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把自己装进了黑色的匣子里, 大小形状和当初装莉香的那只匣子一模一样。

  器官开始衰竭消失,快要到达极限,此刻的身体没比一副空空的人体骨架重多少。

  甚至不用折断四肢也能蜷缩进这只匣子里。他光秃秃的指骨捏着一朵白色的玫瑰, 刚摘下来的玫瑰散发着新鲜的芬芳,但离开了养分和水分,马上也会像他般凋零。

  舌头和声带都已经消失,他现在说不出话来,想活动唇齿, 却只能发出牙齿咔哒咔哒的咬合声。

  这朵白色的玫瑰会成为见证他死亡的唯一“活物”。

  骷髅明明没有了眼睛却还能“看到”周围的景物, 是没有死透所以感觉没有彻底消失吗?视野陷入黑暗, 匣子严丝合缝地扣好。

  他突然想起莉香也曾在这样浓稠的绝望中, 在悲伤的拉扯中慢慢死去。

  听见了水的声音,水花并不温柔地拍打着匣子的外壁,匣子依傍着它的不温柔开始慢慢往前漂流。

  尽头是芽衣展开的【时空之眼】。

  那酒红色的眼睛只是睁着,没有泄露任何的情感,倒映在海面上的倒影, 映得铺开一道血红。

  耳边该奏起黑色的丧曲, 凄然的长调。让这【时空之眼】吞噬这黑色的匣子, 吞掉他的死亡。

  “莉香, 我很抱歉。”

  *

  我小心地呆在五条悟的卧室里等待。不敢乱跑, 也不敢随意翻动他房间里的东西。

  窗户朝阳,大片的阳光洒进来, 我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看自己并不高大的身躯被拉成一条细长的黑影。无聊到要和自己的影子做游戏的地步,我把右脚伸进阳光里, 温暖亲到了我的指甲盖, 随即开始在上面快乐地跳舞。

  我这样等啊等, 像等待主人猎食回家的金毛,等到太阳落山,等到蝉也累得不想叫嚷,等到卧室的灯被迫亮起。

  终于被我给等回来。

  回来的不止五条悟一人,还有他的小伙伴,两人的关系还真是好。

  门被拉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孩挤在门前,我赶紧站起来迎上去:“五条先生,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他们表情僵硬,陷入石化状态。

  “你你你——你是和女巫做了交易吗?怎么尾巴变成腿了!”

  看来没少看《海的女儿》。

  当人鱼的时候只能仰视他的脸,变成人形还是只能从下往上仰视他。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才十六岁的孩子已经可以长这么高了吗?

  五条悟捧住我的脸,逼迫我形成向上仰望的姿势。“连眼睛瞳孔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耳朵呢?让我看看耳朵!”

  头发被拨到一边,耳朵被人捏了捏,“耳廓变圆润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尖尖的。”

  夏油杰捉住我的手,“手指间的蹼也跟着不见了,完全就是普通人类的手指。”

  我变成了一个毛线团,被银毛大猫猫和黑皮猫猫搓来搓去。

  “都说了我是人类,到底有什么可惊讶的。”

  “你身上怎么穿着悟的衣服?”夏油杰总算是把关注点从我身体的变化上转移到了着装上。

  “对啊,你怎么穿我的衣服?”

  我半是心虚半是镇定地解释:“这不是很明显吗?人形的我没有衣服,所以只能在卧室里翻了两件衣服来穿。之后会好好帮你洗干净的。”

  “穿都穿过了,就给我好好穿着,谁还要你穿过的衣服啊。”五条悟不屑,“我又不是只有这两件。”

  “那……谢谢你。”我摸了摸制服上有漩涡花纹的纽扣。

  二十五万元一件的衬衫!!我的内心远不如表现出来的平静。

  “小小只,像小动物!软软的,像!”五条悟把我举起来,动作像狮子王里那个经典的托举。

  “我有一米六三!不算小!”只是你长得太大只了。

  衬衫底部轻飘飘的,我感觉不太妙,“五条先生放我下来,我里面什么都没穿!”

