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此等天赋, 在风姿气度上也与寻常僧侣有别,又自言在四大圣僧之一的手底下进学,这些信息汇集在一处, 让人很难不在须臾之间想到一个人。

  正是出自花间派,同时身兼补天阁阁主之位的石之轩。

  在他原本的发展历程中,为图谋他所创的不死印法的完整, 他试图将佛门功法和魔门极端的法诀合二为一,一度化名拜师在了四大圣僧的门下,在被几人发觉他的真实身份后,曾被四人联手追杀,靠着不死印法和幻魔真身遁逃成功。

  在正是在这一段后, 石之轩的邪王之名才越发出名, 随后便是散人宁道奇与石之轩的两次交手都以两败俱伤告终,白道慈航静斋碧秀心出山,与石之轩相恋。

  姑且不提这一段以身饲魔, 也不提石之轩前有拜师嘉祥禅师后有化身为无漏寺大德圣僧, 考虑到易容大约不那么方便让他把头发藏起来,他是不是应该从头到尾都是个秃瓢,他这拜师在此地的时间点也的确是对得上的。

  可惜戚寻进入过的天刀霸刀普通副本里, 并没有石之轩的出席。石之轩也并没有个红名提示明晃晃地揭示出他的身份。

  这就让她不得不担心一下误伤的情况了。

  这毕竟是与大唐双龙传的主线相距接近四十年的时间点, 其中更有北周为杨坚取而代之,隋军南下灭陈统一中原这样的朝代变迁。

  谁也无法保证在这样的时代洪流面前, 假若真有这样一个天资绝高的佛门高手, 又倘若他真想不开跑去站队还恰好站错了, 他是不是应当活不到正剧开始的时候。

  戚寻虽然不介意在净念禅院搞事, 或者说她打从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

  但若是别人说起来这件事, 是她不讲道理上来先找茬, 那就让人很不痛快了。

  还是得确认确认身份……

  巧得很,她还真有这个确认身份的法子。

  自称为了尘的僧人领着戚寻宋缺和狄飞惊进入寺院的前场,过第二重山门后便见日光中一尊尊金铜铸造的罗汉塑像。

  这些塑像神情有若真人,却稍比真人更多一种金刚怒目的威慑之气。

  靠近这一侧广场入口石阶的罗汉有些做出垂目参禅之态,有些瞪眼而视,却都好像在静静凝望着从这个方向走来的人,四周大殿的三色琉璃瓦宝光也铺开了一层幽蓝的光影在铜像之上,更让此地多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场。

  五百罗汉铜像所簇拥着的白石广场之上,立着一尊比周围的罗汉身量高出许多的文殊菩萨铜像,这骑在金毛狮子上的文殊菩萨仿佛静坐在这一众铜像罗汉之上,因为周遭的积雪和潋滟琉璃瓦的清光越发像是神佛降世。

  正在此时,了尘忽然听到身后那位姑娘开了口,却不是跟他这位净念禅院派出来的领路人,而是与身边的宋缺说的。

  “净念禅院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昨日过洛阳城旧时战场还在说,此地前四十年间交战频频,昔年汉都零落至此,实在让人心生不忍,倒是这净念禅院还维持着气派景象,说不定如你所说的侯景、高澄和如今的北周势力交替之时还能充作庇护民众之处。”

  他转过身去便看到戚寻在白石阶梯前驻足,在欣赏了一番周遭的罗汉形容各异后,又将目光落在了文殊菩萨铜像的供奉佛龛旁彩塑金饰的三世佛塑像上。

  这大概不是他的错觉,在听到“庇护民众”四字的时候,他分明没从戚寻的语气中听出什么对这罗汉金身的尊崇和参拜来,反倒更像是在内涵。

  这位他此前都并未在江湖上听过名号的姑娘,就仿佛是横空出世的一般,却跟初出江湖的宋阀少主宋缺一并前来,成了个就算是净念禅院也不能随便拒之门外的来客组合。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此时试探性的

