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光的眼眶又被火光晃得有点烫。

  “难道你此时独自硬撑, 便不会死了吗?”他咬牙道。

  商骜幅度极轻,却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会。”他说。“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艰难地抬起手, 接着, 从手指上那枚须弥芥子里取出了一枚东西。

  他把那个东西塞进了沈摇光的手心里。

  “师尊, 你看,我做到了。”他说。

  沈摇光的手心里冰凉黏腻的一片。

  他摊开手,便见掌心里赫然是一枚小小的金丹。

  那金丹和普通的兽丹不同, 它是金光熠熠的。

  在那里面,隐约可见金光流转,几道微弱却明亮的光芒在其中盘旋,若细细数来, 正好是六条金光。

  沈摇光看向商骜, 便见倒在自己怀中的商骜是在笑的。

  “师尊, 吃了它,你就能恢复到从前了。”他说。

  沈摇光咬着牙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我说让言济玄替你疗伤。”他说。“不要再拖了。”

  商骜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兀自说道。

  “只是不知,待到师尊经脉复原, 从前的那些事, 是不是也就想起来了。”他说。

  不知为何, 沈摇光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微弱的哽咽,像是有种强撑着、却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脆弱。

  “想起来也无妨。”商骜自言自语。“我自己做下的罪孽,我自己会承担的。”

  说着,他看向沈摇光。

  “到了那时,师尊亲手杀了我。”

  沈摇光只当做他此时已经伤得厉害, 开始说胡话了。

  “我现在就叫言济玄来。”

  “别……师尊……别。”商骜却很固执。

  沈摇光不知他这样的多疑从何而来, 却也知道, 不能任由他这样胡闹。

  “你若今日不见言济玄,那你这金丹,我也绝不会服下。”他咬了咬牙,放了狠话。

  “我不要你拿命换来的东西。”沈摇光心下一软,却仍毫不留情地说道。

  ——

  沈摇光再见言济玄时,已然是深夜了。

  他与旁人不同,久处密室之中,受不了里面的阴寒之气,不过半个时辰,便被言济玄劝回了有崖殿里。

  他一直等到深夜,才等到回来复命的言济玄。

  “他此时如何了?”沈摇光问。

  “九君如今……当是已无大碍。”言济玄说。

  “当是?”沈摇光不解地重复道。

  “九君的情况有些复杂。属下只能将属下能做之事尽力做完,其他的,便只能靠九君自己了。”

  沈摇光仍旧没听明白。

  言济玄接着解释道:“实是多年以来,九君都未曾让我近过他的身,直到今日,我才知九君是怎样的情况。”

  “你这话的意思是?”沈摇光问道。

  “不知仙尊可听说过,变异五灵根?”言济玄问。

  “……变异五灵根?”

  多年以来,修真界中的变异灵根也算是数不胜数。但是,变异灵根通常是由某一元素而起,因此从来只出现在单灵根上过,便如由水系变异而来的冰系灵根,或由火系变异来的雷电灵根。

  便是双灵根都未曾出现过变异,更何况是被默认为废灵根的五灵根?

  “是的。”言济玄说。“我也从没见过。”

  “你是说,商骜的五灵根,是变异灵根?”沈摇光问。

  “是了。因此九君

  的灵根,与任何人都不相同。虽为五灵根,却有极其强悍的修炼天赋……且寻常五灵根,都因为太过驳杂而将天地灵气排除在外,无法炼化成真气,但九君的五灵根,却是向内而行,非但能够炼化天地灵气……还能够炼化,旁人的真气。”

  ……吸收旁人真气而自用,只有魔修才会如此。

  “你是说,商骜是魔修?”沈摇光问。

  言济玄却又摇头。

  “非也。”他说。“九君仍旧是道修,没有任何一点魔修的气息……这才是九君的独特之处。”

  沈摇光片刻没回过神来。

  他从没想过商骜的根骨这般与众不同,难怪不过短短数十年,商骜便能凌驾于修真界之巅。

  若真能将其他修士杀死之后,吞噬修为而为己用,那商骜的天资便强大得恐怖了。他甚至不会有寻常道修的瓶颈和苦修,单靠踩着旁人的尸体,便能步步登天。

  也难怪,旁人说他杀人如麻,双手染血,恐怕……也有这一层原因。

  便听得言济玄接着说道。

  “仙尊曾经,恐怕也不会发现。这样的变异灵根世所罕见,若非九君如今修为强悍至极,且此刻经脉混乱,难以控制,又因昏迷而未能加以掩藏……恐怕无论是谁,都无法察觉。”

  “经脉混乱?”