  我觉得自己是不容易发脾气的人,情绪波动也不算大,但跟年轻的五条悟呆在一起的时间也才两天,用出的感叹号却已经快赶上这辈子的了。

  他干巴巴地哦一声,把我放回原地。

  我往下扯了扯衬衫,把缩上去的那部分面料抻平,“可以给我找几件女生穿的衣服吗?还有内衣内裤什么的……”

  已经没有害羞的余地里,若和他们不直接把话摊开来说,交流的难度只会是成倍增长。

  “昨天让硝子过来就是想拜托她帮忙买女生穿的贴身衣物,不知怎么搞的最后全忘了。”夏油杰额头左上方的那撮小刘海也陪他一起沉思。

  倒也没什么沉思的必要,依我看就是捉弄我太开心才无暇思考这种关键的事情。

  最后还是由我报上自己穿衣的尺码让五条家的女佣在大晚上的帮忙买来衣服……衣裙。

  大概是考虑到季节,都没有什么长衣长裤,清一色的小裙子。

  我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裙子了,特别是在左腿残疾以后。断肢重新长出来的时间又恰逢冬日,我还没来得及和厚厚的珊瑚绒睡衣说再见,自然也没来得及和夏装说好久不见。

  五条悟以为我是在为难该选哪条,好心地给出建议:“犹豫什么呀,穿这个浅蓝色的,不是和你的鳞片一个颜色吗?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本来也打算穿这条的,所以没什么异议地拿起他说的那条去浴室更换。

  之后三人一起坐在五条悟的卧室里吃冰淇淋。

  浅蓝色的吊带裙肩带很细,没比鞋带粗多少,左右两边还对称地绑了两根蝴蝶结。

  “你这个裙子不太安全吧,万一有人故意把你这两个蝴蝶结解开,那裙子不就掉下来了。”五条悟用没拆包装的长条棒冰戳我左肩上的蝴蝶结,冰凉的包装纸和我的肩膀来了亲密接触,酝酿冷凝的水珠。

  我想男生对这种类型的裙装有很大的误解,“只是一根线在这里打了蝴蝶结做装饰,并非是吊带的带子在这里打了蝴蝶结。”

  绕来绕去还是没说清楚,手落在蝴蝶结的翅膀边缘轻轻一拉,有形的蝴蝶被打成原型,变成了一根浅蓝色的线,与裙装脱离开来。

  “看,只是装饰而已。”

  夏油杰伸手拉掉我右肩上的蝴蝶,喃喃自语:“居然是这样。”

  “要给你重新恢复成蝴蝶吗?”他拿着那根线试图重新穿过肩带帮我打成结。

  我正在吃手里那根奶味的冰糕,“不用,就抽掉吧,我的胸前已经有蝴蝶了,不需要那么多蝴蝶。”

  “咦,它在扇翅膀。”五条悟摘掉墨镜看我左胸位置的蝴蝶咒灵,“是在开心?”

  “我想是的。”频率不算高,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单纯肯定的回应。

  咒灵也有自己的小情绪。

  夏油杰吃的雪糕是巧克力味,颜色和他的眼睛一样,还和他耳垂上的耳钉颜色一样。

  “在看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问我:“想打耳洞了?”

  “不是,夏油先生的耳垂好厚,像庙里的佛像。”眉毛和眼睛都是细长型的,只要不和五条悟幼稚地掺和在一起吵架或是打架,温柔的表情更为接近佛像的特征。

  “真是奇怪的关注点。”他继续吃手里的雪糕,“莉香现在变成人形了,也不能继续养在浴缸里,晚上要睡在什么地方呢?悟这里不太方便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高专?我旁边的寝室是空的哦。”

  “那么多空房间有什么不方便的。”五条悟说着,直接把胳膊肘压在我的头顶。

  “好重,这样做要把身高都压矮了,五条先生快把手挪开。”我的脖子都因为头顶增加的重量往下缩了一小截。

  “本来就矮,再矮一点有什么关系嘛。”五条悟不但没有收敛力气,还变本加厉地往下压。

  “悟,她要缩成小矮人了,你差不多一点。”

  个子高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揉着有点痛的头顶,慢慢融化咬进嘴里的冰糕。

  “你生气了吗?”夏油杰看我不语,试探着问。

  ”没有。”冰糕的奶味好重,好香。

  “虽说被欺负的时候遭到反抗会更想欺负,但像你这样搓来捏去也没什么反应的话,反而会更让人牙痒。”夏油杰把手放到我的头发上,并不是轻轻地摸,而是带着捣蛋的心态刻意弄得乱糟糟。

