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人, 怎么说呢……

  匈奴、鲜卑、羯、羌、氐五胡乱华期间,所建立的诸如前燕、后赵、北魏等一众政权,几乎都活跃在黄河流域。

  相比之下长江以南, 尤其是吴越之地, 到再往南的岭南地区, 基本不存在像是北周以及此后的隋唐统治者,与鲜卑氏族联姻的情况。

  宋缺支持汉统的固执立场让他倘若要做个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 在北周和南陈之间做出个选择——

  必定还是南陈。

  何况如今的南陈还不是昏聩的陈叔宝当政,而是陈顼。

  当然了,如今的宋缺也不是将近四十年后相助少帅军对敌李唐,而是个怀着天下刀客最羡慕的绝顶天赋,刚离开岭南宋阀出来闯荡江湖的青年。

  他今年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岭南这种地方, 在宋悲风退居后开始就对周边的部落进行归并统治,到如今除了海南岛上的南海派因为“南海仙翁”晁公错的存在,对宋阀还多有不服之外, 俚僚番禺众族对雷厉风行的宋阀大多臣服。

  宋缺自少年时期起随同宋家军左右征讨,也早坐稳了宋阀下一代阀主的位置。

  加上他这趟出来前,又有他那位素来以心计见长的二弟宋智替他看顾后方, 倒也不担心会有人趁机作乱。

  他也当然是出来做正事的,而不是出来游山玩水。

  他离开宋阀所居的宋家山城北上, 只一人一刀一马而已,背后却背着个分量不小的包袱, 在包袱中装着的乃是岭南的翡翠明珠犀象以及其他土产。

  他北上之前与父亲以及二弟商议, 俚僚各族如今屈服于宋家军的威名,但随着中原战火迟早过长江天险烧到他们岭南来, 只有武力镇压绝非长久之策, 若是有机会的话, 还是该当试试动之以利。

  宋智有意拓展海运和南方水系运输的路子,宋缺便出来瞧瞧如今中原有没有个门路。

  当然他此行更大的目的,还是见一见中原的各家高手!

  宋缺早将魔门白道的高手名录倒背如流,更知道自己虽然在刀法上的确天资甚高,但武道一途,从来都不是闭门造车便能登顶的,他也只有以人试刀,以己试刀,才能知道自己刚摸索出了个雏形的天刀八诀到底应该往何处长进。

  岭南的铁器锻造水平在去年又有了长进,所以他此番带出来的刀也是一把与他一样头一次在江湖上露面的长刀。

  在他策马而行的时候,这把刀被他从刀鞘中顺势拔出一观,薄如蝉翼的刀刃上一层晶莹的蓝芒便仿佛划开了这阴沉的天色,闪过一片水光云影。

  宋缺大觉满意,他此时纵然没有对手在前,也完全可以想象以这把刀施展出石上流泉会是何等风采。

  他的第一个目标,正是近年来魔门中声名正盛,甚至一度压过了祝玉妍的霸刀岳山!

  然而正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点奇怪的动静。

  在他勒马止步的时候,正见到两人并骑而行,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朝着他策马奔来。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足够让宋缺判断出来人并非是他的宋氏族人,更不是岭南俚僚众人。

  他直觉有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在两人走到近处的时候,翻身下马对着他拱手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官家(*)有请。”

  宋缺按刀不语,打量了一番两人的衣着。

  如今能被称为官家的只有两人,北周宇文阐,南陈陈顼。

  这两人身着南人服饰且并无佩饰错漏之处,显然不是为了混在南边不被人觉得是异端才换上了这样打扮的北人,那么被他们称呼为官家的是好像也就不难猜测了——

  只能是陈顼。

  想

  到这里宋缺将手中的刀按了回去。

  岭南北接南陈,他原本就有意看看这位皇帝的本事和对宋阀的态度,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抢先一步来跟他接触,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与他原本的目的算不上冲突。

  他也自负以自己的本事绝无可能会在南陈这里出事,那么顺着他们的意思往建康先走一趟倒也无妨。

  只是宋缺万没有想到的是,想到找上他的并不是陈顼,而是一位在他们宋阀的情报网络上,此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的姑娘。

