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瞧见那系在画卷上的青绸时, 余心乐心中已有答案。

  纸张、画轴等物,相似众多,但这青绸所用的布, 全天下也只有他家的作坊里能制!且这颜色是当时染错的,偏余心乐极喜爱这颜色,是以那一整批的布,都搬到余心乐院子里, 留着他自己所用。

  余心乐叫人裁了许多,专门用来绑画卷, 如今却在这里出现!!

  余心乐脑中闪过许多许多的画面,水中模糊的面庞, 偶尔会觉得有些熟悉的声音, 差不多的身量……顿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他甚至已经蒙了,蒙了许久, 他才缓步上前,拿起那幅画, 缓缓展开, 脑中“轰”地响, 猜测是一回事, 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画上的人陌生却又熟悉。

  夜明珠莹莹温润的光芒下, 余心乐看着这幅画,还能立即想到那天的白墙黑瓦, 与那站在船板上的黑衣之人, 也记得湛蓝天空飞过的白鸟。

  他是想连着那几只飞鸟一同画在纸上的, 只是那人先看到画, 便不曾来得及。

  那人说他画得好, 说想要珍藏, 他一层又一层,亲手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亲眼见那人塞到衣襟里,后来,那人将他从水里救起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难过很久,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甚至担心那个人是否还安全。

  余心乐的手指收紧,画卷的一角被他捏皱,余心乐这才回神,又转身四顾这间密室,箱子太多,他基本没怎么仔细看,这会儿他观察片刻,又朝着其中一个箱子走去,果然从中翻出几身黑色衣裳,箱子底部,还有两只黑色的铁制面具!

  甚至还有几张与镖局签下的契书,姓名各不相同。

  余心乐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显然是赵酀从前用过的假身份!

  赵酀曾经很不容易,五岁的废太子奋斗至今,重新获得这一切,这二十年里的所有苦难,赵酀很少提及,余心乐却知道,有些是他这辈子可能都想象不到的,他一直很心疼那时候的赵酀,恨不得自己能去到那时候,抱抱还很小的赵酀。

  镖师确实是最容易隐藏自己的行当,人人戴着面具,赵酀比常人都要高的身量,与那好身手,在里头也不是特别打眼。

  要余心乐来说,赵酀当真很聪明,想出这个法子来隐藏自己。

  既然所谓的颜大侠,实际上就是赵酀,余心乐此时一想便懂了。

  当初在清和县相遇,正是最关键的时候,赵酀与邓容被很多人围追堵截,能够借他们家的船回京是再好不过的事,他也终于明白,颜大侠才不是要去与人私奔,而是回京夺得皇位。

  那么跟他们家的船回京,当然是最安全的法子。

  当时他与赵酀又不认识,彼此只是陌生人,也不算是算计吧,毕竟赵酀当时也给他做好吃的,还陪他说话,那些在船上的日子,他每天都很快乐。

  幸好赵酀到底是顺利抵达京城,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些,余心乐统统都知道。

  可他还是很难过。

  当初不说就算了,两人已是如此亲近,为何还是不将此事告诉他,若不是他误打误撞地进了密室,又恰好看到这个箱子,这辈子都没法知道。

  颜大侠就是赵酀,赵酀就是当初那个举着他看比武招亲,扛着他逃命,哄他,给他做莲子甜汤,保护他的颜大侠!

  他早就与赵酀认识了!

  这样美好的事,赵酀却一直瞒着他!

  一看就知道,东西藏在这里,必然是永远不打算告诉他了!

  赵酀肯定是怕他生气,或是怕他误会。

  可他至于为这种事情真的生气、误会么?!

  顶多闹一闹小脾气罢了!

  好几次,他都与赵酀说过,互相不可以有隐瞒,上次皇帝的身份暴露,他也很认真地问过是否还有事情瞒着他,难怪狗皇帝当时似乎有所犹豫。

  想必就是这事!

  余心乐越想越生气。

  属于他们俩,共同的美好回忆,原来还能再往前推,狗皇帝偏要瞒他!!

  正在这时,他听到外头传来找他的声音,他立即先放下东西,抬脚走出密室,装作刚从书架里侧找书出来,问是何事。

  此处毕竟隐蔽,西园、刘小武都没跟进来,同样的,赵酀来时也没带人。

  山里人很少,平常能够见到的也就颜太后与她的两名心腹宫女,以及秦叔,一些做杂活的,与此处的侍卫皆是天生眼盲,或是天生聋哑之人,来去都相当安静,轻易不在他们面前出现,就好像是影子。

  过来找余心乐的是秦叔,他提着个食盒,手里还有封信,笑道:“这是陛下使人送来的。”

  余心乐伸手接过,并道谢。

  秦叔也不打扰,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

  秦叔一走,余心乐脸上的笑容就散了,食盒盖子还紧紧盖着,但他已经闻到香味,还很熟悉,应该是赵酀亲手做的。

  他先揭开盖子,里头竟还是滚烫的。

  他观察一番,发现这个食盒有好几层,外层与内层之间放了炭,难怪天这样冷,膳食还是热的,有他喜欢喝的甜汤,果然是赵酀亲手做的。

  余心乐的心顿时又软了。

  他叹口气,坐下来看信,信里,赵酀说今天有事没能赶来,明日下朝便来接他,再一起去见他爹娘,还说正月初一他们俩就大婚,与他的登基大典一起办,相关事宜他已经又与礼部尚书确认过,到时候自己什么也不用管,高高兴兴地嫁进宫里就是。

  很显然,赵酀兴致极其高昂。

  赵酀从来是个内敛的人,这薄薄一张纸却像是浸了全天下的快乐,光是看信,他都能看到赵酀写信时的神采飞扬。

  余心乐也挺高兴的,高兴到一半,他又闷闷不乐地把信放到桌上。

  想到密室里那一堆东西,心中就不畅快。

  狗皇帝,就这还想同他成亲?!