  我的形象马上从小矮人变成疯婆子。

  “是吧,最近我也有那种牙槽很痒的感觉,总想咬什么。”说罢,五条悟咬了一大口冰糕,和我一样是奶味的。牙齿也真是好,不嫌冻得慌。

  我正想接话,如果真的牙痒得厉害最好还是去牙医那里看一看,哪想吃了一大口冰糕的五条悟直接捏住我的手腕,对着我的手背下嘴。

  他的嘴唇和牙齿都带着冰糕的寒气,而且下嘴的力度还不是开玩笑假装咬一下,是真的下了狠嘴。

  痛得要死,我差点连手里的冰糕都握不住。

  “做什么!这是做什么!松口!”我用另一只手推他的脸,顿时感觉自己是和雪豹搏斗的荒野猎人。

  五条悟没松开,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往上挑了挑,里面是瑰丽的笑意,还上下磨了一下牙齿。

  慢慢才松口。

  我可怜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倒是没到出血的程度,但也快了,很严重的青紫。

  “你——你这个——”我斟酌着骂人的词汇,太脏的词汇不能用,“狗!悟小狗!小悟狗!”

  “哈哈哈哈,笑死人,能不能再骂狠一点?”他臭不要脸地凑过来看手背上的伤口,“我也没用多大力,居然都快出血了。”

  “遇到刚才那种情况,直接下狠手揍悟的脸比较有效。”夏油杰悠哉哉地指导起我刚才的动作来,“轻轻推搡没用的,不过要真揍的话,悟轻轻一个格挡就能把你的手拍开,搞不好还会折了。”

  这有什么分析的价值啊?

  我朝着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吹气,恨恨地说:“去商店里买点小狗吃的磨牙饼干好好磨磨你的牙吧。”

  “哇哦,好凶,好有气势,我好害怕。”五条悟没个正形,递来没拆封的棒冰,“抱歉嘛,没忍住就咬了,用这个冰敷一下伤口,我去找药给你擦擦。”

  我没好气地接过来,贴到伤口上,回想一下自己刚才的言行又觉得太小心眼了,我是成年人,成年人,不能和小孩计较。

  “悟,别去找了,用之前硝子给我的药膏吧,我还带在身上。”夏油杰掏出那支熟悉的迷你药膏。

  “谢谢。”

  他摊开的手掌像设下陷阱的雪地,药膏是引诱小鸟的饵食。我刚要拿到药膏就被他捉住手,“我帮你擦药。”

  “不用。”

  “不客气嘛。”自顾自地拧开药膏。

  我:……

  “原本尾巴上的伤现在好得怎么样了?”五条悟跪在软垫上看他的小伙伴帮我上药,突然关心起我尾巴上的伤口。

  “已经好了,还结了小小的疤。”原本尾巴上的伤口在我变成人形后转移到了脚踝上。

  五条悟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

  我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吗?为什么他很讨厌我的样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是厉害,五条家的宅子那么大,倒也没有奢求能得到什么过分奢华的待遇,只要有能睡觉的地方就好。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让我睡在他卧室的衣柜里。

  “我是哆啦a梦吗?”我抱着软软的枕头,爬到衣柜里的时候有些无语地想。

  等真正躺下,等待睡意发酵的时候,发现腾空的衣柜里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空间很宽敞,里面还残留着干净衣服的香味。

  没过多久,困意开始上涌,眼皮快要完全拉下遮盖住眼前的景象时,五条悟的声音透过柜门传来:“你睡着了吗?”

  我揉揉眼睛,“没有,有什么事?”

  “你的手还疼不疼。”他的声音有些别扭。

  看来也不是全然的幼稚捣蛋鬼,还是会关心人的,我稍微得到了宽慰,“已经不疼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这是关心人的表现,一个小时后,我发现我错了。

  每当我快睡着的时候五条悟就会叫我一声,然后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等到这样的情况重复两三次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五条先生,你是不是在戏弄我?”

  他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我这回真的睡了。”

  声音闷闷的,似乎在憋笑。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幼稚?

  等他这幼稚的恶作剧结束,我终于睡上了觉。但这一觉却睡得不安稳,我做了个很糟糕的梦。

  往日的噩梦都是和父母有关,和不好的回忆有关。但这次的梦却有点莫名其妙。

  黑色的大匣子顺水漂流,水是血红色的。匣子里盛放的是什么东西?

  画面忽闪忽闪地,像是有人在不停地开灯关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眼前似乎闪过白色的玫瑰和人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