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54章 煎熬

  从坤和宫出来,赵应祾如愿坐上庄王府的马车,继续缠着他哥。

  皇帝正月十一封三王一事在朝堂和民间都掀起一番不小的浪花,也就庄王和九皇子过了便将之抛到脑后。

  不过此事本来也与他们没什么干系,哪管谁家哭谁家笑,自己顺心才是真。

  只是皇帝在十三那日傍晚突然又下诏令传庄王进宫,赵应禛晚膳都没用完就跟李才安去了。他没带着赵应祾,只叫小弟好好将饭吃了等他回来。

  事出反常,可惜此时无能为力。赵应祾皱着眉喝完汤,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看书。

  这几日没再下雪,天气也没阴着,反而透彻澄清,像是隔天便能放晴似的。

  杜文给他拿了个火盆,“九殿下不进去坐?”

  赵应祾同庄王府的众人熟悉,说话间都不自觉带了点赵应禛惯出来的少年气,“不进去,哥哥一进来便瞧见了。你们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在这就是。”

  杜文笑着说行,就留肖杨陪他烤火,其余人都各忙各的去。

  庄王此番去得久。月上枝头,直到蟾光都快坠入离人梦乡,他方回到府中。

  赵应祾靠在椅中,远远见他大氅衣角便起身往前去,“禛哥!”

  赵应禛赶忙扶住他,“怎么坐在外面?”

  “看星星!”赵应祾瞎扯,抱了他手臂问皇帝都说了什么?

  “手也凉了。”赵应禛不答,只摸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吩咐小厮去倒热水来。

  “没呢!我身子热和着呢,您摸摸看!”赵应祾跟他闹,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脖子里探。居家常服领子无扣,轻易就被弄乱了,赵应禛五指搁在他胸膛连着脖颈的那条主骨上,赵应祾的心脏就在他手边跳得杂乱无章。

  赵应禛惯着他、依着他,就算这样没大没小也不说一句重话,甚至都不笑着说一声“胡闹”。

  他只帮他理好衣服,沉声说:“我手也凉。”

  哪能直接碰着皮肤,隔着件内衫也不成。

  赵应祾也知道自己歪缠,乖乖收手进屋,坐在炉边泡脚。

  “不过皇帝到底都说了什么呀?还是上次封王那事吗?”赵应祾坐矮凳,低了赵应禛好一大截,只抬头仰着脸问,一双苍绿眼瞳烁着烛火细碎的光,又显得人乖巧。

  “这事隔日再谈。”赵应禛难得避而不谈某事。赵应祾觉得奇怪但也说行,就听话应下。

  没过一会儿,赵应禛突然问道:“十五那日的元宵灯会,你想看吗?”

  他说话温柔,垂首时目光也温柔,像是在温存。

  赵应祾从来不会拒绝他,自然应好,只是心下惶惶。

  他面对赵应禛时向来如此,对方身上揣了刀,而他不抵抗。

  赵应禛大可以将这把刀划在他的脸上、刺进他的胸膛。

  可是他从来没这么做过。

  赵应祾想,可能那“隔日 ”就是审判宣布日。赵应禛再不忍也总有一天要亲手将利刃放在他怀里,他不知道那刀为何,只是他会接受。

  他会怕、会疼,但他最引以为傲的一点就是不会逃。

  赵应禛做什么都不会伤到他。

  赵应祾这两日过得偶尔煎熬,赵应禛待他一如既往,只是心中揣了事儿就总以为对方所行所言都意有所指。

  但他晓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再不见他,边疆、元州,哪里都是未别之离,他向来把和赵应禛在一起的每一瞬都当作最后一个钟头。

  那钟撞他不得,只能虚虚吊着,长吁不出。

  所幸“隔日”不算隔得太久,正月十五上元节,朝廷命官皆赴宫中一宴。

  赵应祾慢慢地吃元宵,碗里加了酒酿,又香又甜。宫里少不了花生馅、引子馅的零嘴,可惜他小时候没得尝,别人吃多了腻味的东西在他嘴里能有别的滋味。

  他想把面前大个儿肚白的汤圆都解决干净,只偶尔抬头看赵应禛有没有给什么暗示。

  头顶房梁上挂满了花灯,各个做得精致,化了彩涂了漆,跟着空气中不明显的风缓缓转动。旁边隔一段又挂一张签,是一会儿众人要猜的灯谜。

  赵应栎吃了两口元宵便转向别的主食,就看赵应祾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俩的位子在宫宴是挨得最近的,矮几几乎合在一块儿,赵应祾已经习惯对方仿佛随时准备搭话的注目了,也一如既往忽视。

  “你瞧,今晚忤哥儿没来!”赵应栎果然开口了。

  赵应祾往北镇国公府那桌看去,果然只见魏钧和魏骁,“应该是在府中陪奶奶和婶婶吧。”他不甚在意地道。

  “小九你这就不懂了。”赵应栎笑得一脸奸诈,又凑近了些,“我前日因户部有帐要与北府军核对便去了京郊,你猜我见着了谁?”

