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踩着的石阶变成夏穗的胸口, 她开口,说的不是想念而是警告:“美夏……快跑……”

  像是一滴墨水溶入水中,浓重的色彩在无色的水中轻轻荡开, 变成颗粒状的浅蓝色。旧校舍按照这样的原理荡成一层层虚影, 扭曲, 消融, 重组, 变成了只有石阶的世界。扭曲的,平直的,环形的, 锯齿状的,组合成一栋诡异的散发着腥臭味的建筑。

  “这……这是怎么回事?”美夏只觉得脚下黏糊糊的, 她抬脚一看,鞋底已经粘上了黏稠的血迹, 刚才倒在地上的夏穗也不见了。

  “夏穗?夏穗你在哪儿?”美夏紧张地四处张望, 结果她没找到失踪的夏穗反而发现一只奇怪的生物。

  咕叽, 咕叽——

  匍匐在地上, 体态扁平,像深海里不用顾及别人视线而胡乱生长的海洋生物, 身体的颜色和这栋诡异的建筑相同, 都是暗黑色。

  更要命的是,它的背上长满了眼睛。

  就算是没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到这副模样也禁不住背后发凉。

  比大型鼻涕虫还要恶心。

  美夏捂着口鼻,双腿发抖, 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还没有见到夏穗,还没有和她说对不起就要这样死掉了吗?往后也是退无可退, 就这样被这只奇怪的生物吞噬, 就这样——

  手臂突然被人捉住, 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傻站着干什么?跑啊!”

  是夏穗的声音。刚才从脚底升起的恐惧感瞬间消弭,只有源源不断的悲伤涌上心头。

  身体呈现半透明的夏穗拉着她的手在错综复杂的建筑里奔跑。

  手心那么冰凉,没有人体的温度,这就是幽灵吗?为什么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无比怀念。

  她们躲在锯齿状台阶和平直台阶交错形成的死角处。夏穗对美夏说:“还记得我们以前玩的捉迷藏吗?美夏,这一次是无法重来的捉迷藏,如果被鬼找到的话,就会死,所以一定不能被它找到。我会负责当诱饵去引开它的视线,你也要不停地换地方躲直到有人来救你。”

  美夏一时无法消化这些信息,她拉住夏穗的手:“夏穗,那你……那你怎么办?”

  “笨蛋,”夏穗反握住她的手,“我早就死了啊。”

  是啊,夏穗早就死了。

  意识到这点的美夏哭起来,“对不起夏穗,对不起,我那个时候不该和你闹别扭不说话,不该让你和那种男人发生关系,不该什么都不管……”

  夏穗擦掉她的眼泪,“不用说对不起,美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很开心美夏和我做了那么久的好朋友。”

  “呜呜呜……我还有好多的话想和你说……”美夏用小兔子般的红眼睛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

  “想说话随时都可以和我说啊,我会变成小草,变成水珠,变成星星,变成美夏随时可以看见的任何事物。”

  变成幽灵的夏穗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没有穿漂亮的衣裙,没有涂亮晶晶的唇彩,没有挑染的头发只是自然地披散着。

  可是美夏却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美夏,活下来。”夏穗用半透明的身体抱住她,“活下来虽然好痛苦好艰难,但是死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活下来,就一定会有好的事发生,哪怕时间会晚一点,但是一定会遇到的。美夏,原谅我说这么自私的话,连同我的份一起活下来好吗?”

  “好,我向你保证,我会活下来的。”美夏哽咽着说。

  于是,长达数日的捉迷藏开始了。

  有了夏穗的掩护,美夏一次次躲过濒临的死线,因为在脏兮兮的楼道里摸爬滚打,身上的校服已经变得破烂不堪,身上也混合了这栋建筑的味道。

  好累,好累,太累了。身体开始僵硬,无法动弹,躲在角落喘息的美夏觉得很有可能无法实现向夏穗许下的诺言。

  就在这时,黑暗中破开一道口子,凭空出现的楼梯在美夏面前垂下,像是救生的绳索。

  莉香老师的声音如海妖的吟唱从石阶的远处传来。

  *

  我本来是不抱希望地胡乱喊着美夏的名字,没想到真的能得到回应。

  微弱的声音从阶梯的另一头传来,我顾不上自己膝盖处传来的疼痛,继续朝着声源处努力前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听到脚步声了,声音也越来越近,身影若隐若现。

  最终,美夏出现在我面前,她的脸变成了小花猫,血污和泪水糊在一起,衣服也破破烂烂的。

  但还活着就是好的,活着就很好。

  “莉香老师!莉香老师!”她朝我飞奔过来,被我抱了个满怀,这孩子身上的血腥味好浓。

  我连忙给她检查,“受伤了吗?衣服上怎么沾了这么多血?”

  “这些不是我的血,是蹭到了台阶上的脏东西。”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还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没事,现在已经没事……”我正安慰着她,突然看见一只畸形的怪物也跟着从台阶上冲下来,不知是不是它用于爬行的部位有能分泌口液的腺体,爬过的楼梯上留下了肮脏的血污和拉丝的稠液。

  多余的话来不及说,我们只能原路折返。但是人逃跑的速度怎么会有怪物飞窜的速度快,才跑了没几步,那只怪物就腾空跃起,脚下的石阶也跟着分崩离析。

  这个世界正在解体吗?

