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到了勖励堂, 商骜才知,自己的名字已经在上清宗传遍了。

  一个驳杂的五灵根,凭着一股子犟劲儿上了山门, 却被门前试剑司的弟子拒之门外——据说是因着来迟了还是什么原因,总之一个五灵根,宗门总不会冤了他。

  可他却在宗门前长跪不起, 一直等到了璇玑仙尊路过, 一时心软,竟将他收入了门下。

  多少年来, 上清宗都没有听闻有五灵根弟子入门的先例, 即便是三流的小宗门, 也不会收这样天资的人入门的。

  可偏偏这小子却撞了大运,竟投入了璇玑仙尊的门下!

  这样的造化,即便是一只鸡犬也要修炼登仙了。更遑论仙尊门下空空, 此人一来便是首徒, 在座的众人都矮他一辈, 即便是堂前的教习师傅,都是要称他一声“师兄”的。

  商骜来到勖励堂时, 天色尚早。

  勖励堂在上清宗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山峰之上, 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楼,碧瓦飞甍,占地之广, 他父皇的金銮殿也比之不及。堂前层层阶下, 是一片巨大的广场, 广场正中有一片石刻的八卦图案, 此时已有几个弟子在那儿打坐练剑了。

  商骜拾级而上, 很快便有道童指引他去了新入门弟子的学堂。听那道童说, 整个勖励堂按照弟子们的修为划分,修为每突破一级,便换一间教室。而新入门的弟子,则拢共在一处学习,待到引气入体,便可与其他师兄一道修炼了。

  很快,商骜停在了一间学堂外。

  此时整间学堂里已稀稀落落地坐了些弟子,都穿着新弟子的服制,头上挽着道髻。见着有人来,里面三三两两闲谈的弟子皆抬起头来,打量着新来的这个。

  瞧上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却也是大了,想必既不是修道世家,也不是高门大户。毕竟家里有条件的,谁不赶着七八岁的好年纪送进道门来?能拖到这十四五的,想必是苦出身。

  不过,这新来的看着倒高挑。他身上的道袍崭新单薄,长发扎成马尾,刘海散碎在额前。

  少年的眉眼隐约有锋利的样子,面容线条精致,眉骨到鼻梁却挺拔锐利如陡崖,隐约显得有点妖异。他眼睛狭长,睫毛稀疏却纤长,此时垂着,显得漆黑的眼睛沉默又静谧,却像夕阳照不进的密林,深不可测,带着泥土的潮湿阴郁气息。

  一时间,众人渐渐都不说话了。

  台上的先生问道:“是哪个峰的,叫什么名字?”

  “点青峰,商骜。”

  登时,整间学堂里落针可闻。

  先生点头叫他进来,商骜便朝着教室里走去。学堂虽大,可周遭弟子小声议论的声音还是钻到了他的耳中。

  “那个五灵根?”

  “早听说了……原来是他?”

  “啊!他父亲,就是雍朝死掉的那个暴君,听说他是那暴君最宠爱的儿子呢!”

  “太子殿下啊……命真好。”

  众人的语气中自没有多少善意,商骜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他径直走到了学堂中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此后便是一传十、十传百。近千人的学堂,直到做满了人,商骜方圆三尺的位置,也是空空荡荡的。

  他只垂着眼,静静坐在那儿。

  他早知道这些人怎么议论他。不痛不痒的,怎么比得上当日悬在他头颅上的屠刀。他并听不进耳中,眼睛扫过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心里想着的却是今早沈摇光紧闭的房门。

  那本该是个目下无尘的仙人,连他山上的道童都是仙鹤变的。收下他,本就是一时怜悯,就像他母妃当年收留的一个落难的孤女,第二日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他第二日便闭了关,想必也是后悔冲动做这个决定吧?商骜平静地想。

  很快,便到了他们早课的时间。

  与在场的弟子们不一样,商骜自幼是雍朝的状元大儒教出来的。他心思重,脑袋却聪明,旁人听来繁冗难懂的典籍,对商骜来说却易如反掌。

  坐在他斜前方的一个弟子回过头来看他。

  那弟子面上厌恶嫌弃的神色根本藏不住,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当真晦气。”

  他这句话,周围的几个弟子全听见了。

  他们纷纷跟着回头,看到那弟子说的是商骜,跟着纷纷附和起来。

  “想必也就是多读了些书罢了,胡师兄不必在意。”

  “是呀。学这些拗口的东西有什么用?真到修炼的时候,难不成也是答题吗?”

