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县,有个很是素雅的名字,轻易便能叫人想起江南的濛濛细雨与袅袅轻烟,很有名县意境。

  实际上,清和县也确实是名县,它若要争个天下第一县的名头,恐怕也无人敢明面上说它不是。

  这就得说到清和县的另一个名字——镖县。

  是,清和县并没有江南的缱绻与温柔,它位于北地洛州,武风盛行,全民尚武,遍地镖局,清和县的镖师更是走遍天下,在外行走的镖师,一百人中,也仅有三五并非出自清和县。

  清和县人敢打敢拼,在外守望互助,县中民众富足,民风淳朴,是为本朝上县,清和县的位置也很优越,前朝修建运河时,还特地在清和县修了个大码头。

  偏偏是这么一个出名地方,码头却几乎每天都是空的,从来没有船只停泊。

  毕竟运河宽广,江河浩浩,路途遥遥,赶路之人从来只求平安,又有几人不畏惧这清和县的“武”呢?

  今日倒是难得出了个大意外。

  天甫亮,清和县的人就发现,他们县里的码头边上竟有船只在靠岸!

  且这还不是一艘两艘,起码得有二十艘!这些船,也非那些以往见惯的从江浙往京里运海盐的灰头土面的官船。

  这些船艘艘被擦洗锃亮,船只之间用粗铁链相连,正在逐一停靠,安静又有序,望也望不到头,也不知后头还有多少船等着进港。

  清和县的码头无船敢停靠,但运河繁忙,每日从这里经过的船只倒有许多。

  即便全县尚武,也非所有人都习武,便有某任县太爷特地在码头边上建了排二层小楼,专给百姓做茶楼、酒楼的生意。

  这下,生意人赚了个钵满盆满,有那闲散之人也看热闹看了个心满意足,可谓是皆大欢喜。

  “乖乖!老朽我活了五十多岁,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船!你们看那领头的船,那可是楼船!足有三层!”

  “好家伙,那船上可是镶了金子?怎还闪闪发光呢!”

  “噗!人家那是刷了桐油!太阳一照,可不就是亮了?!”

  “你也别笑,这船如此气派,想必主家极为富裕,人家镶点金子又如何?!我看就是金子!”

  窗前众人吵吵嚷嚷,看热闹看得是欢欣不已,一刻钟后,船渐渐停稳,大家便知道,这船队是真的要在他们清和县的码头停泊了!

  大家一阵喊好,直说这船主好眼光。

  看过领头那艘楼船的热闹后,众人又盯上第二艘船。

  这船比之领头那艘倒是矮许多,甚至还没有后头的第三艘高,它仅有一层,并不很气派,却极为精巧,船身遍布雕刻,只是他们离得远些,瞧不清那图案。

  初夏微风袅袅,船内轻纱不时吹出窗外,好似风中朵朵盛开的白色菡萏。

  也不知是否他们看错,窗中竟还有白色轻烟偶尔往外散开。

  便有那经验丰富的老头捋着山羊胡,老神在在地说:“这船里恐怕是位姑娘,此船虽矮,却是很稳的,你们瞧,那船几乎一动不动。若是途中遇到危险,船小也好逃,唯有娇养的姑娘家才会如此精心。”

  众人受教点头。

  更有人感慨:“这样清雅的船,也就如此的千金大小姐配坐了!”

  老头再道:“别看这船矮,恐怕造价还比第一艘那楼船还高呢!光是那船上雕工便是不俗!”

  大家又是一阵讨论,见船队彻底停稳,后头几艘船上已经有人从船舱出来,穿的都是统一样式的衣衫,一看便是家仆与护卫。

  “这到底是打哪里来的船?船上倒是没有任何徽标!”

  “便是有徽标,你又认得了?”

  “我怎么认不得?我也跟我大哥出去走过几趟镖!见过世面的!”

  “唉,也不知这样的船中坐着的是怎样一位小姐啊!”

  “若能让我见一面,死而无憾矣!”

  不少人嘲笑,却无人离开,大家的心思是一样的,都想看看船里的那位千金大小姐!

