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回过头来, 就看到了个身穿道袍,负剑而立的青年。

  那几个随从的暗卫看到有道修在此,下意识便站直了身体, 朝着他恭敬地低下了头。可为首的那个暗卫在看到他的那一刻, 却愣在那里。

  商骜缓步走上前,淡淡看向他。

  近十年都在追查他的踪迹,想必新朝这么大的地盘都让他翻了一遍。当年便你追我赶了那么长的岁月,此后又日日看他的画像看了那么多年, 想必即便自己化成了灰, 这人都不会忘记他。

  恰好, 商骜也是这样。

  他年少时最黑暗的那段光阴,也是拜这个人所赐。

  他随起义军首领攻入皇城时, 靠着取下他父皇的头颅换取了此后的荣华富贵。作为新帝最信任的手下,捉拿前朝遗孤的任务也交到了他手上。

  在他们的追杀下, 商骜活得比过街的老鼠还要仓皇, 既躲进过阴暗潮湿的牲畜圈中不敢喘一声大气,也曾当肩中了一剑、血浸透了半边衣衫也不敢停歇地连夜奔袭。

  而今, 这人就站在他面前。

  两人的双目对上了视线,看着那人逐渐放大的瞳孔, 商骜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凉凉的笑。

  “黄将军, 你还记得我。”他说。

  听到这话, 那领头的暗卫旁边的那个面露疑色,侧目看向身侧的首领,似乎不知这位修士如何会知道他的姓氏。短暂的目光游移之后,此人恍然间想起了什么, 拿起手中的画卷, 便匆忙地展了开来。

  画卷中是商骜多年前的画像。身着华服的少年太子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宽大座椅上, 面无表情,庄严得如同泥塑的像。

  他又抬头看向面前的修士。

  明显地高大了、长成了,即便过去了许多年,那副眉眼却仍旧很像,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头儿……”他匆匆转头看向身侧的首领,可就在那一刹那,凛冽的剑气穿过了那首领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溅了这暗卫一脸。

  ——

  杀死几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对商骜来说,只是手都不必抬起的小事。

  他静静看着几人颓然倒下的身影,面色冷漠。

  有报了仇的喜悦吗?其实没有。就像来时路上同门弟子劝他的一样,他入了仙门,年岁悠悠便再与他没有关系。活在这样几乎停滞了的光阴里,前尘往事,就像是被翻页过去的故事书一样。

  他杀这些人,只是他既撞见了,便不得不杀罢了。

  他抬眼,恰就在这些人尸体的前方,就是旧时鄞都的断瓦颓垣。

  这么多年找不到他,想必这些人也以为,他躲在了这片废墟之中了吧?商骜静静地看向前方,从前熊熊燃烧了五天五夜的大火早已熄灭了,夜色之下,昏暗的废墟上只剩下厚厚的一层焦土。

  他淡淡抬起脚步,跨过了那些人的尸体。

  这是他将近十年以来,第一次重新回到鄞都。地上坍塌的废墟使得进来这里的人寸步难行,碎石之下,隐约还有支离破碎的尸骨。

  早没了模样的地方,商骜却认得出,这里便是当年的朱雀大街,是从鄞都东城门一路到皇城宫门的那条最宽阔的大路,能并行八驾马车。

  当时,他坐在车驾之上出宫巡游,也是走的这条路。

  他踏着废墟,如履平地,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就这么一路走到了皇城的门前。

  金色的琉璃瓦早看不出模样了,任凭它当年是怎样晶莹地、高高在上地在皇宫的门楼之上闪烁,现在也焦污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低下头,便看到了斜插在瓦砾之间的一支断枪。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九殿下?”

  那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却又空又远,几乎消散在夜风里。要不是商骜听觉灵敏,还真捕捉不到这道声音。

  他回过头去,竟看见虚空之中,站着一个身着雍朝宫装的女人。

  这人几乎与空气化为一体,半透明的身体之后,还能看见原处城郭的灯火。她看上去大概二三十岁的模样,从她华丽的宫装上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品阶很高的女官。

  那人看见商骜回头,似乎也是一愣。

  她呆呆地与商骜对视片刻,接着猛地在半空中跪了下来,俯身朝着商骜行了个大礼。

  “九殿下,九殿下竟能看得到奴婢吗!奴婢钟杳,叩见九殿下!”

