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抿着的嘴角松了又抿,抿了又松,小脸纠结拧巴成了包子,最后低头盯着石阶才慢慢开口。

  “我娘生我难产而死,阿父药铺生意忙,给我找了个奴仆照顾,那人从小欺负我,表面对我阿父听话恭谨,每次背地都把我气得哭。

  但是我阿父只说是我脾气的问题,还说自己养的哥儿,脾气差也要继续宠着。”

  苏刈揉药的手指轻轻搭在细滑的膝盖上,望了眼自顾自话的苏凌,心里有些心疼。

  “就因为阿父说脾气差也要宠着,也许又了保证,脾气越来越差,有一点不顺心意就控制不住地生气发火。”

  “生气很累的,每次生气的时候控制不住气得心肝疼,我试过态度温和提要求,但每次总是被阿父忽略。

  久而久之,我就发现了只有我闹耍脾气,他才会从忙碌的生意中给我分点时间。”

  “不过阿父也一直顺着我的心意,即使偶尔他态度强硬点,我只要耍一点脾气撒下娇就可以达到目。”

  苏凌渐渐长大后才知道,阿父孤身在城里开药铺不容易。

  所以也尽量控制脾气,乖乖听话,见到村里三姑六婆要好好打招呼;

  对大伯姑姑要孝顺,好好做一个受长辈喜爱的哥儿。

  现在看来一切血亲疼爱都是假的,恨他们虚伪贪婪的嘴脸,更替阿父一生感到不值。

  为了孩子没有续弦,药铺生意忙,性子软和疲于应对虚伪的至亲,疼爱的孩子脾气也越来越大。

  尸骨未寒,至亲已经开始盘算遗产,欺负孤儿了。

  从前在话本里看到这种老掉牙戏份,他会冷嘲热讽毫无新意,世上哪有这么多阴暗的东西。

  真在他身上开唱后,曾经的嗤之以鼻与不以为意落到他肩上,才知道是多么沉重无力又愤恨痛苦。

  现在的他像是掉在地上的一块肉,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豺狼。

  他每每只敢在梦里对父亲哭诉,质问他为什么抛下他,又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但每次阿父都是一脸温和无奈说钱不钱的无所谓,都是至亲。

  你阿奶也不容易一个人拉扯这么多孩子,阿父现在能帮点就帮点。

  每次梦里听见类似的话,苏凌就气得醒来。

  泥人还有三分尿性呢,真把他逼急了,一把火烧了那些水蛭,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苏凌突然想到他阿奶,原本怒气伤感的神情一振,一脚堵住想往石阶缝隙里钻的蚂蚁,“你看吧,后天我五姑三姑八姑都回来的。”

  “我阿奶养蛊呢,发现幺儿没了后,原本听话的大伯也不听话了,只能指望女儿们了。”

  头一直低着,最后脑袋干脆埋在了双膝上,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团着身体。

  脑袋放空,视线虚虚望着山下的龙滩河,波光粼粼的河里正有几个孩子在戏水。

  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孩子天真酣畅的嬉闹声。

  院子里却一直安安静静的。

  如果不是余光中扫到身边褐色衣角和趴在脚下酣睡的小黑,他甚至怀疑空荡的院子只有他一人。

  有一刹那的恍惚,这些天一直陪着他的苏刈是真的存在吗。

  心底没由来冒出心慌,他忽地抬头看向苏刈,后者沉稳的眼底有一丝波动——是怜悯可怜还是想开口安慰却口舌笨拙?

  安心的同时又生出些厌恶。

  他一出生就没了娘,小时候基本跟着阿父在药铺守着,他只要一个泥人就能坐着捏一个下午。

  久而久之,来买药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没娘的孩子,每次明里暗里投来好奇探究的眼神。

  甚至还以为他年纪小听不懂话,当着他面说可怜的娃从小就没了娘,对比下自己生个病痛真不算什么,再弯腰施舍他们的软声细语——这孩子真可怜。

  更有大人管不住哭闹的孩子,就会指着他道,你看他没娘比你还小都这么听话;

  然后那孩子就会带着天真的神色怔怔看他,像是发现了一个怪异的东西。

  最开始他会暴躁生气,耍脾气哭闹。

  但是渐渐,他适应了那些投来的目光后,他反而能望回去,盯着对方直到心虚避开视线。

  凭什么他们能端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同情望着他?

  他会毫不避讳赤-裸地盯回去,仔仔细细破开对方的皮表,看看内里是个什么模样,才让他们有俯视自己的资本。

  他自小就分得清哪些是真怜悯,哪些不过是借没娘的孩子来开脱自己悲苦的命运。

  他的坦而处之,换来了之后的宁静。

  但是苏刈不一样,一直安安静静看着自己身边的糟心事,他没有说一句话或者表露过多的情绪。

  只是埋头把这座老旧荒败的屋子一点点打扫修整,让它重新有了烟火人气。

  他又是出于什么态度做这一切?

  苏凌懒得探究原因。

  他知道,因为同情怜悯而短暂的靠近是不会长久的。

  毕竟他不屑于可怜兮兮的示弱博取怜悯,反而脾气不好自我自私的很。

  他皱着秀气眉头,直起身体瞅了苏刈侧脸片刻,而后语气强硬道:“把刚才我说的给我忘了。”

  我才不需要你可怜。

  突然莫名后悔给人讲这些有的没的,明明他从来都没给人讲过,也风风火火的活着。

  见苏刈看着自己没反应,凶巴巴道:“听见没!”

  话音落了好一会儿,苏刈像是突然回神,朝苏凌看去。

  才发觉那双娇纵的眼里带着些雾气,白皙的小脸上带着恼羞成怒的别扭。

  苏刈点头,抬手揉了揉苏凌脑袋,“知道了。”

  这下苏凌炸毛了,白嫩的小脸瞬间通红,捂着自己脑袋,“谁要你摸的!”

  见苏凌红脸,只当气急了不肯吃亏,忙道:“那你摸回来。”

  如果是其他人这样讲苏凌早就开口骂人了,但对上这个口笨又认真的男人,他只觉得闷闷使不出劲儿。

  “谁要摸你个木头呆子。”

  苏刈说完,发觉自己好像也不是很生气,于是别别扭扭抱起小黑使劲儿揉。

  可怜小黑睁开湿漉漉的双眼一脸迷茫。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经过刚才打岔,这些天压抑的心情好像散了些。

  他只需要一个人听着他说,恰好苏刈这个闷肚子就不错;

  他也不需要从别人身上看到有什么情绪反应。

  “你把袁晶翠拿的西瓜冰在水井里吧,晚上咱们吹着山风吃凉西瓜想想就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