  “罢了,师兄,你理他做什么。”

  这些人似是有些忌惮商骜,话说得不重,也将姓胡的那个劝回去了。那弟子暂且作罢,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也亏得璇玑仙尊心善,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东西?”

  旁人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三言两语中,也能听出这人为何口出恶言。他似是个修仙小世家的弟子,在凡间也算小有名气,又是个难得的双灵根,便更是天之骄子。

  但他们一家多年来也苦于雍朝的苛政,雍朝覆灭,于他们而言是大快人心的事,却不想有朝一日和前朝余孽同窗,那人还入了他梦寐以求的点青峰门下。

  就是因着沈摇光闭门不收徒,因此这胡姓弟子才退而求其次地入了剑阁峰赵元驹门下。虽赵元驹是沈摇光父亲的师兄,又是沈摇光的师叔,修为在沈摇光之上,可那也是积年累月的修炼堆出来的,如何能与沈摇光这样的天才比较?

  那些人还未将这胡姓弟子劝好,学堂便已然散课了。商骜拿起自己桌上书籍,便起身离开了学堂。

  经过胡姓弟子时,商骜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凉凉的笑。

  “来日方长。”那弟子说。

  ——

  商骜抱着书册回到点青峰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融融的日光落在飞檐之上,暖洋洋地洒在了沈摇光的门前。

  商骜脚步顿了顿,在那里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日光洒落的门扉,紧闭着,唯有两侧的竹影簌簌摇动。分明是同样的日光,此处却像是和凡间不大一样似的,像是落在这儿,便独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也许这分神圣,也是房中那人所赐予的。

  商骜静静站了片刻,就在要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青鹤的声音。

  “商师兄?”

  商骜回头,就见青鹤和白鹤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

  “商师兄有什么事吗?”白鹤问。“可是今天在勖励堂遇见了什么?”

  商骜顿了顿,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我昨日听……听师尊说,师尊闭关了?”

  青鹤点头道:“是了。仙尊喜静,尤其是闭关时,不喜被人打扰。况且若经脉中真气畅行,忽遭打断,也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商骜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哦……”

  “商师兄是要寻仙尊有事?”青鹤又问。

  商骜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本没事的。”他说着,面上露出了几分赧意,低下头,耳根被日光都染红了。“只是……今日在勖励堂中得了先生称赞,想报请师尊,给他看看而已。”

  青鹤活泼些,闻言跑上前来,接过了他手中的卷轴。

  那卷轴之上正是今日小测的内容,商骜答得详细又清楚,连青鹤看着都连连点头。

  “勖励堂的先生难得夸人,商师兄,你当真聪慧极了!这些入门的修炼法门,即便容易,也是极其晦涩的,能理解至此,假以时日,商师兄必成大器!”

  商骜听见这话,微微低下了头。

  “我不敢奢求能成气候。”他说。“师尊怜我,愿收我入门,我便不能丢师尊的颜面,让自己成为师尊的污点。”

  “这怎么会呢……”青鹤不假思索。

  旁边的白鹤却听出端倪,道:“商师兄今日,是听见有人议论吗?”

  商骜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没有的。”他说。“只盼这点微末成绩能让师尊开心而已。但师尊闭关,不便打扰,便就罢了。”

  青鹤似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商骜极其差劲的根骨,听到这话可惜地摇了摇头。

  白鹤在侧说道:“商师兄不必挂怀,您这份心,仙尊定然知道的。”

  “是呀!”青鹤忙帮腔道。“仙尊定然会为您感到欣慰的。”

  “是吗?”商骜面上难得露出了喜色。他似是低微怯懦久了,现下即便是笑,看起来也有几分生疏和小心,像是想将那份喜气藏起,却又实在遮掩不住一般。

  青鹤与白鹤笃定地点头。

  商骜这才终于信了他们的话一般,用力地跟着点了点头。

  确定他没有别的事情之后,青鹤白鹤叮嘱了他几句,便一同离开了。

  商骜目送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在夕阳之下并排消失在了林中。

  而商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下去。

  这是他惯用的招式了。他在那样如履薄冰的深宫中活了很多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两样,都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第一样,便是不要在意无谓的人言,第二样,便是在上位者眼中,卑微弱小如蝼蚁的人,只剩下一样东西是宝贵的。

  那就是痴傻的、一腔诚心的赤诚。

  弱小的人,只有将这样东西虔诚地展现出来,才有属于他们的活路。

  勖励堂中的弟子们忌惮商骜, 即便稍有意见也不敢随意表露,自然是因为他身后的沈摇光了。

  即便他是个默认废灵根的五灵根,那也是璇玑仙尊座下的首徒, 代表着点青峰的颜面。若璇玑仙尊当真宠爱这个徒弟,那么即便他一辈子都无法引气入体,也是他们谁也不敢招惹的。