  打量,将视线从那的确不合一般寺院惯例的彩塑上挪到了他的脸上,甚至还回了个微笑。

  倒是宋缺在听到戚寻如此说的时候,微微蹙了蹙眉头。

  面前这尊三丈高的文殊菩萨像,并不是简单就能塑成的,即便是富庶如建康扬州这样的地方,更因为北朝灭佛之举,南渡了相当一部分的佛法精深之人,在南陈都城周遭建起的一众佛寺中,也并没有这样规模的罗汉群和金铜塑像,哪怕是戚寻登门拜访、入驻了智顗禅师的瓦官寺也不例外。

  若是他并未见到这一路来的离乱,在见到眼前的宝刹佛像生光的场面的时候,他或许还会觉得净念禅院倒是无愧于其由天僧开创的背景,实乃是白道支柱势力之一,现在却——

  “相比魔门化身悍匪势力横行劫财,以斩俗缘为由动辄灭门,所谓极端的自在实际上却是诸多为恶之人披着层遮羞布,纵然是名声尚可的霸刀岳山也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辈(*),净念禅院倒当真是这乱世之光了,无怪乎会有此等多的信仰香火。”戚寻又说道,“人总是要给自己寻个信仰,才好在食不果腹的时候靠着精神富足活下来。”

  “怎么了尘师傅觉得我说的不对吗?净念禅院与慈航静斋稳坐白道魁首,的确是有其必然性的。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来此一行。”

  “……”了尘的笑容比方才开门的时候还挂不住。

  他越听越觉得,别看戚寻这一番话骂魔门骂得更狠一点,但“乱世之光”这种说法,依然很难不让人觉得她在阴阳怪气,偏偏对方生了一张灵秀出尘的面容,此时运转出一点端倪的禅宗正统武学神照经,让她含着一层水色的面容上也仿佛有一层清透的灵光,又让人觉得她大概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才对。

  宋缺倒是没有了尘这种哪个身份好像都挨了骂的感觉,站在他这个宋阀少主的立场,戚寻所说的话跟他眼前所见的场面的确是很吻合的。

  净念禅宗能立足洛阳,让人在敬佩对方本事的同时,也不免有一种在看到这山城一样铺开的庙宇的时候,心中生发出的微妙不快。

  但比起当真打着自由的名号为恶的魔门,如禅院这种又算不上恶了。

  顶多就是让人不免少了几分尊重而已。

  宋缺想到这里回道:“或许等到有人一统南北之后,便会对其做出约束的。”

  只是不知道这乱世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而已。

  “那在此之前呢?”戚寻示意了尘不必在意他们的谈话,继续带路就是,又顺口问道:“宋公子也是用刀之人,若你见到岳山之流,是否该当出手才是?若是见到邪王天君这些个魔门中的中流砥柱人物,是否也该当尽一份力才是?”

  “这是自然。”宋缺完全没意识到戚寻话中所指,直接应了下来。

  这与他出来见识见识江湖上风云人物的目标甚至还没有任何的冲突之处,宋缺又怎么会觉得对上魔门中恶名在外之人,会是什么不敢应诺之事。

  放在净念禅院的地盘上,对邪王天君霸刀的宣战,甚至还有某种政治正确。

  他虽然听得出戚寻对净念禅宗没太多尊敬之意,但当她更多还是将矛头指向魔门的时候,宋缺也是不免要觉得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的。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他忽然看到戚寻在他说出“这是自然”四字的当口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却在下一刻袖中长绫横空,直朝着那位已然转身领路的了尘禅师而去。

  “……?!”等等,这是不是也太直白了?