  他先见到的也不是陈顼,而是这位始作俑者。

  他们此时会面的地点并没有设在建康皇城之中,只放在城中一处别院里。

  宋缺面容沉静地穿过冬日清寒寥落的花圃,踏入了厅堂,也见到了这位让他颇觉意外的姑娘。

  若是要让宋缺用四个字来概括见到戚寻时候的想法,大概也只有四个字。

  她不简单。

  这不是一个因为好奇之类的理由要见他的人。

  明玉功九层破境后依然在日后的指点下增长的内功,让戚寻此刻在宋缺看来说是内功深不可测也不为过,这也绝不是一个能在二十以内的年纪能够达到的功力水准。

  更让宋缺确信他对戚寻的实力判断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的是,此时凛冬的寒意被隔断在门户之外,屋中点着的炭盆烧灼着明灭的火星,也散发着一种让人觉得燥热的温度,可这个姑娘看似无害,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身侧大猫被她打了个蝴蝶结的毛发,在对方敢怒不敢言的神情里拍了拍它的脑袋,身上却藏着一种含而不露的霜冻之意。

  宋缺此前从未踏出过岭南,在征讨俚僚部族的时候他也难免跟山中走兽相处,这些动物的直觉是最为敏锐的。

  “姑娘为何着人候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宋缺并没怀疑对方是借用了官家的名头将他请来的。

  在踏入建康城的时候他便看到了守城的兵将和他的两个领路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在被人领到这个别院之前,那两人也给他看了他们身上携带着的腰牌,在这间别院中的摆设里以他的眼界也不难看出的确有些逾制之物。

  “必经之路还是偶遇我可不清楚,”戚寻朝着宋缺看过来回道:“我只知道我将找人的任务交给了旁人,现在他们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抬眸一笑,“宋公子请坐吧。”

  或许是因为120级副本的设定是【副本boss不限击败或击杀】,站在她面前的宋缺并不是个红名显示,这很大程度上让戚寻稍微收拢了一点在看到宋缺的时候动手的心思,也让她在撸猫的同时分出了一点欣赏美色的心情。

  那些个与宋缺几乎同时期开始在江湖上行走的武林同道,再如何嫉妒这位刀客奇才都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当得起长相“绝顶英俊”四个字。

  四十年后寇仲和宋缺碰面的时候也说那实在是一张没有半分瑕疵的面容。

  但他倒是不像后来两鬓微霜的时候还有一种忧郁的学者气度,在他那双浓中见清的眉锋之下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里,更为清晰让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少年人的傲然和他的门阀贵胄之气。

  看着就挺养眼的。

  戚寻又忍不住将他的脸和此时同样站在屋中的狄飞惊的脸对比了一番,这两张同样都是“一见就知道是xxx”的脸,一个更倾向于阴柔秀美,一个则是英武俊俏些,还是不大一样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可以靠脸吃饭,也不失为一种优点。

  宋缺并非没察觉到戚寻对他这种略微有些失礼的打量。

  但非要算起来,他自从进屋以来,因为好奇于到底是谁要将他请来,也没少看着戚寻明显不是南陈的装束打扮,算起来他也不那么占理就是了。

  好在戚寻很快收回了

  目光,宋缺也不由松了口气,“ 既然你让人代为将我找来,我人已经在此地了,有什么目的也可以说了。”

  戚寻也的确没有跟宋缺绕弯子的意思。

  在宋缺落座后她便说道:“我有意北上将吴将军救回来,吴将军作战擅用水势,虽然他如今已有七十余岁的高龄,但为将者不在年高,有吴将军在,这长江天险才能得到最佳的利用。”

  宋缺刚想问一句吴明彻的生死与他何干,便听到戚寻又问:“阁下觉得——如今北周局势如何?”

