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命玄鸟
队伍人数虽然不多,火把也不是人手一支,却星星点点,走成一条光亮亮的长蛇,士卒们撒开腿脚,绰矛扶剑,整齐有序地向前奔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已经具备着某种神圣的力量。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从山谷中穿过,在山涧跳跃,又攀爬高坡,目光坚毅。
为首的李扎发疯地撵着士卒飞奔,不停咆哮:“快。都给我快,能跑的不要走,能走的不要挪,只要进了城。就能拿到主公赏你的田宅。”
其它的卒长也学他那样,开始不要命地撵自家的士卒,发了疯地赛跑。
只有林策和申豹这一卒走得慢,反倒被最后出发的利咸给赶上超过去。
深秋露寒,林策出城走得着急,没有备厚衣衫,走在下半夜的夜里,开始觉得寒冷。申豹怜惜他身子瘦,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半旧的裘衣,定要他披上,他二人让到路边,站在路边,观察行军的队伍。
林策看着士卒们破衣烂衫,在火光中进发奔赴,不由思绪万千。
即便不知道犬戎是不是人多势众,他们都在义无反顾,争先恐后,这是干什么?慷慨就死呀,多么英勇的队伍,怪不得上千人的商队,他们能够一鼓而下。
再想想他们的经历,跟随自己的父亲、叔父百战余生,为林氏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却被苍榆抛弃,只因为他们不是国人,不是登人,不是世卿世禄,不是名门贵族……哪怕百战百胜,却连国人的身份都没有,战死了,连一份微薄的抚恤都得不到。而这一次,他们出于对自己的信任,汇集在战旗之下,又一次英勇向前,我一定不能让之前发生的事情再次重演,我要带着他们,恢复父叔的辉煌,我要与他们一起,创立不世的功业,我就是那个人,我一定要做到。
虽然他们衣衫褴褛,但风貌不改,虽然他们食不果腹,但志气不丢。
一旦进了城,有了快矛、坚甲、厚盾、利戈,全副武装,那时会是什么模样?弱于公子基的方师么?
林策不信。
想到这些,他有点儿热泪盈眶。
为了畅通南门,顺利入城,他要先到,便不再与申豹一起边走边谈,翻身上了骏马,从队伍一侧向前飞驰。
打马追了多时,才追上李扎那一卒,来到队伍的最前面,一起站到苍榆南城的城门之下。
火把将南门照亮,显得城门高峻。
这是一道分水岭,将国人和野人分开,这是一道门槛,不是内就富外就贫,却有一种贵贱的假象。
入城前,林策再次抬起头看看,就在今夜,他带人跨过去。
出示城主令牌,赶走南门下士,换上李扎的人牢牢守住,这就是一道从此握在自己手里的城门。
李扎还不答应,非要去北城作战。
林策还得走下去,把他牵上来,登上土楼远眺,遥指更南方说:“你看这四野茫茫,风吹寂静,却一样生活着苍榆人呐,一门之隔,就总是进不来……而今我把此门交给你守,就是守住人进出,犬戎之来,不过是以为城空无人,你守住城门,让外面的进来,充盈人口,犬戎不战而败。”
他说什么?
犬戎在北,此城此门在南,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李扎一脸糊涂。
林策只好开门见山:“我给你下的令,就是死守南门,问你,你守南门,城主派人来要你撤离,换他的人来守,你怎么办?”
李扎想也不想说:“我是主公的家臣,没有你下令,死也不撤。”
林策问:“如果城主武力来夺呢。”
李扎犹豫了。
城主派人来南门换防,你不愿意让,他攻打你怎么办?难道犬戎在外,自己人先打起来?可是你如果让了,他要是对大伙不利,拿走城门,等于拿走大伙的退路,挺难抉择,李扎想回答又不敢回答,只好怔怔盯着林策。
林策要求说:“要是那样,你就还击,击败他。保证南门在咱们手里。”
李扎大声应诺。
很快,王武、蹇仲一卒人进城。
林策把令转交给王武,让他带人去接手北门,让蹇仲留下,又留下仅有的几匹马,同样要求王武说:“你们立刻去北门,把北门牢牢控制在手里,要求无论战与不战,有无犬贼,除了我的允许,北门以北,无论任何人,无论任何消息不得进城,北门以南,无论任何人无论任何消息不得出北门。听命行事。”
王武应诺而去。
第三卒孟和率一卒来到,一样被林策留下几匹马,遣往北门。
利咸一卒后来居上,赶到申豹一卒提前来到,也被留下马匹,遣往北门。
最后来到的一卒才是申豹的一卒。
林策喊了申豹,笑意盈盈道:“老师不是老觉得我出人意表吗?现在进了城,我就可以宣布,您老不用再做卒长,卒长由蹇仲来干……”
不等他说完,申豹就懵了,结结巴巴道:“一路上可都是你在与我说话,没顾得撵人赶路,所以跑得慢,你不,不还是要编签奴隶?干脆编签一卒给蹇仲或王武,不能因为多个卒长就把我给取代了。”
林策摇了摇头。
申豹立刻看向李扎和蹇仲,期待二人讲句情。
李扎一动不动。
蹇仲不知该怎么劝,一时挠头不安。要知道,申豹的一卒,自然会有许多申豹的心腹和亲族,甚至与申豹交好的老卒,申豹要是不让自己这个卒长,去做卒长倒也不好服众,而要是跳出来跟主公说,我能干不了,让申豹干,摆明是主公嫌申豹来得慢,要惩戒他,你又多事又多话,害得他惩戒不成,也不好看不是?