  宋缺又怎么会知道,他此前何止是贡献出了八张待结算的卡牌,还因为他这未来的宋阀阀主,如今的宋阀少主,因为与戚寻姑且可以算是同在为南陈救人的行动,而被算作了势力联合行动。

  戚寻教给他的海天一线招数作

  为同行势力的馈赠,加上宋缺与她这一路见闻中的交流,无异于是给宋阀的未来做出了一份不可或缺的贡献,宋阀势力的声望早被她刷出了个正向数值。

  不过宋阀偏居岭南,原本是与中原的白道魔门之间都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的,顶多就是个南海派被提示过要不要加入红名列表。

  戚寻对晁公错可没什么兴趣,自然也没管这条提示。

  事实上现如今她问询诸如天君席应和霸刀岳山是否该当作为宋缺的对立面,也不能算将灭情道之类的两派六道之一直接结算成红名,但偏偏其中存在一个例外——

  花间派,石之轩!

  花间派每代只传一人,护派尊者只是代为保管花间派典籍,却不能算是花间派的人,石之轩上无师承,40年后传承花间派的弟子“多情公子”侯希白如今还未出生。

  这就等于他一个人就是一个门派。

  对邪王石之轩的宣战也等于将花间派势力列入了红名列表。

  宋缺和化名了尘的石之轩显然是不能理解戚寻这种迂回作战的套路的,可戚寻却看得很清楚,在宋缺回应的同时,弹出来的那条系统提示被她按下确认键的时候,转身的僧人头顶出现了一道红色的血条。

  正是从原本的中立阵营变成了红名的标志。

  将“是否将花间派列入红名列表”和“了尘和尚变成了红名”之间画上一个等号,无异于就是绝无任何质疑地将石之轩和了尘之间划出了等号。

  那她就不必有任何留手的必要了!

  石之轩作为魔门真正意义上执行斩俗缘操作的唯一一人(*),养出了四大寇这样的为非作歹之徒,补天阁杀手成为他搅乱江湖和朝堂的工具,这样的人留着就是个祸害。

  太过聪明的头脑让他能在拿到任何一门武学功法的时候都轻易化为己用,却显然也没用到正途上,固然在他化身裴矩的时候经营西域之法的确有可取之处,但实在不妨碍人觉得他死了要比活着,对这个已经饱经磨难的乱世要好得多!

  打就打了!

  戚寻可懒得跟对方讲究什么偷袭还是公平。

  顶多就是在宋缺被她这个举动给惊住在了原地,在出手阻拦还是当个看客之间犹豫的时候,戚寻一声喝问,让周遭的铜像也因为这一声而发出了震颤的尾音,“邪王好气度,阁下藏匿净念禅院,莫非真当人看不出阁下的身份不成!”

  邪王,哪个邪王?

  邪王石之轩!

  宋缺骤然反应过来,戚寻方才为何会忽然从净念禅院的布置扯到魔门为恶更多,扯到石之轩。

  但他也同时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说为什么石之轩这个魔门重要人物居然会有这样的胆子来到净念禅院,比如说为何他完全没有在石之轩的身上感觉到什么魔门功法的痕迹。

  他便也只能先看这两人在这一刻一个追一个躲的场面。

  这对戚寻来说无疑是不利的。

  即便此人真是石之轩,他既然能混到四大圣僧门徒的位置上,显然就是已经给自己的身份做好了全部的保险,起码只要他不露出任何一点与石之轩有关的特征,拖到有人来援的时候,反咬一口戚寻来意不善意图栽赃,他便足以洗清自己的嫌疑。

  嘉祥禅师不会随意收徒,石之轩通过考验的同时,他这来历也必然有一套能过明路的说辞。

  除非……

  除非戚寻能在有人阻拦成功之前,将石之轩逼迫进死地,让他不得不动用自己掌控最为娴熟的武功!

