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冬桥知道李云端心情不会好, 于是也没回家,直接把他带去了小区附近的公园。

  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目的,就沿着公园湖边的小路慢慢地走。

  天有点儿阴, 公园里游客不多,安安静静的。

  “我以前, ”李云端轻声说:“总来这里跑步。”

  霍冬桥哑然失笑。他知道李云端住过来根本没多久, 而且他有一半儿以上的时间都是住在药厂的, 哪里有机会“总来”跑步。

  李云端却没有留意他的反应, 他像是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眼神都是散的, “那时候我已经带独立实验室了……我没有什么学术上的大追求, 也没有那种要当一个名声显赫的大科学家的理想。我就是个小人物,就想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认真搞研发,做些真正有功效的好药……”

  霍冬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叫“那时候”?!

  “我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也没有孩子、甚至连个宠物都没有。我的那些手下,他们背地里说我是个机器人, 说我是个变态的老光棍……我甚至没有谈过恋爱。”

  “有一次, 新药上市,我们出去开庆祝会。他们定了一家会所,给我轮番敬酒, 还趁着醉意把一个大男孩儿送到了我的客房……”

  霍冬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他也发现了李云端的状态好像不大对。

  这是……又犯病了?!

  李云端还在喃喃自语,也不知是不是说给他听, “他们开玩笑,说老处男太可悲了,一定要摆脱这个可笑的身份才行。我也觉得可以试试。我的生活像一潭死水,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变化了。”

  霍冬桥握住了他的手,很小心的问他,“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那个男孩儿过来拥抱我,还想亲我……我推开他,自己跑了。”李云端短促的笑了一下,“是不是很丢脸?”

  霍冬桥的心脏咚咚直跳。他心里是有些慌的,强作镇定的安抚他,“别瞎想,我怎么可能让你到那种地方去找那种男孩儿。”

  “哪儿有你?”李云端笑得有些凄凉了,“你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和晏白结婚了,小日子过的不知道多幸福……”

  霍冬桥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了。他拽住李云端,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云端,云端,你看我!”

  李云端像是从梦里惊醒,眨眨眼,有些懵懂的看着他。

  然后他注意到了霍冬桥的姿势:他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一样,两只手固定住他的脑袋,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

  李云端慢慢回过神来,眼睛里浮起些许的歉疚,“对不……”

  霍冬桥凑过去,在他唇上快速吻了一下,“不管你看到什么,那都不是真的。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我知道,”李云端开始后悔,“我只是……”

  霍冬桥在他后背拍了拍,“心有点儿乱?”

  “嗯。”李云端闷闷的应了一声。

  “方姨的话,你要参考着听。”霍冬桥提醒他,“每个人的视角不同,眼里的真相也不同。方姨看到的,只是她知道的,也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我知道。”

  李云端说:“要想知道真相,恐怕只能去找赵云梁……但我又很不想见到他。算了,这个以后再说。”

  赵云梁现在人在国外,他就算现在真能找过去,也是很麻烦的。

  还有秦伟川。

  李云端没想到这个仿佛偶然才出现的人,竟然与他的生活有这么深的渊源。

  “我妈后来失踪,会不会就是他干的?”李云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的挺傻,“你说,赵云梁为什么不收拾他呢?你看他处理黎华的事处理的多么干脆,为什么在秦伟川这里,这么多年一直放任他到处乱晃?”

  “如果是我,”霍冬桥谨慎的答道:“如果秦伟川真的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我大概不会干干脆脆的送他去死。那样太便宜他了,我会捧着他,把他捧得更高更光鲜,然后……让他身败名裂,让他什么都没有……生不如死。”

  李云端,“……”

  李云端觉得,搞不好赵云梁真是这样打算的。否则,京城并不远,他不相信赵云梁会拿这样一个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霍冬桥揽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侧过头看他,“要吃冰淇淋吗?”