  宋缺虽不出岭南,却对岭南之外的事情知道得清楚,自从他二弟宋智加入宋阀议事开始,他便没少被对方拉着灌输各方朝堂形式。

  以至于戚寻有此一问,他下意识地便回道:“北周君威未立,取北齐又过易,宣帝如今尚在,但只怕活不过两年,幼主在位,权臣辅政格局已在眼前,若是隋国公有意篡权,只怕用不了一年便能功成。”

  “而后呢?”戚寻又追问。

  “……”宋缺不由有种被对方太过平淡的语气噎住的感觉。

  戚寻是真没觉得宋缺的回答是什么爆炸新闻。

  谁让历史的走向已经证明了,别看北周跟北齐之间的交战打得如此快,甚至没能让南陈从中分一杯羹,北周本身的隐患同样容易被飞快地引爆出来。

  隋国公杨坚也的确是仅仅用时十个月,就完成了从辅政大臣到建立隋朝称帝身份的转变。

  这甚至是创下了个记录的。

  可这一句“而后呢”却让宋缺觉得自己有点被动了。

  若真如他先前所说的发展轨迹,“而后”南侵就是个必然,谁让北方平定之后的优势加上此前南陈北伐的失利足以奠定胜局。

  但南侵这个词,无论是北周皇室做来还是由篡权自立的某位北周权臣做来,对宋缺来说都难免有种如鲠在喉之感。

  因为这些人中无论是谁,都有与鲜卑胡人联姻的背景。

  不过他此时还未亲身经历天下事,更还不曾亲自往北方一趟,与独孤阀、李阀等政治中心势力接触,也绝不会轻易下一个定论,认为纯然汉人血统的南陈就当真有这个平定乱世的资本。

  甚至在出岭南之前他二弟还戏言,若是陈顼可以,他们宋阀说不定还能全力支持宋缺去争一争。

  但若只是将吴明彻救出来,如戚寻所说,这是将一位水上作战将军从北朝的禁锢之中捞出来,却的确是可以做一做的。

  这起码是一个稳定当前局面,给他留出了个思量的时间的做法。

  当然想归这么想,宋缺这个人除了相貌之外,在同辈中人际关系差、脾气臭之类的评价也是一等一的出名。

  虽然现在那些个对他做出此等评价的人,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个刚出山就被请到建康来的宋大公子,也并不妨碍他在此时忽然冷淡下了语气,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姑娘何必这样套我的话,宋缺不怵将这话外传,但交浅言深不是个谈话的方式。”

  可他这话也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宋缺不怕将这种隋国公狼子野心的话外传,戚寻也不怕他这一副眼看就要掉头就走的脾气。

  “宋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问你过程的想法了,我只要你一个结果,你有没有这个意愿,与我一道往长安走一趟?”

  这就不像是刚才还讨论了两句时局问题了,从回答者的角度,只需要回答一个“是”或者“否”。

  “可我为何要与你一并去?”宋缺闻言眉峰微动回问道。

  他并非没有看出戚寻的武功不低,但吴明彻为南陈重将,北周之人再如何面临新主旧主交替的局面,都不会在看守这样的人上缺少人力。

  劫囚,以宋缺的武功来说,若是当真趁着北周不

  备,或许并不那么难做到。

  但要将吴明彻带出来却显然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将南陈重将带回,也意味着北周要想完成统一大业必然会面对更大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隋国公和北周皇室都有姻亲关系的独孤阀中的高手、以及备受北周皇室倚重的宇文阀都有了动手的凭据。

  宋缺固然想以刀法试天下英雄的本事,却还没打算面对双拳难敌四手的局面。

  所以这个一并前往的人,光是内功深厚还不够,还得有足够的实战经验,和全套出手撤离的计划。

  他年少却武功绝高,难免有些桀骜情绪,但他所要负担起的是整个岭南宋阀,再如何桀骜也不会轻易做出个定论。

  可宋缺又无端觉得,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又被往某个既定的方向推了一步。

  这好像意味着他起码从北行目标的内在逻辑上已经被戚寻给说服了。

  这应该并不是个好现象……吧?

  他心中思量盘桓间依然没将目光从戚寻的身上挪开。

  在他视线之中,斜靠在上首的狐裘少女拍了拍倚靠在身边的白虎,这只猛兽便相当乖觉地跟着站在角落里那个青年朝着外边走了出去。

  在推开门扇的时候,屋外的冷风卷入,将屋中的炭火盆都好像吹灭了一瞬,但另有一抹亮如烧灼金红之色的光在室内猝尔明亮了起来。

  宋缺看得分明,正是戚寻将手边的剑拔出了剑鞘!