  余心乐有阵子没同赵酀发脾气,因为赵酀凡事顺着他,又没有任何操心的事,近来朝中事情多,余心乐也不想叫赵酀再操自己这份心。

  可叫他明日与赵酀欢欢喜喜地去见爹娘,他实在做不到!

  他甚至都能琢磨出赵酀的想法,肯定是觉得这事说出来,反倒要闹得不高兴,反正也没人知道,就一直瞒着他好了。

  反正他想事情简单,活该又被狗皇帝骗!

  如今这种事情就敢骗他,往后又不知还有多少“善意的谎言”?

  余心乐最讨厌这种所谓的为他好。

  必须要给赵酀一个教训!

  余心乐也不知道该如何给赵酀教训,动真格的教训,他也不舍得,可若是不给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赵酀以后定是还会这么干!

  赵酀总把他当个孩子,他没有任何怀疑!

  余心乐气闷着,倒是将赵酀亲手做的那盒饭菜都给吃了。

  吃饱了才能想出办法!

  余心乐用过晚膳,去与颜太后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回到自己的院子,又走进密室,看到那些衣服、面具与画卷,心里那口气还是堵着,自己一个人坐着,越想还越气。

  忽地,他瞄到密室内侧的另一扇门。

  他才想起,这间密室也是直通地道的。

  余心乐摸摸下巴,倒是想出个主意。

  当夜,余心乐睡到卯时便起身,留下封信,就提着盏宫灯,径自走进地道。

  他还从未真正进来瞧过,刚一进来,余心乐就心生佩服,地道很宽敞,并不狭窄,能并排走三到五人,头顶还有很多空余,哪怕赵酀进来,也不必弓着腰。

  据说那些聋哑人都会定时来打扫,地道中很干净,也没有难闻气味。

  每隔一段距离,墙上都会有油灯,余心乐用自己手中的宫灯借火,一一将这些油灯点燃,倒像是探索一般,有滋有味地往前走。

  他只是为了给赵酀一个教训,也不是真的要离家出走。

  地道有很多出口,最近的是在京城附近的村落,这座山本就偏僻,离村落也没几里路,余心乐估摸着,自己天亮后就能出来,他就在那村子里等赵酀过来找他,非要赵酀好好认错不可!

  下回若再敢骗他,他便要真的离家出走了!

  余心乐不自觉露出笑容,他觉得这个经历甚是美好!

  他从林中走出,找了处好风景坐下,慢慢欣赏。

  赵酀说是下朝便会来接他,恐怕再有一两个时辰,便能找来吧。

  余心乐从荷包中取出来时放到里面的糕点,吃了几块,肚子也不饿,听着林中鸟鸣声,惬意得很。

  他正悠哉悠哉地晃着双腿,沐浴着初冬的暖阳,远处还能看到几头水牛,更有许多村民已经出来干活,他还跟不少大伯大娘挥手打招呼呢,还主动解释自己是在等家人。

  赵酀与颜家信奉的从来是大隐隐于市,谁也想不到,附近就有地道呢。

  余心乐正享受着,是,于他而言,这确实算是一种悠哉的享受,他又瞧见村西头的方向跑来一队车马,黑黢黢的,待到那些人走近,余心乐忽然发现,那是一群镖师啊!

  他立即站起身,好奇地踮脚看去。

  刚好有个大伯经过,见状,告诉他:“这位小公子,你别怕,这是镖师,不伤害我们普通老百姓的!这是刚护完镖,要往东回他们清和县呢!”

  余心乐点头,他当然不害怕!

  甚至看到这些镖师,他反倒又想起与赵酀的初见。

  面上不由涌动怀念的笑容,大伯都不由多看他几眼,本就觉得这小公子相貌甚是好看,没成想还能更俊呢!

  他好心问:“小公子,你等的人什么时候到?外头冷,要不去我家喝口热水?”

  余心乐笑看他,正要婉拒,远处却有马急急奔来,几乎是冲到余心乐面前。

  吓得余心乐赶忙伸手护住身后的大伯,眉头也不由紧皱。

  不待他质问,那马被急急勒住,马蹄子乱蹬,与此同时有个姑娘大声道:“是你?!”

  余心乐抬头看去,见是位漂亮的年轻姑娘,他不解:“你是?”

  那姑娘并不回答,反而激动道:“我找你找了好几个月!我就说,你才不是什么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

  余心乐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是当初在清河县,比武招亲的那位许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