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沈摇光,商骜只觉胸口麻木一片,痛得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要跑,他是想跑的。甚至为了逃离这里,他能被自己设下的最为温和的结界撞到口吐鲜血,摔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他大步上前,想要将沈摇光从地上抱起来。可沈摇光的目光太冰冷,满是戒备,甚至在他走近时勉强向后退了两寸,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排斥。

  这让商骜停在原地,不敢再抱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沈摇光嘴角的血随着他的喘息,渐渐淌到了下颌。他向来最爱干净,此时却顾不上擦,只戒备地盯着他,就像面前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商骜的手都哆嗦起来。

  “杀你,你以为我要杀你?”

  沈摇光直言:“你把我关在这里,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这说的倒是实话。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认也并不怕死。比起现在,他更想快点死了。没命重生那就一了百了,若是有机会重生,再回到几十年前好好收拾这个小畜生。

  可是,商骜的神色却越来越可怕,两腮微收,一看就是牙齿咬得死紧。面前这位商君似乎真的被触碰到了逆鳞,阴沉着脸,大步走向了他。

  沈摇光闭了闭眼。

  但是下一刻,他便被人一把攥住了胳膊,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没有力气,更无修为与那人抗衡,只得被他生生提着,一路拽进了寝殿,一把丢在柔软的床榻上。

  “想死?没你想的这么容易。”商骜说。

  “你倒是不怕死,那上清宗的人呢,天下的人呢?”

  沈摇光的眉头死死皱起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听见商骜接着说道。

  “你若不怕死,那就逃,尽管往外逃。逃一次,我就废你一条手脚,再灭凡间一州。”

  沈摇光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确是不怕商骜真的要了他的命,但他却没想到,面前此人竟比他想的阴毒多了。

  商骜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来一点都不像在跟他开玩笑。见他一时没有言语,商骜居高临下,俯视他的表情带着轻蔑和嗜血的冷笑。

  “你猜猜,第几个会轮到你的上清宗?”

  ——

  言济玄又来了一趟。

  沈摇光静静任由他探查了一番身上的伤,就听言济玄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劝他说:“仙尊要以身体为重。”

  沈摇光却静静盯着床帐顶。

  “这四十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他问。

  言济玄沉默了。

  也不能说。沈摇光缓缓出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言济玄让他服下了药,又替他施了一遍针,这才告退。临走前,他在沈摇光床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仙尊定要养好身体,方才有来日。”

  “多谢你。”

  “……九君或许与仙尊猜测的不大一样。”

  沈摇光没再说话。

  见他并不想提及商骜,言济玄默默提起药箱,从沈摇光的寝殿退了出去。

  这之后,又有人送了早饭给他。是个身着宫装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像是凡间宫廷中的女官。和卫横戈不同,她的皮肤和相貌看起来与常人差不多,看上去也唯唯诺诺的,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桌上,便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沈摇光仍旧没有胃口。他看着满桌丰盛的菜品点心,心思却沉甸甸的。

  商骜没必要诓骗他。看商骜方才威胁他的架势,恐怕四十余年过去,整个修真界真已然天翻地

  覆,成了商骜的囊中之物。

  以至于商骜能以杀灭九州作为威胁,只为了让他不敢寻死。

  商骜的父亲当年便是出名的暴君,沈摇光刚收他入门的时候听说过一些。据说那人暴虐嗜血成性,会以将人放在锅中烹煮至死为乐,还会将美人亲手杀死,割下头颅悬在寝殿内观赏。

  商骜七岁生辰时,那位商君喝醉了酒,便亲手拆下一副人骨,当做玩具送给商骜做礼物。

  当时沈摇光听到这些,只觉商骜可怜,更怜悯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生得这般坚韧单纯。

  却没想到单纯的是他自己。时光飞逝到四十多年后,商骜也长成了个暴君,而他沈摇光,则因为一些不知何来的恩怨,被他囚禁于此。

  想来不让他寻死,是在思考如何让他活着遭受折磨吧。

  ——

  “他就这么想走?”

  言济玄刚见到商骜,便劈头盖脸地听他这么问道。

  言济玄尚不明白商骜的意思,就见商骜背着手在上首困兽一般转了一圈,咬牙切齿:“为了离开这里,他命都不要了?”

