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光独自坐在窗前。窗上的月较昨日弯些,郎朗照在雪山之上,分外好看。

  沈摇光却没有心思赏月。

  距聂晚晴被带走已经过去了很久,除了有些担心她之外,他还想不明白刚才聂晚晴告诉他的那件事。

  他说,那枚须弥芥子商骜多年不离身,那么他究竟是何时得到的此物,又为何会终日携带?

  虽说它是沈摇光父亲留下的旧物,无论材质还是容量都称得上顶级,但以商骜如今的修为地位,未必寻不得更好的空间容器。

  更何况,即便是空间容器,也不会有修士整日随身佩戴。即便是沈摇光,也不会将这枚芥子日日戴在手上,商骜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要将战利品拿出来每天炫耀?

  那须得多刻骨的恩怨仇恨,沈摇光甚至想象不到。于是,他干脆不想,准备等今日商骜再来兴师问罪的时候,亲口同他对峙。

  商骜既会怕他死,那他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直到深夜商骜都没露面。沈摇光身体虚弱,一直熬到在窗边昏昏沉沉地睡去,商骜都没再出现。

  但是,第二天清早,他却从床榻上醒了过来。

  看着头顶明珠高悬的床帐,沈摇光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他拼命回忆着昨天夜里的事,可他睡着之后却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是有人半夜悄悄进来,将他抱到了床榻上,还替他盖严了被子吗?

  怎么可能。他一向浅眠,又不喜欢与人接触,这样大的响动,他怎么可能醒不过来。

  可他搜寻了全部的记忆,却只记得半夜时,隐约闻到了某种令他安心的气息,还有一种让他感到很舒服的、难以言喻的触感。可这种感觉虚无缥缈,像是来自于某个几乎被遗忘了的本能,让他难以捕捉。

  或许是这间寝殿之中,有什么能让人瞬间移动的离奇阵法吧。

  ——

  那日之后,商骜仍旧没再露面。

  每天都会有侍女一日三次地给沈摇光送来膳食,并替他添置房中的茶水点心、替他将寝殿打扫干净。

  与鬼修不同,她们是活着的人。

  沈摇光也曾试着问她们些什么,但是她们向来不敢说话,看到沈摇光问话,也只一个劲地摇头,接着飞快退下。

  他便也不再难为她们,在殿中寻到了一处巨大的书架,便每日看些闲书消磨时光。

  一直到了五天后。

  五日之后,鄞都城门大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了鄞都城中,声势之大,就连身在山巅的沈摇光都隐约听见了动静。

  他从窗子向外望去,就见群山与云雾之下,隐约有巨大的翅膀翻飞着,像是成群结队的仙兽。

  由于在这个世界中,只有高阶修士才能够御剑飞行,因此大宗门通常会将这样巨大且没有杀伤力的仙兽驯化,作为出行工具。

  沈摇光仔细地看着窗外,隐约辨认出是碧云雁和踏风兽的翅膀。这两样飞行仙兽在修真界中很常见,沈摇光一时之间辨认不出来者是什么人。

  他看向殿中的侍女们。

  正值正午,是寝殿内最热闹的时候。拢共七八个服制统一的侍女,有的在为沈摇光布菜,有的在店内各处清洁打扫。

  沈摇光闲来无事,随口问道:“这里近日有客?”

  他早知没人会回答他,缓缓翻过了一页书,头都没抬。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微弱而小心的声音。

  “回仙尊,是有贵客。”

  沈摇光诧异地抬头,就见是给他布菜的侍女在说话。对上他的目光,那侍女似乎有些胆怯,匆匆低下头去。

  沈摇光提醒她:“你可知回我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他无人说话不

  要紧。这样一座没有活人的死城,能抓来这么些活人,一定是因为他。沈摇光不愿欠旁人太多的冤孽,更不愿因为自己使得无辜的人丢掉性命。

  她不知该怎么说。

  她们自从被带到这里,就被修罗大人下令服侍这位仙尊。修罗大人不许她们多言,她们不敢不照做,但直到五日之前之后,她们就多了一项使命。

  那日,她从没见过的、高高在上的九君陛下半夜前来,轻轻将窗边的仙尊抱上床后,竟召见了她们。

  她们是凡间人,即便凡间的帝王将相也见不到一面,更何况是这位统御三界的陛下。她们吓得浑身颤抖,却听那位陛下平静地问她们,仙尊今日如何,可有好好吃饭。

  她们颤巍巍地答了,陛下便抬了抬手,让她们平安无事地退下。

  那日之后,陛下便每日都会召见她们,问的都是差不多的话。

  她不懂。陛下富有三界,是杀孽深重、威震四海的阎王。便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圣僧见了他都要跪拜,有什么地方是他想去却不敢去的呢?