  这或许是不容易做到的。

  石之轩的身法奇快。

  这种快和戚寻所表现出的速度大不相同,那是一种奇异的步法中倏忽现出干扰残影的身法,恰恰让他避开了戚寻的第一击。

  但幻魔身法名为幻魔,却并不为魔门功法。起码自宋缺看来,这两人在一刹间从白石广场的一侧抵达另一侧,分明都是步法稳健的名门正宗武功。

  “了尘”师傅的僧袍在这腾挪中行动翩然,垂眸念佛号的举动里似有无奈,却绝看不出什么被人拆穿了身份的无措和愤怒。

  他更是反手一指朝着戚寻扫来的长绫点出,运指的速度同样绝快,让人毫不怀疑这点出的一指有洞墙透壁的本事,也能直接阻击这一道剑气长空。

  然而这锐利的真气却在将要与百丈含光绫撞上的一瞬,化为了一种似有非无的指劲,比起阻截更像是吞噬。

  这也同样是佛门运劲的法门!

  对方果然没露出破绽。

  即便宋缺和她北行以来的这一路间,连带着她在建康城中的所为,都让宋缺确信她绝不是为贸然给一个净念禅院的潜力股弟子扣上石之轩身份的人,但光是他相信戚寻的判断显然是没有用的,还得看净念禅院的态度。

  宋缺无暇多想。

  在此时他身边的乌刀忽然出鞘,以厚背刀施展出的刀法直冲一个方向而去。

  那正是净念禅院中人听到此地动静,赶来对了尘和尚援手的方向。

  身着灰衣,在面貌上看起来绝不超过40岁的僧人,唇角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笑容,只是现在因为同门为人发难,在这张神光湛然的脸上平添了三分紧绷之色,挥手而出的指力与他清瘦的身形不同,反而有一派罗汉金刚之力。

  也正是这道指力与宋缺的天刀撞到了一处。

  指力抗衡刀风的势均力敌里,这个才出道江湖不过两个月的青年,从对手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里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

  净念禅院主持,了空!

  但即便如此,宋缺显然没有留手的意思。

  岭南宋阀不会轻易与净念禅院交恶,但正如他此前与戚寻承诺的那样,他以天刀换水仙长刀 ,置换在这个防守的位置上,正是让她在面对有人出手阻拦的时候,能以刀竖起一道防线。

  他也绝不会违背自己的这个承诺。

  刀光明灭不定,又猝尔化作一线,但这一线已然是一道无可逾越的堤坝。

  与此同时,在宋缺明净的目光和了空沉静的目光里,忽而亮起了一抹大日煌煌的金红色。

  有宋缺替戚寻拦住了了空禅师,她也正可以全力对付石之轩!

  在石之轩以指力压制住了含光绫的攻势的同时,金虹剑也一并出了手。

  对方接连以佛门正统的武功被动防守,在前后两招应变中足让人看出他这远攻近搏都犹有余力,却还并没让戚寻觉得揭露出石之轩的身份不可为。

  石之轩并未出全力,只是在等待净念禅院为他出头又如何,戚寻有备而来,甚至备的是整个净念禅院,又怎么会因为石之轩这一会儿的得逞而有什么慌乱。

  她这一手剑术此时早将萧秋水的天下第一快剑融会贯通,而此时这手闪电惊鸿的快剑里又分明还带着宋缺的天刀八决之力。

  石之轩的退避化为残影闪动,这一剑便是十剑凌霄,最锋锐的剑端正指向了他的本体。

  而此剑中分毫没有因为此时身在何处的转圜余地。

  震荡的剑气抢先一步击碎的金铜塑像,让剑身周遭仿佛裹挟着一片耀然金光,纵然是邪王都不觉因为这一剑而面露动容之色。

  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还偏偏上来就拿他开刀!

  石之轩心中震悚,却极力克制住了自己动手的想法,以免暴露身份。

  他只觉庆幸,自己好在并不只是靠着了空的支援。

  戚寻拔剑而出的明光,何其昭然地揭示出了这一场交战中,纵然是禅院中四大护

  法这样的角色都绝无这个插手此战的机会,闭门参禅的四大圣僧便只能在此时出手。

  石之轩一步退到了后一尊罗汉像后,见到这剑光也如影随形而来之时,也同时感知到了四道并不加以掩饰的脚步声,随同四道惊人浑厚的气劲而来。

  这就是他的援兵!