  从石阶上摔下去的那刻,听见了美夏的尖叫声。我闭上眼睛,任由失重感扼住心脏。想着到底是先被怪物吞噬掉还是先落入这没有尽头的虚空中,在下坠的过程里死亡。

  我分出一半的大脑去思考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却觉得这两种选择都非常不妙。

  如果可以,不想在这糟糕的情境中死掉,至少也让我死得体面些。

  心脏变得好热好热,跳动的频率也跟着加快,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要破开我的胸膛成为独立的个体,我恍惚间听到了什么东西破茧而出的声音,好轻好轻,然后是翅膀煽动的声音。

  原来人在临死之前会出现幻听。

  蓦地。

  “哟嚯,居然还活着。”声音很好听也很轻佻,近在咫尺。

  这声音和翅膀扇动的声音有很大区别,不属于幻听的范畴。我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戴了黑色眼罩的脸,银色的头发嚣张地竖着,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用了发胶固定。

  本来没有评估别人五官的习惯,特别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但因为隔得太近便不自觉地打量起他高挺的鼻梁和红润得发亮的嘴唇,肯定是很好看的人。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看起来像在微笑,说出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真是特别。”

  等等,我们隔得这么近吗?失重感怎么没了?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眼前的人抱着,而他正悬空在这浓深的黑暗中。

  “美夏!还有怪物!”我惊恐地四下张望。

  “老师,我没事!”美夏的声音从侧方的石阶处传来,我寻声望去,她的旁边站着个头发是粉色的男生,看起来也就高中生的年纪。

  视线顺着残破的阶梯再往上移,躺着怪物碎成一块块的尸体。

  “是你们杀死的怪物吗?”明明我只是闭上眼睛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期间怎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

  “是的哦,那个东西很弱嘛,轻轻动动手指就死掉了。”

  “啊嗯……”动动手指?也不必这么夸张。

  他苦恼地说:“欸,好像不信啊,真的没有骗你哦,很帅的招式,可惜你刚才闭上眼睛没看到,我再表演一次给你看。”

  我:“……?”

  我:“不用了。”

  粉色短发的男生站在台阶上朝这边喊:“五条老师,为什么咒灵都死掉了,它的领域还没有被破坏啊?”

  “哦!虎杖同学,你的提问非常有意义,那就让老师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是!”虎杖乖乖点头,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这是什么?教学现场吗?

  “因为还没死透嘛。”他话音刚落,那边碎成一块块的怪物,不对,按照他们的说法应该是咒灵?咒灵的尸体重新组合拼接,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五……五条先生,那个东西还没死……”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本该只会在恐怖片里出现的画面,我话都要说不利索了。

  他心情很好地笑:“我知道,刚才不是说了重新表演一次给你看的嘛,这回可不要闭眼睛。”

  我没有闭眼。

  他的食指上汇聚出一颗小小的光球,核纯黑,外层燃着光,有能量在里面不断地碰撞,汇聚。他见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看,还有闲心问:“好看吗?”

  “好看,像颗小型的太阳。”

  “是吧。”很自豪的语气。

  手指一挥,小型的太阳朝复活的咒灵那里飞去,好大的嘭的一声,火光四溅,咒灵发出哀嚎,我们所在的世界也真正意义上地分崩离析。

  回到现实世界后的第一站竟然是医院。

  “我没有受伤,让美夏先接受治疗,她已经连着好长时间没休息了。”对医院有着本能的抗拒,我不想去那种地方。

  “姐姐,撒谎可不好。你的膝盖受伤了吧?”虎杖直白地问,他此刻抱着体力透支的美夏,不过看起来一点也不费力。

  我:沉默。

  这也能看出来吗?

  “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应该是假肢截面磨到了膝盖那里,疼的话要去医院治疗才行。”他认真地说。

  被比自己小的孩子说教,莫名感觉丢脸,我有些耳热:“知道了。”

  “假肢摘掉吧,不然还会继续磨损你的膝盖,流很多血哦。”五条悟也跟着说教。

  “谢谢关心,但是我没有带拐杖过来,如果摘掉假肢的话就没办法走路了。”

  “姐姐,我可以背你。”虎杖建议道。

  “不了……你还抱着美夏呢。”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姐姐?应该叫老师才对,本来想纠正他的叫法,但只要一对上虎杖干净诚挚的眼神就说不出话。

  姐姐就姐姐吧,而且严格来说,我也确实不是他的老师。

  “一点都不重的,别说一个姐姐,就算来五个我也照样能背。”

  “倒也不必。”背五个要怎么背啊?叠罗汉?

  “咳咳,是不是忘了还有老师我啊。”五条悟吱声。

  “不用,刚才已经够给您添麻烦的了,实在不行我可以先去学校的保健室处理一下。”完了,我尴尬癌要犯了,最受不了别人因为我的事耽搁原本的进程。

  五条悟走到我面前,他个头好高,比宫侑还要高个几厘米,目测是一米九二或者九三的样子。

  “抬头。”

  “嗯?”我抬起头。

  “真是个乖孩子。”他用能变出小型太阳的手指戳了戳我的眉心。

  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