  “是的……这也是九君现在危险的原因所在。”言济玄道。

  “你接着说。”

  “九君这样的灵根并非无懈可击,其中最大的软肋,便就是九君自己。”言济玄说。“掠夺而来的修为本不属于九君的身体,因此并不稳固。九君便如同将汹涌的海水囚禁在自己的元婴中为他所用,在获得强大力量的同时,也会受到它们的反噬。”

  说到这儿,言济玄抬头看向沈摇光,缓缓道。

  “因此,现下我只能够替九君疗愈伤口,却无法与他体内暴动的真气抗衡。能够与它们对抗的,只有九君自己。”

  说完这些,言济玄朝着沈摇光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却在这时,沈摇光叫住了他。

  “他们都告诉我,商骜杀人无数,是为祸天下的恶棍。”沈摇光说。“现在商骜昏迷不醒,他不在场,你身上也没有禁锢住你的血契。你只管告诉我,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言济玄片刻没有言语,许久,才轻轻地出了声。

  “……仙尊此言,是不信他们的话吗?”他问。

  “他们想必也不会蓄意骗我,只为了让我去恨商骜。”沈摇光说。“你也说了,商骜能靠吞噬他人修为来提升自己的境界,他如今修为盖世,也是我亲眼所见的。”

  “但仙尊仍旧不想相信,是吗?”言济玄又问。

  沈摇光一时没有答话,只垂下眼,看向自己搁在膝头的手背。

  那只手紧紧地攥着,里面是一颗被强塞进他手中的、光洁的、已然被攥得温热又干净的金丹。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言济玄的话。

  或许,他确实是不想相信,自己多年所教出的弟子真的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又或许,这些时日商骜确实待他不错,他不太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传闻中那样的恶棍。

  ……又或许,他明白,世间的善恶是非,从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可以是杀人不眨眼、虽为道修之身,却行魔修之事的恶徒,也可以是舍下性命,只为了治好他身体的恩人。他在世人面前的确是恶鬼,却偏偏将微薄的、却是全部的善意,毫无保留地都交给了他。

  这会让他不知该爱他还是恨他,该救他还是杀他。是该仗剑维护天下众生的大义,还是被包裹住他的温暖绊住手脚。

  世间的悲剧多源于此。

  沈摇光沉默着,眼前不由自主

  专注而又虔诚,脆弱却执着。他那时似乎的确没了力气,再无法像平日里那般撑起一副凶恶冷漠的盔甲,因此将全部最柔软、最真实的模样,都露了出来。

  他命都不要,却要将那枚金丹塞进沈摇光的手里。他连大夫都不愿见,就是怕自己会因此再护不住他。

  沈摇光一时有些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是怕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言济玄又开了口。

  “仙尊不能断定九君究竟是善是恶,自然也无法断定,九君杀的那些,究竟是什么人。”言济玄说。

  沈摇光看向他。

  “便是仙尊自己,也自是杀过人的。”言济玄冲沈摇光温和地笑了笑,说道。

  自然,道修存活于世,自然不会没杀过人。他们是世间掌握着最强大力量的人,自然也要庇佑苍生,惩恶扬善。

  所以,言济玄的意思是……

  “你是说,商骜所杀的人,都是当杀之人?”

  便是沈摇光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之中,竟多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言济玄笑了笑。

  “九君的身体是不受他掌控的,若有人死在他的剑下,修为便会被他的灵根自动吸收进身体之中。”他说。

  “因此,或许有些事,也并非是九君自己所愿的。”

  沈摇光没有言语。

  言济玄此后说的这句话,似是没有必要的闲话,却又像特意告诉他一般。

  ……而这话,却又似乎是他想要听到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直到言济玄俯下身,冲沈摇光行礼道别。

  “若无他事,我便先行退下了。”言济玄说。“另外……卫将军已经带人将九君送回了有崖殿的偏殿,就在仙尊寝殿的旁侧。”

  说着,他笑了笑,直起身,接着说道。

  “仙尊若是担忧,可去探望九君。九君此时……恐怕也很需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