  赵应栎一口气憋着,刚要否认又点头,“那确实也见到了。”

  “不过重点是孙家姑娘啊!孙子衿!”赵应栎十分激动,“魏忤跟她蹲那儿逗狗呢。我就听着他们讲十五还要出来,说是姑娘喜欢那狗得紧,怕过节时候军中忘了喂狗,叫忤哥儿把它抱出来。”

  赵应祾:“红烧肉?”

  “嚯!”赵应栎拍手,“九弟你也晓得那小土狗?我方才想半天没记起它叫什么。”

  “红烧肉在军里过得滋润,哪会有人忘了它。魏忤不会真带走它吧?”赵应祾觉得有些没道理。

  “你又不晓得了吧。”赵应栎眉飞色舞,“今儿是上元节、灯节,也是情人相会之日。你要是往街上去就知道了,可比得上七夕。”

  六皇子自己没开情窍,民俗到底了解得清楚。赵应祾对这些一窍不通,没赶过传统,只是听到“情人相会”四字便下意识往赵应禛那处看去,哪想对方也正看自己。

  赵应禛朝他点了点头,做罢起身离席。

  这是两个人今晚的暗号。

  皇帝问他往哪儿去,赵应禛说不胜酒力,去西阁一趟,说完也不管赵昌承反应便行礼退下。

  这理由实在荒唐。现在连酒都还没开始敬,庄王难道是吃酒酿圆子吃醉了?

  不过皇帝也没再管他。赵昌承知道自己前日同他所提一事定然令他扰了一阵,心下莫名便舒畅,又找回点父皇威严,也就随赵三去了。

  又要离京不知多久,谁还在乎他回不回这个宴会?

  当然有人在乎,几乎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放在庄王身上,除了赵昌承。不过皇帝陛下恼的就是这事儿呐。

  赵应祾见赵应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宴上,自己也撑了拐杖起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赵应栎赶忙问道。

  “腹胀。”赵应祾头也不回,耳边远远飘过小八哥叽叽喳喳的叮嘱“早点回来,一会儿菜凉了”。

  快走出殿门时,他总觉得有什么如附骨髓,转头模糊瞧见四皇子一双狭长带笑眸子。赵应恪不知是对殿中人还是对他,遥遥举杯,又勾起唇抿一口酒。

  他想起庄王归来的小宴上,赵应恪翻手将清液倒入覆华池,也是这么勾着嘴角对他道,“吾有酒一杯。”

  “赠美人,赠知己,赠鱼,赠汝。”

  为什么赵应恪要赠他?

  为什么天之骄子会同一个多年未见的废物道一声“知己”?

  他不知道。

  他能感觉自己心里不自觉一惊,但他其实不在乎。

  赵应祾平静地收回目光,没有再回首,好像什么也不曾看见,只杵着拐杖由肖杨陪着走下台阶。

  同那时一样,他唯一在意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等他。

  赵应禛接过他的拐杖,却没有叫一个侍卫跟着,肖杨也被安排提前回王府。

  赵应祾问他,就我们俩吗?他就答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孩兴奋得雀跃,趁他跟着禁卫军去牵马的空挡一个人沿着朱墙狂奔。

  他穿着花忘鱼特地做的瘸子鞋,一瘸一拐地跑,影子被大红灯笼禁锢在垣蔽里,却在他的余光中不住上下跳跃。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如藻荇交横,在一面平整黑水中浮荡,突然就从魑魅魍魉之利爪变为了被风吹拂而动的竹柏。

  这一切都是他幼时的噩梦,但如今都变成一段好敞亮的月光。

  全往他身后奔去了。

  不论赵应禛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每次都带着他逃离了那些没有温度的场景。他可能不知道赵应祾并没有对一切释然、还是会恐惧宫墙里宛如傀儡的所有,但只要他在晋京的时候,他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是城里的一路花灯,是覆华池塘画舫上撒下的一片木莲,是一把天阶入梦去。

  这就够了。

  赵应祾觉得那口钟永远撞不来了。

  他会化为郊外寺庙上一块敲不动的青铜钟摆,生了锈,落了漆。没人抬得动。

  赵应禛转来便瞧见他蹲在地上喘气,赶忙上前将人扶起来。可马上又发现这是赵应祾在逗人,小孩红着脸往空气哈一口又一口的白气,大氅领子的毛笼在脸旁显得好像没有脖子,幼得天真。

  赵应禛觉得他一点都没变。十年前那个抱着自己的腰不肯撒手的赵九从来不变。

  “调皮。”男人难得道一声,握了他的手问冷吗。

  赵应祾伸手往他氅衣里捂,快将自己整个人埋在对方怀里。“不冷不冷。”

  赵应禛任他抱着,过一会儿等他自己探头出来问,“我们去哪儿啊,哥哥?”赵应祾讲话的调子随了回孤语,和晅人还是有点不同。

  疑问的语气上扬不在问句后,反而落在那一声“哥哥”上。

  和顺缠绵,这就是赵应禛的感觉。他莫名其妙地想起路濯叫自己“兄长”时的语气,明明清冷端正与此故意的孩童般稚气完全不同,偏生他觉得太过耳熟。

  好像两人要重叠在一块儿似的。

  他按下心里无端波澜,平和道:“我扶你上马。我们往燕江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