  ——

  商骜知道,钟杳当然是死了。从听到这个名字他就想起来,这人正是他母妃宫里的掌事女官,早在叛军杀入宫门时,便死在了叛军的枪下。

  现在飘在空中的钟杳,还保持着多年前死去时的模样。只是她的宫装本就是鲜艳的红色,只有定睛细看才看得出,她胸前绽开的红芍药,原本该是金线织的。

  染红它的是血。

  钟杳也告诉商骜,她不是人,而是一个飘荡在鄞都废墟之上的魂魄。而鄞都的臣民们,虽然死了,却从没有离开过,鄞都旧址阴气逼人、无人敢接近,就是因为这里千万个冤魂的魂魄一直被圈禁在这里,因着怨气太深,既无法离开,也没有消散。

  钟杳也告诉商骜,这么多年,他们盘桓在这里,也是在等商骜。

  “等我?”商骜眉心一动。“等我做什么?”

  钟杳匍匐在地上,头都不肯抬起来。

  “而今整个大雍,只剩下殿下了。”她说。

  “你们在等着我复国?”商骜只觉得好笑。

  “殿下既至此处,又得见我等,那便是天不亡我大雍!”钟杳说。

  “既只我一人活着,该如何复国?”商骜好整以暇。

  “殿下还有我等。”钟杳说。

  “你们?”商骜皱眉看向她。

  他倒是从没见过这么会说大话的死人。

  “只要殿下寻得了驭使鬼修之法,将我等复活为鬼修,我等便能够成为殿下之刀剑,服从殿下号令。”钟杳说。“殿下,届时数十万鄞都臣民,都将为您驱策。”

  她的头颅又重重地在虚空之中叩了一下。

  说完这些,她静静等着商骜的回应。而商骜垂眼看着他,一时间也没有言语。

  夜风从他耳畔掠过,阴冷又干燥,隐约还卷来了几分焦糊尘土的气息。

  许久,商骜缓缓地问道。

  “用什么办法?”

  ——

  如何炼化鬼修,钟杳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雍朝王气所终之地,就是大雍的传国玉玺。而他们能够在这片废墟之上存留魂魄,也是因为有这点末路王朝的余晖庇佑。所以,拿到了传国玉玺,便就是拿到了他们这寻孤魂野鬼的性命。

  而商骜只要知道了炼化鬼修的办法,便能用那炼鬼之法与玉玺结契。契约一旦结成,千万孤魂便会化作鬼修,永远地追随在商骜身侧。

  商骜踏着废墟,一直走到了皇城的最中心。

  那是勤政殿的位置。当年,起义军本就是想踏平鄞都,灭掉雍朝,于是从没垂涎过这个一臭万年的前朝半点象征君王的物件,这玉玺自然也没有放在眼里。于是,玉玺便随着坍塌的勤政殿横梁,被埋在了这片废墟之中。

  商骜一点点挪开了废墟之上的瓦砾。因着避免被旁人察觉,他只用了极微弱的真气,并没有靠着他的修为,将这片废墟一并抬起。

  钟杳在这里游荡了多年,早摸清了玉玺的位置。

  她引着商骜,搬开了层层的瓦砾,最终让那废墟之中被尘土浸染得失去颜色的锦盒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而在锦盒旁,一柄落满了灰尘的青铜剑静静放在那里。

  商骜俯下身,拿起了那柄青铜剑。

  这是雍朝帝王所拥有的佩剑,并没有开刃,并不锋利。一只张牙舞爪的龙盘旋在上面,隐约还剩下几块没有落尽的金色,是原本錾在这剑上的黄金。

  “就是这里了!”钟杳道。“殿下,传国玉玺就在此处,还请您……”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商骜侧目看向他,紧接着,便也发现了异样。

  空气之中,分明就有细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真气波动,下一刻,商骜便猛地在周身撑起一片真气化作的护盾。

  几乎在同一秒,暴雨般细碎的光针从四面八方而来,猛地击打在商骜的护盾之上。

  接着,在商骜面前,空气的细微波动之后,一个高挑的男性妖修从虚空之中现出了身来。

  钟杳警觉地看向他,而他却根本看不见钟杳一般,只笑着打量了商骜一番。

  “小修士,还挺机灵,竟躲得过?”他道。

  商骜没有言语,只飞快打量了他一遭。

  妖修本就是由活物修炼而成的,能口出人言、听音视物就已然很难,更何况是化作人形。而普通的妖修,能化作人形就已经难得,身上也定然会存留一些原身的痕迹,并不能变化干净。

  而面前这个妖修……浑身上下,竟没留下半点痕迹,已然完全地化成了一个完美的人形。

  这样的妖修,修为至少在元婴之上,才有这样的可能。

  而商骜眼下所掩藏的修为,也不过金丹后期而已。碰到这样强大的妖修,他的胜算并不高。

  而这妖修,显然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小道士,夜这样深,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做什么呢?”他看向商骜,笑得妖异。

  而他的指尖,凝结的真元已然化作了一根尖锐的毒刺。

  这妖修,是一只化形的蜂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