  “宋公子有此一问很正常,打一场?”戚寻右手扣住了剑柄。

  先前用北周或者隋国公迟早南侵来说服宋缺,若是救出吴明彻起码长江天险还是天险,平衡不会在一时半刻间破坏,她还得多说两句,但要证明她的确是个再合格不过的队友,这多简单啊!

  她擅长这个得很!

  没有什么是打一场不能解决的,实在不行就打两场嘛!

  此时在她眼前的宋缺可不是后来与宁道奇交手之时,天刀刀意已入天人之境,堪称舍刀之外再无其他的大宗师。

  他如今带在身边的甚至也不是那把最终让他成就了天刀之名的厚背乌黑长刀。

  一个甚至还没摸索到自己最擅长的武器是何物的家伙——

  这就是初出茅庐的宋缺给戚寻留下的印象。

  固然这个世界的武道上限让二十岁的宋缺,不能按照戚寻此前所接触到的二十岁的人来一概定论,也并不妨碍戚寻这会儿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人。

  想归这么想,当宋缺也表露出了何妨一战的态度的同一时间,戚寻可毫无给对方留手的意思。

  金虹剑拔出剑鞘的倏忽急转仿佛在一瞬之间完成,闪电惊鸿的剑光已经直冲宋缺而来。

  虹彩流动在剑尖破风而来。

  这剑意迸发之间,刚站起身来迎敌的宋缺在这一瞬间当即便面对着前后夹击的状态。

  背后是屋外凛冽的长风,其中甚至夹杂着一点说不清是碎雪还是冷雨的颗粒,面前则是丝毫不逊色于朔风过境的森冷剑气。

  那凝结着一点烧红明光的剑尖发出了一点铿然轻鸣,恰恰点在了宋缺的刀上。

  正是他完全凭借着应战直觉,在此时拔出在身前招架的水仙长刀!

  这把薄刃长刀与宋缺本身的气质稍有几分微妙的违和感,但这的确是最适合他将天刀八诀发挥到极致的刀。

  薄刀绝快。

  正在抵住这与其说是出手不如说是试探宋缺应变能力的一剑后,宋缺点地急掠而退,或者说只退出了三步,在这刀身长度恰足以挥刀自如的距离下,一式十刀便依靠着手中长刀的特质施展而出。

  刀光化作了一蓬缥缈的幽蓝之色炸开。

  这一式【天风环佩】

  正是取自天仙在云端乘风来去之意,虽快却并不急促,只是层层刀光错影,伴随着薄刀被刀风惊动所发出的几如环佩铿锵的声响,在试图夺回先手的意图中,刀芒几乎将戚寻完全笼罩其中。

  但水仙长刀如薄雾笼云,刀法凌厉又须臾间十刀尽出,对戚寻来说却还不够快也不够厉!

  此时没有那些个为防有人知道她以金虹剑杀黄鲁直和雄娘子的限制,又更有她这些时日间越发将闪电惊鸿的快剑精髓日渐领悟的收获,在她剑击刀影的一息前后,传入宋缺耳中的是十次根本让人分不清停顿的交击之声。

  那一点赤红已破开了交织的刀芒到了他的面前。

  他只能再退!

  【血踪万里】的直剑横绝之势便乘胜追击而来。

  宋缺先后两刀依然维持着天风环佩的刀招,有种有如飞鸟游鱼无迹可寻的自如不错,在戚寻目光之中,这个姿容非凡的年轻人此刻却无意识地紧锁着眉头。

  这是面对劲敌的警惕。

  金虹剑与戚寻本人带来的压力,让宋缺有那么一瞬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有此等足以在江湖上掀起狂澜的本事。

  但他也没打算认输!

  在剑气压制着刀气,金虹剑也以更加精妙绝伦的剑招压制着刀招的一瞬,扑面的砭骨寒芒并没让宋缺握刀的手有一丝片刻的迟疑。

  他依然在退,却在几乎要退出门口的一瞬间踏空而上,天风环佩转为潇湘水云的刀阵又迎头罩下。

  那依然是重叠如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十刀,刀光纵横里的霞雾流转,水光云影,却依然有一种无形缥缈中暗藏惊涛的气场。

  可要知道,戚寻最不怕的恰恰是这种与水势有关的招数!