  没多久,却又有轿子急急往码头赶来。

  大家再一看,嗬!这竟然是县太爷的轿子!难道是来接这船上之人的?

  码头处便更为热闹,连县太爷都来接的人,真不知到底是谁!

  县太爷的人上了船,轿子就停在码头处静静等候时,有人高呼:“快看!那小姐的船里有人出来了!”

  众人赶忙往那艘船看去,确实是有个人出来了!

  却不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千金大小姐,而是个少年郎,身上穿的也是缎子衣服,但一看打扮便知,这样的少年应当只是书童小厮。

  大家有些失望,又见那少年走到甲板,朝着一个方向招手。

  不一会儿,便有艘小船缓缓驶来,戴着斗笠的小娘子将船停稳,抬头笑着问:“客官,可是要买吃食?”

  这小娘子,大家都认识,一向是在水上撑船做些汤水生意的,她的小船堆满吃食,她也早早就看到这支船队,早就满心好奇,此时被叫来,她很高兴。

  见少年生得好,她脸上的笑又深了两分,热情道:“客官,都是早上新做的,放在碗中湃在新打的井水里,又新鲜又好吃又清凉,甜的、咸的都有,您要些什么?”

  少年低头,仔细去看她船上的吃食,应该都是清和县的特色小吃,做得还算干净,反正他们少爷也只是吃个稀罕,他打算一样来一份,正要开口。

  “那是栀子花?”

  少年身后忽有另一道声音传来,是男子的声音,恐怕年纪也不大,声音是少年郎的清越,还带着股漫不经心,说的是官话,却是江南口音,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语调微扬,莫名又给这声音染上些许撒娇的意味。

  伴随这道声音,船帘也被一只象牙雕刻般的手给撩开,船中走出一人,身着天水碧色长衫,腰悬白玉双鱼佩。

  小娘子下意识地便抬头看去,随即便愣在原地。

  先前那位书童立马往岸边茶楼看去,看到那乌泱泱的一大堆人,吓得赶紧冲到此人身畔,直接用身体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他倒也没有在意,往前几步,也走到船边,只看小娘子身上斜跨的布包,又问一句:“包中栀子花卖否?”

  小娘子连连眨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盯着他看。

  他也眨了一下眼睛,头微微歪了歪,这才看向她,眼露疑惑。

  “少爷。”

  这时前头楼船也有人来,小娘子回过神,通红着脸磕磕绊绊道:“卖,卖——不,不卖……不是……”

  小娘子的意思是想说,不卖,送给他!但就是没法好好表达!她又急又气,脸反而更红。

  “少爷,您怎从船舱出来了,日头已出,外头晒得很。”来的是位漂亮姐姐,她走到几人面前,直接张开手中帕子,挡在他额头处,这下就连那位小娘子的视线也挡住了。

  很显然,这船上坐的压根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而是位少爷。

  这便是江南首富余家独子余心乐了。

  余心乐顿时什么也看不到,闷闷不乐,声音也变得低沉:“我想买她的栀子花。”

  余心乐面上这才稍微好看些许。

  漂亮姐姐又劝他:“少爷,先进去吧。”

  “娘在做什么?”

  “李大人派人过来,想请老爷夫人过去一叙,恐怕不得不去,夫人叫婢子来告诉少爷……”

  漂亮姐姐忐忑说完,果然余心乐又不高兴了。

  这位姐姐与方才那位书童对视一眼,看着余心乐,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一路,确实是委屈他们少爷。

  余心乐又何尝不知他们难做呢?

  他最终“哼”了声,转身回了船舱。

  两人松口气,付银钱与那小娘子买了一包的栀子花,还把整船的吃食都给买下,护卫将吃食搬运过来,小娘子便撑着船晕晕乎乎地走了。

  两人则还留在甲板。

  年长些的这位漂亮姐姐是余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名叫晓寒。

  少年是余心乐的书童西园。

  晓寒将栀子花递给西园,叮嘱道:“千万看好少爷,一定不能下船,我陪夫人去李府,我们午后便能回来,如何都要哄好少爷,再有十来日,咱们便能到京城,一切就都好了!”