  嘉祥大师,道信大师,帝心尊者,智慧大师,这四人的联手就算是石之轩也不敢摄其锋芒,只敢潜伏在此地而已,想来即便戚寻再有本事也无法拦住这四人联袂而来之力。

  但在这种背后如临山岳的覆压中,戚寻也并没有回头。

  她当然知道来人是谁,要知道她手中握着的荐书还是发给其中一人的。

  而要不是见到了石之轩,她起码也该先走一轮与对方碰面的流程。

  不过现在也无妨!

  这依然是她请人品鉴那幅画作的流程,也休想因为他们的干扰让她终止这个击杀石之轩的计划。

  她眸光微动,更是露出了一个让石之轩觉得异常莫名奇怪的笑容。

  下一刻,石之轩就看到一只苍白的手仿佛正等着这一刻一样,解开了与他们同行而来的白虎背上的包袱,将包袱中画卷甩了出来。

  这与戚寻的抬袖飞袂在同一时间发生。

  于是那在空中飘摇展开的画卷背面,数道水滴赫然人为地化作了一片将其短暂托举而起的云雾。

  这种格外温吞的出招方式,免于让画卷在她的出手之间被破坏,更是以四角受力震荡的方式将这张图卷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那急速赶来的四人面前。

  四人脚步急刹而止。

  这画卷上鲜活如生的高僧图像,尤其是那双灵动异常的眼睛和笔画如魔的大宗师三字,放在何处都不如在净念禅院之中出现,更有惊人的震慑力。

  更不用说这片袖中藏着的融化雪水,在此时激荡起的烘托云雾,因为她早已经掌握到无比纯属的切换【流光·五色】的效果,变成了一片祥瑞仙云和魔孽高僧的对比。

  净念禅院之中方丈院前的一条苍松石道两侧,绘制着禅院历代主持的肖像画。

  了空日日途径面对这些容貌慈和,仿佛佛光普照的画像,也常在将会在二十多年后将自己的画像留在上面的位置时驻足想象,却绝没有想到有一日他会因为一副乍看宝相庄严的高僧画像,而陷入这种心海生波,心神失守的状态。

  要不是宋缺也下意识朝着狄飞惊听从指令丢出来的这幅画看去,当即心头一震,了空此时的反应足以让他丧命在宋缺的刀下。

  了空如此,那四位高僧也并不例外。

  温蛇在摸索到三经合一大宗师境界留下的画作,混杂了他太多癫狂的精神贯注,即便是方歌吟这样大宗师境界的人,都不能在此画面前完全不受影响,更何况是这几位圣僧。

  他们急切赶来的时候正见被他们同样寄予厚望的了尘被人追逐,眼看就要丧命于剑下,嘉祥大师的一指头禅和帝心尊者的大圆满杖都已经抢先出手了,却在眼看这副画作的时候只觉被一双悲悯的眼睛凝视,被丢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这将要出手横贯广场而来的两招,便当即消散无踪。

  全场都像是被静止了大半且陷入沉寂的场面下,石之轩脸都要绿了。

  这两人的救命招式停顿,戚寻的出手却没停。

  她也根本没打算给出场的四位圣僧丁点面子。

  剑光再度横空而来,偏偏那四大圣僧都像是被人按下了休止符,停住了身形,这让石之轩深知,他若不想被这把气贯长虹的剑削掉了脑袋,他就必须拿出全力来!

  而看不到戚寻甩出去的那副画上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石之轩也不由心中有些没底。

  他无法想象会有这样一幅

  意境极怪而高的画作,让净念禅院的五人尽数中招,他甚至以为那是什么他潜入禅院之中的决定性证据,于是他这仓促的应招中便理所当然地带上了他这尚未尽成的不死印法。

  何为不死印法?