  掌控天水神功,刀势如流水中最为薄弱的一环到底在何处,在她抬眸与宋缺对视的一瞬间已经有了分明的判断。

  金虹剑扬剑而起直冲宋缺而去的反应速度,甚至比对方所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凌空而上的剑势卷起的劲风中,仿佛东升旭日的潋滟剑光更含着一种勃发的狠劲。

  宋缺本以为这是她趁势要命的急攻,却发觉她何止是要将用剑招压到死角,这一剑扬风而动的粼粼金红,忽然化作了一片滔天炽潮翻涌而来。

  宋缺的刀光如水,却绝不是只走轻柔一道。

  他平日里多用厚背刀的习惯在此刻出刀的时候依然不难让人看出端倪。

  然而戚寻这一剑中更有一种流水沉沉、势不可挡的架势,几乎让人分不清她人在何处,剑又在何处。

  也并不需要有所怀疑的是——

  此剑一出,便以一重更加惊人的浪潮压制住了宋缺刀中狂澜。

  而这凌空飞纵的剑气何止是剑光如电地穿入了宋缺刀法的罗网中,将他又调转出石上流泉,活水灵动的刀势给中断。

  旭日明光迸发至最让人为之目眩心折的当口——

  宋缺忽然看到了一片天光。

  下一刻,天光、剑雨与屋外寒风中夹杂的碎珠冷雨一并朝着宋缺涌来。

  可这并非是什么破窗而出,而分明是在她出剑的惊人剑势中,他背后的厅堂墙面坍圮了下去,随同着屋顶被迸发的剑气挑飞。

  不绝于耳的坍塌断裂轰鸣声响中,先前在屋中局促之地的交手,在一瞬之间已经变成了在天幕之下的交战。

  但在他身后已无阻碍的状态下,宋缺绝强的实战天赋却让他意识到,对方这一剑绝不是为了将他“释放”,让他有机会再做出什么避开剑锋所指的机会,而分明是因为,在她先后对上了天刀八诀中的三招的打斗中——

  她甚至还没拿出自己全部的本事!

  她还想打得更自在更痛快些!

  不过这种依然在攀升的气势,固然让看守在这处别院中的人不由感觉到恐惧,却也让宋缺感受到一种绝顶高手站在他的面前,因气场对峙而诱发的血脉沸腾。

  刀意剑意本不必分得如此清晰,戚寻明晃晃地在覆压而来的怒剑狂花剑招中,证明自己的确有闯入长安救人的本事,宋缺也绝不愿意自己在此时露怯。

  他也同样必须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自己的确对得起戚寻专程请陈顼代为将他找来的行动!

  宋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形之中完成了从“为何要与你一并去”到“我够不够格”的转换,给自己降低了一个位置。

  更不知道戚寻在此时剑如急雨越发凌厉并不只是在迫出宋缺此时刀道上的极限。

  还因为在先前屋中须臾之间的交手里,宋缺似断非断的刀招到底还没到他巅峰状态的精妙绝伦,戚寻在对方尚有些繁琐的刀技里游刃而过,甚至还有余力朝着自己的系统提示栏扫去了一眼。

  这一扫之下很难不让她诧异非常。

  那是三条格式都完全一样的信息。

  【系统】【获得缘分系统卡牌】

  【系统】【获得缘分系统卡牌】

  【系统】【获得缘分系统卡牌】

  即便以戚寻如今的武力值,早不需要再靠着缘分系统结阵的数值来提高这一点数值,光是收集卡牌的数值也更是鸡肋,可收集癖这种东西可不是数值+1还是+100存在区别就能影响的。

  戚寻早在见到宋缺的时候便已经预感到他的天刀八诀作为标志性武学,必然能激活出卡牌,却万万没想到——

  天刀八诀的每一招居然都是一张单独的卡面。

  或许是因为宋缺的刀法在水仙长刀在手的时候,走的是快攻而不守的路子,天刀八诀一诀十刀的数量让其干脆以十刀一组的方式被纳入卡牌中。

  但在这转瞬之间戚寻也顾不上再行多想。

  世上居然有此等好事,能让她的卡牌组里一次性多出八张卡牌的机会,她若不趁此机会将这会儿还挺甜的宋缺给压榨出另外五张卡,再找机会在此行北上的途中将刀法给弄到手,岂不是太对不起这个过分慷慨的设置了!

