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42章 一生若是有一段如此可说便足矣

  赵应禛和路濯在青泗郊外的屋舍歇了一晚,第二日由张行驾车送两人往暂来山去。

  宫中仍旧不停寄来书信,最初林辰他们还给送上山来,后来见内容千篇一律,也知趣不再打扰他们殿下,只将六皇子给的家书带去。

  倒是望余楼派人来了好几趟,皆是护镖的任务。他们之前因为武林大会一事接的众多器物单总算完成了大半。

  落风门和望余楼此般合作近十年不断,可谓互惠互利。

  临近新年,众人皆是忙得晕头转向。路濯没其他师兄弟要做的事多,如此他便拉着赵应禛领队伍去送镖了。

  他们此番去的是廿州。此州在浚州以北,地势高险。是以虽和庆州同处北疆,却因易守难攻而免去了很多麻烦。

  路濯的眼睛便是被他们所伤。

  他倒没想提起此事。当时他尚年幼,长时间不见心中所念已是昏沉麻木,行事作风皆是不要命的章法。别人都当他是被山匪所伤,实际只有他知道,那分明是一把由自己的手插向自己胸膛的刀,还是一把钝刀。

  反而是同他们一齐前去的丁候愤愤提起,直将那些“下三滥”的小贼骂得狗血淋头,恨得往雪地里啐一大口。

  赵应禛和路濯坐在马车门前,膝盖挨着,丁候在最前面掌马,其他车上载着的师兄弟一听这事儿也探出头来你一言我一句。

  路濯本想笑着呵斥他们话多,偏偏见兄长伸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神色间关心不掩,皱眉时双目间却不见别的情绪。

  “山贼猖狂,我当时在庆州已有耳闻。只是战时分身乏术,日后,”赵应禛手指轻颤一下,想抬起还是未动,“定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没说出口的承诺,是只要赵应禛还在,便不能再让路濯受伤。

  路濯朝他笑一下,“得兄长,是天下之幸。”

  他轻巧地跳过这个话题,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您父亲这些日子都没收到回信,可会对您生气?回去罚你?”

  “无妨。”赵应禛摇头,“他本来也不知晓我身在何处。”

  “那,”路濯又问,“那些画卷?”他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拙劣地装作无所谓。

  他没想骗赵应禛无所谓,是以这番动作轻易就将男人逗笑了。

  “那些画卷。”赵应禛也顿一下,声音带笑,“也无妨。”

  “濯是说,即使您想留在落风过年,待明年开春回去,您也会从中选一个?毕竟庄王大婚可是全天下人都期盼着的。”路濯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在刻意强调什么。

  本是害怕旁人听见祝与阆的真实身份,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这下又如耳畔呢喃,似有千般诉说。

  赵应禛难得见路濯这般所谓“孩子气”的模样,像是执拗和同伴赌气,只怨你不同我天下第一般好了。

  实在是新鲜。

  他只瞧一眼便觉得爱惜。

  一如初始情上心头,万种模样都叫人欢喜。

  “我不期盼。”赵应禛也认真回答。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这事是命中无可解的结,他更不愿路濯误会。

  “我曾亲眼目睹母亲难产。”

  “那夜她流了很多血,多到布和水都无用。”

  “我一直站在床头陪着她,看她从死死捏紧侍女的手到毫无生机。最后她叫我的名字,话未说完便没了力气,只见满脸泪汗。”

  魏惜的话来不及出口,赵应禛只能听见她唤了两声“小禛”。但尚且年幼的孩童却明了她想说的一切——照顾好自己,小禛。

  照顾好弟弟妹妹,你是三哥哥了。

  赵应禛嗓子都嘶哑,像是冷风想阻止他再言语,只是他握拳抵在唇边咳一下,又开口。

  “我自觉,无法承担妻儿之重任。”

  他没办法像自己的父亲,或是天下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一样,用一个女人的生命作养分去孕育幼儿。

  说他懦弱仁慈也好,所思怪异也罢,他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就这么变成一滩留在床铺上的血肉,结局就是跟着床单被褥一道全部焚毁,灰烬也扔得干净。而父皇、太后能给她的只有一个封号,甚至因为一个新儿子的诞生而不止笑意,不曾表现过丝毫伤痛。

  那年淑妃薨,长信宫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便没人再去在乎三皇子曾经是否进过产房。