  他像在发泄着压抑不敢言的情绪,看起来像是在跟言济玄说话,实则分明是在自言自语。

  言济玄忙道:“九君误会。仙尊受伤并非是强闯结界所致。”

  商骜停了下来。

  言济玄接着道:“仙尊如今身体状况欠佳,便是比凡人都不如。九君的结界虽属性极其温和,但仙尊体质虚弱,对旁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的反噬,对他而言却有极大的伤害。”

  言济玄正要接着往下说,却见面前的商骜表情有些古怪。

  他停了下来:“九君?”

  就见商骜凉冰冰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片刻问道:“是结界的反噬伤到了他?”

  言济玄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没想走?”商骜又问。

  不知怎的,言济玄对上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感到了一股让他喘不过气的偏执和压抑。

  “这便不得而知了。”他谨慎道。“但是,这样的反噬,恐怕仙尊只是尝试着推开殿门而已。”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商骜不说话,言济玄便也不敢开口。许久之后,他听见了商骜喃喃自语的声音。

  “是我伤的他。”他说。

  “不是的,九君……”

  “我又伤到了他。”商骜自言自语。

  ——

  言济玄走后,沈摇光便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修士的身体坚不可摧,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这么密集的伤痛了。一直到此刻,他五脏六腑隐隐的疼痛还没有消退,他感到一阵极其无力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打开了。

  沈摇光没有睁眼,一直到那人走到他床边,静静地在那儿站了许久。

  这种阴森恐怖地像个杀人犯一样的行为,只有一个人能做出来了。

  “九君还有何事。”沈摇光闭着眼,淡淡问道。

  那人的气息沉了下来,不知是在床前蹲下还是跪下了。

  “结界我断不会撤走的。”那人说。

  谁让他撤结界了?

  沈摇光心下浮起一行问号,皱着眉头睁眼打量了商骜一番。

  有病。

  沈摇光转开目光,没有理他。

  “外面比这里更危险,你别碰它了,一下都不要再碰。”商骜狠狠地说,像警告他,声线却有点发抖。

  沈摇光干脆闭上了眼,只当眼不见为净。

  商骜一时没有说话,寝殿中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沈摇光听到了一道气音,是商骜在笑。

  那笑声凉凉的,有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师尊,你此刻定然想杀了我。”他说。

  这语气,倒不像是沈摇光想杀他,而像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似的。

  “反复伤到你,也是我该死。”

  那该死二字他说得凶狠又决绝,即便是反感商骜至极的沈摇光,竟也生出了几分错觉——就好像商骜此刻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认真。

  “你该罚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剥皮剔骨,都不为过。”

  商骜的声音回荡在寝殿中,听起来阴森森的。

  沈摇光不由得转头看向他,表情不太好看。

  “你也不用说这种话。”他说。

  商骜却像没听见似的。

  他只看着沈摇光,紧紧盯着他,就好像沈摇光此刻终于肯睁开眼看看他,对他来说便是多大的恩赐和宽宥一般。

  他伸手想要去握沈摇光放在被子上的手,被沈摇光一把躲开。

  “你要做什么?”沈摇光问。

  商骜收拢手指,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那片尚存着沈摇光体温的被子。

  “可你现在不能杀我。”他说。

  废话,以他现在这样,保住命都算上天垂怜。

  “因为你还需要我。”商骜说。“除了我,其他人都不行。”

  需要他?

  沈摇光实在不敢苟同。毕竟从他醒来之后起,商骜在他面前便从不像个正派角色。

  他的表情明显露出了几分不信任,但此时的商骜却像毫不在乎似的。

  “等你伤好了,所有的伤全都好了的时候,现在受的痛苦,你千百倍地还给我。”商骜盯着他,眼神竟渐渐显得有些殷切。

  “到那时,你想罚我就罚我,想杀我就杀我,可好?”他问沈摇光。

  商骜像是在对他许诺着什么,却更像是在自己对自己承诺些什么。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自己接受似的。

  沈摇光在他殷切的目光里,微微向后退了退身子。

  他像是被火烫到了。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刚才言济玄的话——

  言济玄说,商骜或许与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