  将敌方之死气转为我方之真气,让己方真元循环往复,甚至能将己方打出的掌力由阴柔转阳刚,由灼热化冰寒。

  此中的流转自如本该在石之轩对佛法的参透和对魔门心法的博览中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操作,在他写下不死印卷后更有一种根基铸成的指导性理论依据。

  但他如今还未脱离开在四大圣僧门下的修行,也就自然还未能做到这一步。

  当他不得不以全力抗衡戚寻凌空飒沓一剑,以左手化阴柔冰寒,右手化刚烈炽阳的交击狂飔之中,在场之人但凡不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组成他这门功法的根基绝非是什么净念禅宗的武学,而分明是——

  是魔门功法。

  嘉祥禅师和帝心尊者都与花间派的上一代传人交过手,与魔门补天道传人也曾有过交锋,怎么会认不出石之轩的招式。

  他们在从戚寻丢出的大宗师图卷中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看到这一幕,当即意识到,这位俨然妖女做派,毫不犹豫地口称他们禅宗门下乃是魔门邪王,还手持这样一副佛魔一线画作的姑娘,或许所说的的确不错。

  了尘并非是什么禅宗未来支柱之一,能与了空一道守望相助支撑起净念禅院的人。

  却恰恰是净念禅院的大敌,魔门两派六道中两方势力之主,邪王石之轩!

  可即便意识到了戚寻所为并非是给禅院泼脏水,他们此时也不能放任对方当场击杀石之轩。

  若真是如此,净念禅院与魔门同流合污的说法毋庸置疑地会在江湖上传开。

  江湖中人绝不会将禅宗当做一个受害者,只会觉得集合四位圣僧之力,居然都没能识破石之轩的身份,的确很难说其中是否有什么阴私。

  也只有将石之轩活捉,在净念禅院的主持下将这位魔门领袖之一斩落,才能洗脱这个污名。

  智慧禅师想清楚这一点后不由高呼:“檀越且住!

  住什么住!

  一个红名摆在眼前若是不杀,那可实在是有悖于一个玩家的信仰。

  何况石之轩这种人能玩得转官场政治,情商智商一样不缺,天知道只是活捉,会不会给对方翻盘的机会。

  戚寻剑势已发,血踪万里不见,便绝无收回的意思!

  与她正面相对的石之轩更是比谁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抹冷光。

  百丈含光绫的存在并不会让石之轩无端联想到祝玉妍,但他属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何处得罪了个这样的高手。

  明玉功九层后绝不外放甚至还在从外界吸纳的状态,让石之轩试图以不死印法形成一种不可攻破屏障的计划,在对上戚寻这种状态的时候当即化为了泡影。

  他甚至看到对方剑势匪夷所思的攀升中,她赫然还有余力反掌拍出了数道明光裹挟的水滴。

  正阻拦在了此时固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依然要拦截她在禅院内杀人的四大圣僧的面前。

  而这一片出手的水滴并非是方才她以烘云托月之法让大宗师画卷凌空的水滴,倘若还有其他神水宫中弟子在此,必然能够一眼看破这些流转急射的水滴的身份。

  这是天一神水!

  戚寻手里的天一神水因为此前在神水宫旧址的地下洞穴中得到了补充,此时用起来要多奢侈有多奢侈。

  四大圣僧固然不知道天一神水是凝聚了数百上千倍的重水,也知道这必然是个危险至极的东西。

  天水神功的操纵之下,这一滴滴浓缩的重水甚至呈现出一种近乎沸腾的姿态,甚至化作了

  一片拦截的水幕,让人无端觉得心神惊动。

  更不必说还有【流光·长明】特效的附着,让它们纵然只是从戚寻袖中指尖弹拨而出的雨露,却有神光粼粼的目眩辉光。

  越是钻研佛法之人,越难摆脱被这种有若神降的阵仗所影响。

  这四人下意识地再一次驻足。

  而这一点迟疑已经足够了!

  足够被戚寻发动了指令的狄飞惊急掠而过,一把夺回了先前被五色云雾托举的大宗师画卷。

  也足够让戚寻在石之轩含怒的目光中施施然举起了手中的金虹剑。

  对方撕开了伪装高僧的假面,倒也依然算是个从外表看来光风霁月之人又如何?