  此刻她该做的便是拉长这个交手的时间,更在这个更为恣意的交手环境中,将宋缺的另外五诀都给逼出来。

  戚寻的算盘打得不要太响亮,表现在外的却是她眸光中锐意勃发,凌乱劈空落下的碎瓦飞石之中,狂飔的剑气汇作长空一剑的虚影斩落。

  宋缺并非没有留意到对方好像过于特殊的内功,让她在剑意越盛的时候,周身的真气却俨然没有任何沸腾的样子,反而形成了一种将细碎的雨丝都引导了方向,将他手中的水仙长刀也给吸纳而去的内敛漩涡。

  可在此种巨大的威胁面前,宋缺越战越勇的习性让他反而生出了一种绝强的应战之心。

  刀光映雪,这一刀一改方才的闲云野鹤之气,反倒自有一种豪气横生的气概。

  抽刀断水的果决十刀让他在出刀如狂,薄刃席卷的快刀连环里,终于挣脱开了戚寻化雨为剑气的罗网交织。

  却不知道他的对手此时默默在心中数了个四的数字。

  也正在宋缺这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出刀后飞身而撤的瞬间,她袖中的百丈含光绫终于在和宋缺的交手中头一次出现在了人前。

  宋缺单知道阴癸派的阴后祝玉妍修炼天魔功,也用的一手天魔飘带,却没想到戚寻也有这样的武器。

  但在戚寻袖中飞绫丝毫不给他脱身机会地掠来之时,宋缺如何意识不到,这与天魔飘带所引导的重力场并不是同一种功夫。

  那依然是剑意的外现!

  只不过和金虹剑上凛冽的剑光不同,随含光

  绫而出的剑招更有一派铺陈而来,江海横流的气势。

  宋缺怎么会不懂,抽刀断水断掉的是金虹剑所指化作一线的剑光,可断不掉长江大海的浩浩汤汤。

  万千剑光汇集入这片凌空掀起又披头盖下的浪潮,几乎给人一种几欲窒息的压力。

  宋缺倏尔觉得,自己此时所面对的极有可能就是他在跟宋智交手的时候,他那位弟弟所说,在他的天刀八诀面前如泅渡者溺水的绝境。

  只有破水而出才有一线生机!

  他无暇多想,在这一刻他已出刀愈快,甚至作为一个比谁都清楚自己到底拿出了多少本事的人,宋缺知道他几乎已经做到了这把能将攻势发挥到极致的刀所能承受的边界。

  紧绷的碧蓝色刀刃,卷挟着一种奔流不息之势紧贴绫上剑光而过,像是汇入了一片让人只能为之制衡的江流。

  但在将要抵达绫缎之末的时候,这百川归海的一刀又倏尔一分为二,绕行过了这条翻涌的银河。

  只是这刀光并至,还是被一把萦回折曲的长剑挡在了前头。

  怒屈金虹的剑气反震,将宋缺蓄势而出的这一刀打碎在了眼前。

  第五招。

  戚寻默默又扫了一眼系统提示栏目。

  她的出招却丝毫也没让人看出在这一瞬的分心。

  宋缺的状态在剑光重影的压制中活像是被人点着了一把助燃之火,戚寻也同步着这种情绪感染的魔力。

  在几乎不见天明的阴沉天色里,金虹剑上的流光凝聚又舒展,仿佛依然流转着日光,而在那道月白长绫之上,却好像是提前在白日里出现的月光。

  在江河化归到尽头的时候,便是日月并驾齐驱之光将宋缺笼罩在了其中。

  周遭的风中都好像被贯注了一种无孔不入的剑意。

  宋缺先前意图反击的刀气在其中像是不过只能做出困兽之斗而已,再如何凌厉也始终在日光明耀之下。

  所以他忽而又变了招,正是从一种同游江海化作江上清风的收招。

  但这或许不能称之为收,而是在炽浪当头的危局面前,做出的适应改变。

  宋缺挟刀入怀,人如飞鸟地点地急落又扬刀而起,以穿林打叶的大巧若拙之功破开了剑势水浪,运刀斜劈而来的一刀终于穿出了长绫封锁。

  虽然等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游鱼入海的自在挥刀契机,而是一道天下第一守势的剑技。

