到霍冬桥跟他没在一起。果然她一问,李云端也挺茫然的,说霍冬桥把他送到车站就走了。

  霍冬宁没办法,只好谢过他的节礼就挂了电话。

  竟然没跟着李云端当跟屁虫?

  霍冬宁想不出这臭小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李云端也在想这个问题,霍冬桥到底去哪儿了呢?

  他从拥挤的候车室里走出来,找了个稍微安静一些的角落开始给霍冬桥打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

  虽然说霍冬桥一个大男人轻易不会有什么走丢的危险,但毕竟大过节的,他姐姐都开始到处找人了,可见这小子拿定主意是不打算回家了。

  李云端听霍冬桥说起过前些天他跟家里吵架了。他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一直发酵到了今天。

  看样子,他这是不打算回家过节了。

  李云端知道霍冬桥一个大男人会照顾好自己,但又不放心就这么甩手走了。正纠结着,有电话打了进来,是赵律师。

  因为前两天的那番谈话,李云端对赵律师的感觉有些复杂。但赵律师一直把他当成是家里小辈来看,他还是感觉得到的。

  李云端做了个深呼吸,接起电话,没想到那一端传来的却是霍冬桥的声音,“云端,你在车站等我一会儿。”

  李云端吃了一惊,“冬桥?”

  他看看手机屏幕,确实是赵律师的电话号码没错。

  “碰巧了。我碰到赵律师,借他电话用一下。”霍冬桥说完,又嘱咐了一句,“等我啊,我最多一小时就过去。”

  说完啪嗒就给挂了。

  李云端,“……”

  李云端有点儿怀疑,他真是碰巧才遇到赵律师么?

  李云端不确定霍冬桥到底多久才能赶过来,只能先把票退了。还好他没等太久,就接到了霍冬桥的电话——这一次是他自己的电话了。

  李云端顺着他指示的方向走过去,远远就看见霍冬桥的那辆车停在路边。

  霍冬桥下了车,十分殷勤的走过来帮他拎行李。其实李云端的行李不多,不大的一个运动背包,只带了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衣服。

  李云端看他这架势,似乎是要跟自己一起出门。他心里就有些矛盾起来了,一方面不想让他再继续跟家里发脾气,老老实实回去过节,但另一方面又有些隐隐的欣喜。

  “出发啦。”霍冬桥扭头冲他一笑,笑容明亮,充满了淘气雀跃的孩子气。

  李云端被他这一笑,心情立马就飞扬起来了,好像他们两个是背叛了家庭去私奔的苦逼小情人,即将奔向自由又叵测的未来。

  又惊喜,又忐忑。

  李云端回忆自己的前世,觉得离婚之后的日子都过的死水一般,一开始为温饱奔波,后来又为了自己的名声奔波,不论躯壳如何辛劳疲惫,那颗心始终被重重包裹着,沉在生活这一汪潭水的最深处。

  但是自从遇到了霍冬桥,就好像有一块抹布擦掉了玻璃上的灰尘一般,他的整个人生都变得鲜亮了起来。

  李云端听着霍冬桥手机里导航的声音,挑眉望了过来,“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霍冬桥点头,“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看看?如果不去,你会一直想着这件事的。”

  李云端默然不语。他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一直想去,但又一直抗拒。理智也时不时跳出来提醒他:时过境迁,当年住过的地方说不定早就没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又要去堵赵律师?”霍冬桥露出一个坏笑来,“这老家伙看见我,脸都青了。”

  李云端就猜到他是故意去找赵律师的。

  “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霍冬桥也不指望赵律师能向他透露什么,“他也多少年没去过那个地方了。知道的有限。我就是找他要了几个地址。”

  李云端其实也想过找赵律师打听这些事。但霍冬桥想到他前面去了,他心里还是特别感动。

  “睡一会儿吧。”霍冬桥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发,“这几天也累坏了。”

  李云端把座椅放倒,闭着眼睛躺了下去。

  对于这一趟寻找过往之旅,李云端原本是有些紧张的。但是有霍冬桥陪在他身旁,他好像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李云端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下了高速。

  李云端隔着车窗看到公路两侧茂密的松树,和松树缝隙里一闪而过的田地,有一种特别陌生的感觉。

  这里已经很接近青溪镇了,但他却没有被周围的景色勾起一丝一毫的熟悉感。甚至在汽车驶入了青溪镇之后,他仍然完全没有认出这条熙熙攘攘的公路跟记忆中的小镇的主干道有什么相似之处。

  李云端心里的紧张都化成了茫然。

  出发之前,霍冬桥已经订好了酒店,他们办好入住手续,稍事休息,然后出门去寻找李云端记忆中的故居。

  遗憾的是,当年李青溪带着他居住的那条街已经不存在了。那一片在几年前就修成了新型的生活区。小区周围环绕着高大的梧桐树,十几栋粉白墙壁的住宅楼一字排开,这崭新又陌生的画面将李云端关于老房子的记忆冲击得渣渣都不剩。

  神奇的是,小区外面有一家湘菜馆,竟然还是李云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招牌重新做过,菜馆里外也都重新装修过,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现在的湘菜馆远比李云端记忆中的样子更大、也更气派,

  两个人就在这家湘菜馆解决了他们的午饭。

  李云端心里的紧张早就没了,反而有些伤感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厨师换了,总觉得好多菜味道都不一样了。”

  霍冬桥安慰他,“这也正常,毕竟十多年过去了。”

  李云端摇了摇头,“什么都变了,我的口味也变了。”

  霍冬桥不喜欢看他沉溺到这种伤感的情绪里,就岔开了话题,“这里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旅游景点,不过小镇西边有一座山,景色好像还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爬爬山?”

  李云端摇摇头,“那座山没什么可逛的。就是个土坡,山顶上有一座老庙,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爬这样一座小山坡,听起来好像挺傻的。

  “景色不美也没关系,咱们就随便走走吧。”霍冬桥也不在意,“我们明天玩一天,爬爬山,去小吃街找找特色小吃。后天再回去。”

  李云端问他,“顾婆婆家的地址,你知道吗?”

  霍冬桥有些迟疑,“赵律师给我的地址也是几年前的了。现在顾家人是不是还住在那里也不好说,得找过去看看。而且……”

  李云端叹了口气,“顾婆婆已经不在了吧?”

  霍冬桥握住他的手,“她也算是个挺有福气的老太太了。儿女都很孝顺,临走前也没受什么罪。”

  李云端心想,跟他有联系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个小镇,真真正正的,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直到这一刻,李云端才恍然间意识到,算上前世今生,青溪镇都是他灵魂的一道枷。在他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紧紧地禁锢着他。

  但在意识到这个地方已经变得全然陌生,与他曾经的记忆再无半点瓜葛之后,他忽然间就有了一种解脱感。

  这样自由,以至于灵魂都仿佛颤抖起来了。

  李云端捂住脸,不敢让霍冬桥看到自己此刻又悲凉又欣喜的表情。他的心情也是悲喜交加,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震动。

  他对自己说,我应该,早一点来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