  若是邪王俯首,说不定能让她有机会进而掌控魔门,窃取魔门圣君之位又如何?

  她非要做这个顶着四大圣僧的压力,在净念禅院中击杀邪王的第一人!

  在这一瞬间,她手中这把由方歌吟馈赠的长剑好像骤然间放慢了速度,或者说是在石之轩的眼中变成了一种逐级推进势不可挡的力道。

  神水为屏的阻挡让她这一剑再无落空的可能。

  石之轩甚至觉得她此时好像比划了个口型,说的是“邪王好走”,但在此话无声之中,比之先前揭穿他身份的雷霆之声,更有一种惊人的嘲讽力。

  先前的交手已经足够石之轩看出她身法的速度不在他之下,他若是转身而逃,无异于是将性命完全交托到对方的手中。

  而在失去了这个圣僧门徒身份的庇护,和四大圣僧为了禅院声名而阻拦戚寻出手的保护伞后,他唯一的活命机会就是硬抗下这一剑后找机会脱身。

  可他的不死印法在明玉功面前本该有的借力打力功效完全丧失殆尽,只剩下了这种冰火交融之中爆发的势场。

  而戚寻的剑薄如蝉翼,甚至在这片冰火力场中震颤,却与她近乎凝定的眸光一样,在穿行之间分明没有变过速度。

  凛冽的剑芒又仿佛骤然跳过了一段真元涌动的波涛,径直抵达了波澜深处的目的地。

  在石之轩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戚寻抽剑而回,却是正是将这把剑——

  从他的咽喉之中抽出来。

  它是什么时候命中的?

  它……

  石之轩无法问出这个问题了。

  他的全身也再无法依靠自己保持平衡的冰火两极气场,在这一刻逆卷而过全身的气浪,以近乎撕裂一般的反噬将他的周身真气给吞噬殆尽。

  他分明在试图捂住自己脖颈上的致命伤,却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不死印法不能让他真正不死,反而在有人当真打破了这个死气化生的平衡的时候,让他只有速死一个结局。

  更让他在这一瞬间真气走岔的,是他看到戚寻好像根本没在意他这位邪王的生死,那一剑既出,她便已经知道了结果,毫不犹豫地急转而去。

  在石之轩最后定格的目光中,他看到的赫然是戚寻朝着与宋缺交手的了空奔去,而他往后倒去,倒在了一片雪色的毛皮之上。

  背上少了大宗师画卷的大猫,不情不愿地背起了石之轩的尸体。

  它虽然像是开了灵智一样聪慧,却到底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将石之轩的尸体带走,而不是留在净念禅院,成为白道的战利品。

  它只知道,如果它不想头顶个蝴蝶结出来晃荡,它就得听从戚寻的安排。

  在背上的倒霉东西落稳后,大猫一个纵身从净念禅院的院墙位置翻了出去,不过两息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也正在此时,由天一神水组成的屏障落地,在这白石广场上化作一片再寻常不过的水光,上面的明丽流光随着天水神功的撤去,在转瞬之

  间消失殆尽。

  四大圣僧才从这种水幕流光的光怪陆离景象中反应过来,便看到才斩杀了石之轩的戚寻此时足下生风,赫然已经到了了空的面前。

  她并未因为击杀石之轩而停下,而是又换了个目标!

  纵然她此时剑势已收,看起来并不带有什么杀气,显然不是为了夺命而来,也并不能改变这种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

  在宋缺出刀让了空的出招分身乏术之时,她掌出如爪正从缝隙间穿过,前一刻才了结了石之轩性命的这只手,现在一把扣住了了空的肩头,赫然是要将这位净念禅院的住持给制住。

  而这甚至不是当做人质的那种制住。

  分明是要将他带走!