  李云端哑然失笑,“不必了,今天挺冷的。”

  按节气来算,现在已经快到霜降了,再过几天就要立冬。对他一个学医的人来说,这个时节吃冷饮,实在不符合养生的规律。但他知道霍冬桥这样说是在逗他开心,在青溪镇的时候,他就曾经送给他一个哈密瓜味儿的冰淇淋。

  “那就说说吧,”霍冬桥鼓励似的晃了晃他的肩膀,“随便说,想到什么,都可以说说。说出来,你的脑子就能清楚了。我是你最好的听众。”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李云端无声的叹了口气,“我在想当年的那些事,她的想法还是有些简单了。对秦伟川那样的禽兽来说,躲避是没有用的。哪怕躲到一个让他有所顾忌的人身边,也没有用。”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坏人,他们天生便没有同理心,也没有丝毫的善念,整个世界在他们的眼里,就只是一个狩猎场。

  你只能祈祷不要遇见这样的人。因为一旦遇上,他就如跗骨之蛆,无论你怎么逃,都逃不开被他撕碎吞噬的命运。

  “除了死,没有别的办法阻止他作恶。”

  霍冬桥被震了一下。他觉得李云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冷酷与决绝,仿佛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

  霍冬桥有些不安地摸了摸他的脸,“赵云梁不是傻瓜,他挖了这么多年的坑,一定会有一个彻底处理他的办法——你看看黎华就知道了。他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我知道。”李云端冲着他笑了一下。

  笑容有些飘忽,令霍冬桥心中的不安加重。他掩饰的重新找了个话题,“我还以为方姨会给你带一些你小时候的照片。”

  只是一瞬间,李云端的神情就柔软了下来,“她带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又没有拿出来。”

  霍冬桥也回想起了方姨随身背着的那个大皮包。

  他想,也许方姨也意识到李云端要想探知所有的真相,必须要亲自去跟赵云梁面谈吧。她大概是想把看照片这样一个温暖的情节,留给这一对父子自己去完成。

  “你不要担心我。”李云端握住了霍冬桥的手,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去,掌心相贴,紧紧地握住了他。

  十指交扣,这是情侣才会有的握法。

  霍冬桥的思绪果然就从他的情绪上转移开了。

  他们在李云端的楼下告别。

  霍冬桥其实是想留下来陪陪他的,但李云端表示自己要一个人好好想想。又保证自己不会钻牛角尖。

  于是霍冬桥就像个被主人撵走的大金毛似的,可怜巴巴的晃着尾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李云端的视线随着霍冬桥的离开,慢慢的冷了下来。

  他在想霍冬桥曾经问过他的一个问题:他对他的爱,仅仅是爱吗?

  当时的他,只觉得霍冬桥问出这样的问题,真是好幼稚。

  但现在的他,却觉得满心讽刺。

  他想,那不是霍冬桥幼稚,而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无法正面回答霍冬桥的提问。

  因为他的爱里,确实混杂了太多的依赖。

  李青溪把这种卑劣的需求遗传给了他,他也像她一样,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利用爱的手段去寻找依赖。

  他几乎就是李青溪的翻版。

  因为生活太多艰难与愁苦,于是攀住了一个救赎,就再难以撒手。甚至于,愿意为了得到这样一份安全感,双手奉上自己的爱情。

  李云端在这一刻,对自己生出了强烈的厌弃。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晏白与霍冬桥之间的青梅竹马,互生情愫?晏白的感情,确实比他来的更纯粹。

  是霍冬桥命不好,先一步落在了他手上。

  他的霍冬桥,那么好,难道不值得有一个人怀抱着纯净的感情去心无杂念的爱他吗?!

  李云端慢吞吞的上楼,在安静无声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然后发现了霍冬桥留下的半包烟。

  他窝进沙发里,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烟雾蒸腾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无意识的发抖。

  或许是今天听到了太多有关死亡的内容,他终于完完整整的回忆起了他的前世。

  记忆的起\点,是他刚到钟家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一个人缩在走廊里哭,然后钟御出现在了楼梯口,他朝他走过来,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

  他对他说:“别哭啦,有哥哥在。来,哥哥带你去看蜗牛。”

  而记忆的终点,则是陈一叶扭曲变形的一张脸,他举着一把枪,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声嘶力竭地狂喊,“放开他!你放开他!”

  赵尚清的身体不住的抽搐,鲜血把他浅色的西装都染红了。

  李云端的视线穿过弥漫的烟气,望着空荡荡的屋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除了死,没有别的办法阻止他作恶。”

  那不是刚才对着霍冬桥说的话。而是若干年后(?),三十多岁的他带着一身的伤,走投无路之下,挟持着满身是血的赵尚清缩进了标本室的角落里的时候,对着陈一叶和他身后那些渐渐逼近的保安说的。

  重生回来的这半年,李云端无数次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以为他是死在了赵尚清的试验台上,因为挨不过某个试验的副作用,就那么悲惨的死掉了。

  但他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他觉得他不应该死的这么……这么忍气吞声。

  李云端把脸埋进手掌里,毛骨悚然的骇笑起来。

  原来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挺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