  西园也有些蔫,他点头应下,又不平道:“好心也有错?长得俊也有错?我们少爷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帮那个忙!说起来也都是官家小娘子,怎么做出来的事,都跟土匪似的?!”

  晓寒自也不悦,闻言也不由暗咬银牙。

  但她年长几岁,劝说西园几句,两人便分开。

  西园抱着栀子花回到船舱,天气渐热,余心乐怕热,窗下摆了冰,不时有白色轻雾冉冉升起,轻雾中,余心乐单手托腮,懒懒地在看一本书,影子落在雕着孔雀的窗格上,窗外的晨光柔软地落在他的面庞,隐隐约约有只孔雀模样,一时间他竟也不舍得打断这室闲适。

  余心乐翻过一页书,手还托着脸,却是抬眼看他,问道:“怎么,两人商量好要怎么关我了?”

  “……少爷。”西园走到近前来,心疼道,“少爷,您受苦了,但晓寒姐姐说的也是,再熬十来天,咱们到京城就好了!”

  这里没有外人,余心乐终是将面前的书推开,烦闷道:“谁知到了京城会不会变好!那姓王的,她姑姑是在宫里当贵妃的,到了京里岂非更容易逼婚?!”

  “不会的少爷!咱们京里也有人啊!”

  余心乐嗤笑,他们家京里的那些人?

  算了吧!

  那些人能不拖他们后腿就不错了!

  再说岸边那些人,好不容易看到个影子从船舱出来,瞧着甚是曼妙,结果被人家家仆挡得个严严实实,什么也没看着,心里那个恨,那个可惜啊!

  同时,他们也更坚信这是位小姐。

  否则何必挡得如此严实呢?

  等到那撑船的小娘子回来,大家赶紧招手叫她过来,说是买吃食,实际是问那小姐的来历。

  小娘子这会儿都还没回过神来呢。

  她长这么大,在水上做生意也有五年,也算是见过世面,却是头一回见到那般相貌的人。

  此时被人一通问,她红着脸,喃喃道:“他、他好像是天上仙宫里走出来的人……”

  大家只当是“她”,更为兴奋,再问他们从何而来,说的是哪里的话。

  小娘子想了想,说道:“似乎是从平江府来。”

  那吴侬软语的腔调再不会错。

  顿时,窗边就跟烧沸的热水一样。

  在这锅沸水之外,角落离码头较远的窗前也站有两人。

  这两人身穿相同黑衣,其中一人身量颇高,另一人虽矮却壮实,面上都戴黑色的铁制面具,将面容完完全全地遮了去,茶楼中与他们一样打扮的还有四五人,这也是清和县特有的风景,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毕竟镖师是踩在刀尖上赚银子,行走江湖,仇人众多,这也是为了保护各位镖师。

  除非人死,否则在外,镖师的面具从不摘下。

  这两人同样看着码头边的船队,只是他们很安静。

  瞧见有一对华贵的夫妇被簇拥着下船,再上轿子离开,矮壮那人才用极低的声音说:“能叫清和县这个二愣子知县不顾闲话也要去请的人,又是从平江府而来,恐怕是平江余家,据闻这二愣子早年与余老爷是同窗,两人关系亲近,也多亏余老爷资助才能进京考学。”

  他身边的人,不置可否,不言一语。

  “殿下,若想顺利回京,恐怕少不得要在余家身上做一做文章。”

  身边之人依旧沉默,他在看那艘船。

  窗边的“菡萏”不时随风盛开,隐约还有栀子花香被揉进风中传来,有道托腮的慵懒影子落在竹制窗帘上,似乎影子也觉得极为没趣。

  忽地,那影子转过脸。

  隔着那道竹帘,两人仿佛遥遥“对视”。

  影子“看”了会儿,无趣地收回视线,拿起茶盏喝茶。

  他拿起窗边放凉了的稍显苦涩的茶水,也啜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这篇超甜,希望宝子们看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