  四大圣僧姑且可以容忍她将石之轩击杀当场,连尸体都没给他们留下,但绝不能接受她还要将了空带走。

  道信大师几如轰鸣一般的声音炸响在净念禅院的长空,“尔敢!”

  好嘛,这下连施主檀越都不叫了。

  戚寻才不管他。

  这四位若论战斗力,每一个就算不如宁道奇只怕也不远,戚寻若想胜过他们必然要面对一场苦战。

  在这样的战斗中她只怕很难留手了。

  她可不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比起击杀了四大圣僧中的某一位,让她彻底被白道列入黑名单,说不定还要把她推到魔门的立场上,还是把净念禅院的主持拐带抓走了更有意思一点。

  何况她也并没忘记,她到访净念禅院的另一重目的本就是为了解开那幅大宗师画卷的奥秘,方才画已铺开,各人的反应都在她的眼中闪过——

  比起那四位早已成名又未必肯与她好好谈话的,倒不如让了空来替她解惑!

  击杀石之轩非但没有让她的真气有任何的耗损,反而让她浑身的战斗因子都被点燃了,在她一掌扣住了空顺势点中了他的穴道的瞬间,她另一手抬袖甩出的长绫仿佛一片江海狂潮泼天而来。

  狄飞惊大弃子擒拿手飞纵凌空的爪劲也在同时扣住了帝心尊者的大圆满杖。

  在此前拜访瓦官寺的时候,她就已经从那劳什子的一心三观、一心中得、一切种智的一一三三里确认,自己绝对不是跟这些高僧辩论佛理的对手。

  但这四位高僧却显然在阻拦她杀人的几次出手中足以让她看出,他们并非是轻功上的好手,起码不如她!

  既然如此,她自然该扬长避短,放弃口舌之争,直接一击就跑。

  最妙的是,了空他修的是闭口禅,这种不能说话否则破功的家伙,可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活字典!

  这挥出的长绫看似是水波滔天的攻势,实际上却在距离道信大师不过三尺的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回,一把卷在了距离四人最近的狄飞惊的腰身之上。

  她只是人已凌空疾退,借着拉扯之力同时在将狄飞惊带走而已,可没打算真打。

  就差没在此时留下一句“回见”继续引爆这四位高僧的怒气。

  被一个年岁如此之小的后辈玩弄于股掌之中,对甚至伸出了手指,又一次做出一指头禅应招的嘉祥大师来说,无异于是一巴掌拍在了脸上。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陡然留意到了狄飞惊这尤其特殊的仿佛为人所控的状态,他想都没想一声佛理禅音的吟唱,出口直冲这低首神龙而来。

  戚寻听到这一声的时候也不由眼皮一跳。

  纵然那只是梵音一句,可对她这个掌握了九幽神君夺魄回音之法的人来说,嘉祥大师的这一句翻译过来,十之八九便是“还不醒来”!

  她更是看到狄飞惊的指尖在此时忽然微微颤动,一抹阴影之中也能看出幽蓝色的东西被他扣在了指尖。

  然而在嘉祥

  大师的目光中,面前青年本显得无神的眼睛被佛音震动,拨云见日一般浮现出了他本来的明丽眸光的同时,他做出的抉择却不是一把扯住腰间的绫缎,将另一头的人反制。

  反而在此时以神龙低首的漫天爪影击退了帝心尊者的禅杖,而后以疾龙无影的绝快身法直接调转身形,主动朝着后方三人追去。

  这空中急转之间,他以一种不知从何处说起,晦涩难懂的目光看向了戚寻,却只吐出了一个字——“走!”

  嘉祥大师一口老血就喷了出来。

  他这试图唤醒狄飞惊的举动看似简单,实则花费的心力绝不在少数,然而换回的却只是他这好一副被人操纵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场面。

  反而像是帮了对方大忙。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眼看这一行从三人变成四人,就连那只大白老虎都没了踪影,那幅神异的画作也没有留下,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潜心修行显然还没有修炼到家,现在只觉目眦欲裂,头大如斗。

  “还不追!必须将了空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