  可是几日之后, 风向便渐渐变了。

  勖励堂中有传闻, 说璇玑仙尊自从收了这个徒弟进门之后,便闭关不出, 再没有见过他。而这个徒弟, 活得还不如外门弟子有人关照, 每日独自来往于点青峰和勖励堂。

  上清宗的弟子们从没见过这样不受师尊待见的弟子。

  想来也是吧?那么多人面前,璇玑仙尊金口玉言,想必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可璇玑仙尊为人善良, 没有将这人赶出点青峰, 倒是自己关起门来, 再不见他了。

  自然,弟子们心里多少都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毕竟勖励堂中的所有人都比商骜天资好, 可却没有一个人比商骜地位高。

  几日下来,商骜便被勖励堂的弟子们孤立起来,嘲笑讥讽的声音也渐渐多了。

  而与他不同的是, 那位胡姓弟子渐渐声名远播。

  他名为胡三悟, 父母起的这个名字也有些仙风道骨的讲究——是要他悟天, 悟地, 悟道。他家本就是仙门世家, 灭雍朝时又对新君颇有助力, 故而这些年富可敌国。

  胡三悟原本根骨就好,即便不是万里挑一的单灵根,那也是千百人中都算得佼佼者的双灵根。赵元驹的剑阁峰虽不比沈摇光的点青峰有名声,可赵元驹而今也是上清宗修为最高的大能,除却闭门从不收徒的沈摇光,也便是他门下最风光了。

  更遑论而今赵元驹闭关不出,招纳新弟子的事都是他座下首徒安排的。因怕不合赵元驹的心意,因此只在新弟子中遴选了不过五个,放眼整个勖励堂,那是凤毛麟角。

  而最惹人注目的是,因着家学渊源,胡三悟入门之前,便已然引气入体,算得上是个修士了。这在勖励堂中都不常见,旁人还在一边读书打坐,一边寻找天地灵气在何处时,他身上的气息,已经勉强能在经脉中运转了。

  他又出手阔绰,身边又有不少因着他的家室名声贴上来的拥趸,几日下来,也渐渐成了勖励堂中的风云人物。

  而在他的带领之下,商骜在勖励堂中愈发没人敢接近了。

  人人都知道先生们只管教习,不管其他,管教们素来有诸多琐事,也不会去管这些不违反勖励堂章程的小事。而胡三悟等人,而今在勖励堂中已然是横着走了,众人也自不敢违拗他们的心思。

  勖励堂中每日都会留弟子轮值打扫,而今日,本该是胡三悟身边一个形影不离的弟子留下。

  可就在商骜正要离开的时候,几个弟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商师叔。”其中一个弟子阴阳怪气地道。

  商骜抬眼,目光静静地扫过他们。

  不认识,也并不眼熟。这几日他风言风语听得不少,却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

  他没有出声。

  这些人几天下来都没听见商骜说过一句话,此时也确实没在意。

  刚才开口那人说道:“今日轮到您轮值,您走什么啊?”

  商骜没有言语,只抱着手里的书册,侧身准备绕过他们。

  轮值的名册写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是他。

  可是,他刚往旁侧走了一步,便被其中一个弟子推着肩膀,将他搡了回来。

  “你干什么?”那弟子说。“想走?”

  见着面前这人一声不吭的,除了刚才那一眼之外,连看人都不敢,眼前几人也愈发嚣张起来。

  另一个弟子说道:“说了,今日是你轮值,没听见吗?”

  又有个弟子说道:“把学堂里打扫干净了,明天先生来,别让他不满意。”

  这几个人这些天唯胡三悟马首是瞻,也得了他不少好处,一看便不是潜心悟道的人。这种欺软怕硬的,最喜欢碰到商骜这种不吭声的闷葫芦,就算是挨欺负了,也是把打落的牙齿咽进肚子里。

  此时学堂中的弟子已经几乎走干净了,只剩下了他们几个。就在这时,旁侧传来了胡三悟的声音。

  “行了。”他说。“你们围着商师叔,让他怎么干活呀?”