  赵应禛也不知此事对他的影响竟会如此之深。

  不过待他明了事理以后再仔细思索,其实这样也没差。

  心中之爱也并非不再,反而他从来就有对亲人、朋友、天下的赤诚。

  他不耽于情欲,自能从杀敌奋战之中发泄。

  若是没遇到路濯,那他便会偶尔寻不识之人过一夜雨露,再独自一人至老、至死。

  路濯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以示安慰。

  可是,何其有幸,他已经遇到他的路濯了。

  “无事。”赵应禛轻声回应。

  “所以,劝归。”他同路濯对视,“我不曾想和任何女子共结连理,只有一个思索过千万遍的念头。”

  “说来唐突。”他今日笑得尤其多,不过是讲起此话来情不自禁。

  “不过是想你我兄弟二人,余年相互扶持。”

  他说,“我会照看你的。”

  车轮驶过山路崎岖处,正巧“咯噔”一下。仿若这些话语连着面对的这人全砸在路濯胸腔上,沉得连眼也抬不起来,骨头都软成一片。

  他觉得自己的周围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洞,他就不停地、不停地朝里面掉去。

  “迟暮之时,分明得濯来照看您。”路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扯出笑来,只觉得已是涕泗满面。

  可惜旁人只能瞧见烈冬寒风将他的脸吹得僵硬。

  “那便也是。”赵应禛难掩笑意,他甚至下意识避免去思考路濯先成亲的可能。

  他只是想要这么一语承诺,甚至不需要半张素尺作保障。

  这就够了。

  两人此番虽并没有真正表达心意,却算是将话说开了。

  亲近和默契更胜以往。

  回到落风门后的大半月,对于赵应禛而言,可谓浮生蹉跎时,难得清闲,足以用来回想,笑一生痴儿。①

  白日里他便跟着路濯在「不知云」武场,多是瞧其他弟子练功,指点一二。

  兄弟二人不时也会比划两下。

  他的神鬼错不出鞘,路濯的双刀也收敛锋刃,就和他如舞棍一般来往。

  空中雪飘零,如落花飞絮,光阴漫流连。

  平日里人们总欲求浅欢风日好,怕春色虚过眼。哪想韶华何时老?此间已是万事可了处。②

  待天色暗下来,他们就往「俱东庐」走,有时进入其中,和其他人一道读经书、练字写诗文。

  其实两人都不是此中好手,不过是想挨在一块儿泼墨闻香,写一段又一段不明其中深意的生涩词句才是尽意。

  有趣的是有一回,二人若攀比似的在空白宣纸上一撇一捺摹对方的名字,直写得那也白绢落满晕开的黑色才堪堪罢手。

  赵应禛将那两页同其他未干的笔墨一道放在空地晾干,却又趁着路濯未注意时将其揣入怀中,实是狂愚痴都咽舌下。

  更多时候两人就坐在庐前石阶上,静拂题诗看。

  路濯讲他少年时在落风的每日,带赵应禛领略那些年他曾见过的风光,实际乏善可陈,偏偏神仙也羡懵懂时。

  不过赵应禛讲得更多些。庆州、战场、凡人不可去处,风沙含喉中,能一吐为快时讲来却缠绵又温柔。

  火盆放在两人脚边,中间的空余地,时不时从里面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星子跳蹿,明明灭灭的炭火灰烬。

  路濯在自己院中埋了好几坛酒。自那年去固舆县见到赵应禛以后,他便开始存这些白堕,只等禛哥有一日前来,放下心中种种,能与他真的喝个不复明日、堕忘天地。

  石鼎温酒,杯尚寒,两人却已经从鼻息一路热到内腑。

  酤香今冬熟,可惜人还不能尽醉。只得在模糊的界限处梦一场微醺,醒时觉非今世,披着大氅迷糊抬眼看见对方两颊滚烫,连鼻尖都发红。

  醉尽开口笑,宽衣半解,又被冷风灌个满身,还好皮肉都被麻木了大半。

  情浓处无愁可倾。

  十天里大概能盼来三两天的晴朗,两人一道沿路踏雪,拣梅花往酒壶中丢,对杯饮花笑,乐倒山崖边。

  这时山隙处能见冷硬霞光,风起时天云如鲸翻滚波浪乍卷,依稀去辨认,又疑空中有仙人乘石湖之鸟,燕尾轻环。

  只鹤唳天,展翅而去,笑仙与天地颠。

  ①改编自 「却笑痴儿真痴绝,感年华、写出伤心句:“春去也,那能驻?”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阴、未觉斜阳暮。」俞樾《金缕曲·次女绣孙》

  ②改编自「求得浅欢风日好。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晏殊《渔家傲·画鼓声中昏又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