  但他却日日躲着不敢见仙尊,有时就在夜深人静时睡在仙尊门外的廊下,一睡就是一整夜。

  他像个坚定的守护者,却又像个怯懦的逃犯。

  而仙尊同她们问过话的事情,也是九君陛下在第二天得知的。

  “他要说话,你们就陪他说。”当时九君陛下这么说。“但不要提我。”

  这话说得很怪,就像九君陛下默认自己是个招人嫌弃厌恶的人一般。

  但侍女却不敢不遵从这句话。

  听到仙尊这么问,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片刻后,只好使劲地点了几下头:“奴婢知道的。”她说。

  沈摇光看她这模样,应当不会有危险,打量了她两眼,便接着问道:“那来者是谁?”

  “据说是来给九君陛下送拜帖的。”

  “拜帖?”

  “是的。再有不久便是三界祝礼,九君陛下会去参加。”

  三界祝礼是修真界十年一度的盛会,沈摇光知道,是为了庆祝数千年前三界修士一同抵御魔修、将魔修封印的日子。这是修真界最为盛大的集会,道修、佛修和妖修稍有规模的宗门都会参加。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庆祝肃清邪祟的盛会,居然会邀请商骜参加。

  “来的是哪个宗门?”沈摇光问。

  每次三界会都会有宗门承办,通常是在三界最有名望的几大宗门中轮转。只是不知今年会是哪里。

  “是缥缈山庄。”侍女答道。

  缥缈山庄。

  沈摇光心下一滞,转头又看向窗外。

  那翻涌的云海之间,雪白的巨大羽翼缓缓地煽动着,肃穆又高洁。

  他的好友池堇年就是缥缈山庄的三公子,两人多年来情谊深厚,已然相识了百年有余。只是不知今日他是否会来,而他又是否能够与他相见。

  沈摇光多日来死水一般的心境,终于泛起了一片涟漪。

  言济玄说得没错。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人要活着,才会有来日。

  ——

  踏风兽缓缓收拢起数丈宽的羽翼,落在了凌霄殿前的广场上。它洁白的鬃毛在九天山凛冽的风中烈烈扬起,它驯服地低下头,便有身着群青色道袍的真人从它背上缓缓走下来。

  在它身后,列着数只碧云雁,旁侧都站着身着青色道袍的修士。一只可作乘骑的灵兽通常能载八九个人,此时浩浩荡荡,便有数十个宗门修士。

  而在他们面前,灵石铺就的阶梯庄严宽阔,雕刻着怒目圆睁的蛟龙,一路绵延而上,停在了宽有百丈的巨大殿宇前。那阶梯的尽头,站着黑袍逶迤的商骜

  ,身侧兵士列阵,宛如立于云端的上界君王。

  为首从踏风兽上下来的那个,看上去有三四十岁,身形高大,气度儒雅,美髯飘飘。而他身后,有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年轻修士,面颊圆润,双眼水汪汪的,与他有三五分像,眉宇间还很是稚嫩。

  那真人刚从踏风兽上踏下,便提起衣袍大步拾阶而上,很快便行至商骜面前。

  他俯下身,在商骜面前行礼道:“缥缈山庄掌门人池修年拜见商九君。我等代表修真界众人多谢九君赏光,愿意参加三界祝礼。”

  此人正是缥缈山庄的庄主池修年。他缥缈山庄位列道修五大宗门之一,本是修真界顶端的大能,此时却跪拜在商骜脚下。

  商骜的目光淡淡飘向了他身后。

  便见那个年轻的小子跟在池修年后头,阶下的修士们纷纷都跟着跪下,却唯独他站在那儿。

  很快,他便对上了商骜的目光。

  商骜似笑非笑,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挂不住了。

  那双水润的眼睛迸发出强烈的怒意,嘴唇也抿紧了,明显可见他两腮往里收,一看便是牙齿咬得死紧。

  商骜懒洋洋地开口:“池修年,你带他来做什么?”

  池修年匆匆回头,就见他这一根筋的侄儿站在那儿,木头似的。

  这样看商骜,他不要命了!

  即便如今修真界众人都对商骜深恶痛绝,但皆是心照不宣,谁也不敢招惹他。但偏他这个侄子,因着商骜关押了璇玑仙尊,便对他恨之入骨。

  此番他极力央求着池修年来,作过很多次保证,却不想到了商骜面前,那些指天发誓的话便全忘了。

  “池鱼!”池修年怒叱道。

  “晚辈池鱼,见过商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