  几个人哄笑着散开了。

  胡三悟本坐在桌上,此时跳下来,朝着商骜的方向走来。

  “我们就在学堂门口练剑,你别想耍花招,打扫干净了学堂再出去。”他说。“就算您是长辈,也不能不遵从学堂里的规矩,是吧?要是打扫的不干净,我们先替管教来教训你。”

  说话间,他停在了商骜面前。

  “你要是识相呢,就乖乖打扫。”他说。“要是不服气……”

  他看着商骜,嘴角露出了个嚣张的笑。

  “就去找璇玑仙尊,去告状呀。”

  ——

  商骜接连在学堂中打扫了五日。

  旁的弟子看在眼里,却也没人出声。原本便是如此,虽然学堂中有每日留下一个弟子打扫的规矩,但也没有禁止旁人帮忙。即便这事捅到了管教那里,也可以说成是他们记错了日子,或是商骜好心帮忙。

  秋已经深了,窗外簌簌地落过一场薄雪,虽只一夜间便化了,天气却也是实打实地冷了下来。

  勖励堂中的新弟子们都是没有引气入体的普通人,落雪之后,宗门也为新弟子们准备了这一季的冬衣。

  “要这劳什子做什么?”发冬衣时,胡三悟不屑地笑道。“若能引起入体,便是数九寒冬也不怕的。”

  他这话便是吹牛了。即便他现在已经是炼气期的修士,却连一个大周天都运转不来,只能勉强将经脉中的真气稍加流转。真如他所说的不畏寒暑,那定是要到筑基才做得到。

  可是周遭却没人反驳他,一片赞扬之声。

  “我自是不如胡师兄的,我最怕冷。”旁边有个巴结他的弟子耍宝道。“不如,胡师兄就把自己的冬衣赏了我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三悟自然不想同意也得赶鸭子上架。他一脸不屑地摆了摆手,下一刻,他的冬衣便丢在了那弟子手上。

  那弟子连连道谢。

  登时,旁侧就有旁人不满了。

  “我一件冬衣也不够穿呢。”他说。“正要找胡师兄要,怎么教你抢了先?”

  胡三悟一笑。

  “那怕什么?”他说。“你不够穿,再找旁人要不就行了?”

  “找谁?”

  胡三悟笑嘻嘻地,看向了角落里的商骜。

  “喂,你过来。”他冲着发冬衣的弟子勾了勾手。

  那弟子一来,便听胡三悟说道:“商骜商师叔的冬衣,我替他收下了。”

  “这……?”

  便见胡三悟笑嘻嘻地看着商骜。

  “商师叔在点青峰,自然什么都不缺,还在意这一件破衣服不成?”他说。“给我。”

  ——

  胡三悟说这话,心里也是有小算盘的。

  他吹牛吹了出去,可冬衣却不能不穿。上清宗又有自己的服制,不许穿自家带来的衣服。可他的衣服给了别人,难道真要冻一冬天不成?

  他抢了商骜的衣服,方才那个嘴上开玩笑的弟子自然不敢要,那这件冬衣,就理所应当成了他的。

  这日之后,天气日甚一日地冷。学堂中的弟子们纷纷穿上了冬衣,就连胡三悟也不例外。

  唯独商骜。

  胡三悟眼看着他每日穿着单薄的道袍进出来往,而今天亮得也越来越晚,商骜早上来时,眉睫上都是山间落的霜。

  眼看着他们在上清宗学完了最基础的典籍和规章,便到了他们开始修炼、引气入体的时候。宗门准备好了他们修炼所需的灵石,仍旧由同学堂的弟子负责发放。

  “不会把人冻坏了吧?”发灵石时,有弟子胆小,小声问胡三悟。

  胡三悟横他一眼,满不在意。

  “能有多冷?”他说。“怕什么。”

  实在是这些天看下来,商骜不言不语地像个哑巴,被欺负了也闷不吭声地吃亏,一看就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这些时日,点青峰上也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商骜日日晚归也没人问一声,一看就是点青峰上的人也不在意他。

  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怕的?

  胡三悟将目光放在了发灵石的弟子身上。

  既然没什么可怕的,那他便不客气了。一件冬衣不过是暂且御寒罢了,这炼化入体的修为,那才是真材实料的。

  反正他一个五灵根,一辈子也是废了,既如此,要这灵石也没什么用。

  但他就不一样了。他本就比旁人快一步,早早到了炼气期。但若众人都练气了,他可不能被旁人落下,这资源嘛,自然是多多益善。

  眼看着那弟子发完灵石,就要往商骜那边走了,胡三悟又出了声,道。

  “喂。”他说。“你过来。”

  那发放灵石的弟子听见胡三悟叫他,便回过头。

  就见胡三悟理直气壮地说道:“商师叔要你的灵石干什么?点青峰要什么没有。你拿来,我这里的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