  海天一线的提剑而拦,绝无可能是仓促而做的举动。

  从宋缺的角度看来,这简直就是戚寻早已经等在了这天罗地网之外,就等着他破开后又再度被她打压阻拦。

  此刻他刀劈而下,刀锋与金虹剑再度发出一声激鸣,也正在这震荡中几欲脱手的一刀里,他看清了戚寻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没有因为此时出的是守势而有任何后退一步的情绪,反而像是一道撞入江流尽头的浪潮一样,只有前行一种选择。

  剑光拒守一线,也只为了在下一次爆发的时候带来更加慑人的剑气纵横。

  正在此时,她比划了个口型。

  宋缺觉得她好像在说“八”,又好像在说“一”,但宋缺必须承认的是,他现在的确还没做到将天刀八诀化为一刀的大道简拙,他本该在行游自在中霸气横绝的刀气更是撞上了个与他相似却也更强得多的对手。

  几乎不等他再有什么摸索清楚她出招的规律,戚寻的剑光已经分开了忽然过境的烈风,再一次铺天而来。

  宋缺也懒得思考那么多了!

  快攻频频的交手中退也是急流,进也是潮涌,他还不如彻底放纵自己在此刻剑气刀气的对峙冲撞中,完全依照自己的本能来出手。

  他此前绝未想过在他离开宋氏山城的短

  短十余天内就会遇到一个这样可怕的对手,但她若想他在剑出江河的封锁中彻底退避,那也绝不可能!

  冬雨零落,刀劲剑光摇落,这把水仙长刀单薄的身形却在剑光曜日中忽然萌发出了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场。

  天刀八诀的最后两刀,这二十刀的斜直纵横变化,在他全然靠着直觉出刀,甚至几乎已经不顾面前的剑光水色,只阖目感知的提刀中,像是只有一刀惊芒横贯而出。

  但戚寻将这一刀风雨如晦和一刀覆水难收看得清楚分明。

  系统也将这两张卡牌记录得分明。

  虽然此时还未达成结算的目标,也并不妨碍戚寻看到这一串排列整齐,还都带着水势的卡牌信息时候,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八刀!

  足够了!

  于是在这一瞬间,宋缺不由感到一种对手的实力又往上蹿升了一层的惊悸,更看到一片汹然剑光中速战速决的野望。

  但在此等局面下他纵然溃败也已经没什么可觉得不痛快的。

  这已是他习练刀法以来最为痛快的一战!

  在戚寻的目光之中,水仙薄刀仿佛化作了一点明光,破开眼前的光影重重而来,只可惜在含光绫化神照之力而出的星河倒泻面前,被捆缚在了星海江流的中央。

  与此同时,掣在她手中的金虹剑以一剑看似不快,却绝无给人前后闪躲又或者阻拦机会的来势,架在了宋缺的脖颈上。

  “宋阀……宋公子,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将见面的地方选在这里了吗?”戚寻握剑而问。

  宋缺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着这柄金虹剑。

  在这把剑上倒映着的金红色流光活像是一片特殊的血色。

  他又顺着剑身往剑柄的方向看去,将戚寻翘着唇角显出一点恶趣味的表情收入眼底,在这双眼睛里倒映着的,还有在方才的测试实力中被活生生削掉了一半的厅堂。

  现在依然有一块砖瓦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动静。

  他想他可能是知道这个答案的。

  因为这里就算是打坏了也容易修,而要是皇宫里的话,除非他让宋阀来人将他们赎出来,否则大概他们两个就得打工还债了。

  他带着的那一大包用来谈生意的样品反正是不够的。

  宋阀少主出山第一架,就要家里来人交钱——

  这话说出去,他也属实不必在江湖上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