申豹弄不明白,李扎今儿怎么回事,风风火火拿个头名,衬托得自己像没用的人一样,难道李扎第一个到了之后,蹇仲他们也陆陆续续先到,有人嘴痒,跟主公说啥了?
否则为什么突然就不给干卒长了?
申豹这位壮年卒长,站在少年主公面前忐忑,感觉极不好,更何况做过林策的师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策笑道:“老师别看他俩。这是我自己的主张。师傅是纵横家,不适合冲锋陷阵做卒长,行军跑得慢,就已经说明问题,李扎路上驱卒,我看着呢,动不动就是一脚,你行吗?老师听我的,卒长不干了,此时此刻起,做我的司徒怎么样?”
申豹骇然,睁大眼睛重复道:“司徒?地官司徒?”
林策道:“没错。”
申豹反问:“正卿任的官职,你也能封?”
林策笑道:“我现在是封不了正卿,但我就是想封。我得有一个人干司徒要干的事情,用以署掌图籍,计户登人,管理赋税田亩,在部曲里,师傅觉得还有别人比你更合适吗。”
那倒是。
申豹抱拳垂首,面朝林策庄重行礼,沉声道:“子策。你要给我一个身份,让我出使犬戎,劝他们退兵么?”
林策摇了摇头。
申豹又糊涂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惊到,一伸脖子竟打了酒嗝。
林策就说:“现在城中几乎空了,没有一战之力,靠咱们五百卒退犬戎,那还不损失殆尽?要是这么干,我不是傻么?老师,难道你想自告奋勇,靠三寸不烂之舌退犬戎?觉得有把握吗?”
没有。
我不自告奋勇,还等着被你赶去?
申豹默默不言,抬眼看看林策,笑得很邪,自幼就是这样,自己这个老师也是做得窝囊,竟然闹不清这孩子的打算。
林策走过去,把他给自己披来的旧裘脱下来,又裹回他身上,轻轻在他耳边说:“城外根本没有犬戎出没,那是假的,是颇带着人在山上点的火堆,犬戎来的消息,也是都、帅、略三个人在演戏,就那么假装被犬戎攻击,驾车进城,传播出来的假消息。眼下我们将北门消息隔断,南门控制在手里,就可从容招来烈士遗骨,部曲家眷进苍榆城,但这还不够,我还要招方圆数百里内的野人、氏族、村落、寨上的人进城为民,成为我的黔首。这个时候,将领不重要,司徒才是核心。”
申豹抬起头,已经惊成枣圆的双目紧紧盯着林策。
林策压低声音说:“老师,我现在确实没有正卿封你,但是可以以正卿待你,你是要登人的,登人一百,你这个司徒等若下士,登人二百,五百,一千,乃至数千上万,虽无司徒之名,难不成也没有个司徒之实?耕者耕,牧者牧,工商如常,有了收入,一旦能给得起正卿的禄,立刻给你正卿的禄。这个时候,苍榆是谁的?那是我这个封不了正卿的人,还时,我封不了你正卿?”
他又说:“之前的大司徒懒呀,有众多的手下,却混乱登人,不知何人为何家,何家居何所,就连登人多少,他也糊涂,你问公子基他有民多少?他根本答不上来。糊涂的一国之君,他就只知道城是他的,别的无所谓。但我不一样,我招民入城中居住,是新粟混入旧粟,仔细辨别,一旦有事,我们知道哪些人是我的人?就能把人召集起来。所以,登人是重中之重,我们马上就要登人,而且登得翔实,现在一切人都听你调遣,都要听你的,立刻,你就要派人去找识字的人来,做好一切准备。”
申豹整个都懵了。
但他最终醒悟过来,退后几步,再次给林策行礼,一连三个大礼。
如果这一回真的能招来几千人,这是真司徒,比服远伯的吝不啬地给个家臣的地位要厚几倍,几十倍。
他心里激动,更是感动,浪迹了一大圈,还是回来,有自己的学生撑腰,得以施政。
他这时也才觉得,自己教过的这个学生是真学生,而不是作伪,口中厚待自己,只当作普通家臣,用以犬牙。
林策郑重还礼,轻声说:“会写字的人太少,我深恨不知早教大伙,过一会儿,我就派人让颇,都,帅,略他们都来,请您多费心。部曲们的亲族家眷,招进城没有问题,但是?城外的野人、氏族、村落及寨上的人怎么招来,只怕要师傅您老用纵横家的手段,自行决定,马是留给你的。”
申豹问:“启禀主公,可以许诺公田吗?”
林策点了点头,狡黠道:“自然可以。不要限于五千亩公田,无主之田,无主之宅,均可先霸占之。若再不够,扩郭为城,再扩野为郭,还能不够吗?”
他又说:“这城外,您也要多想想怎么王化。为何城中为民,城外为郭,城外为野人,我一直弄不明白。难道城外就不可设乡,设党?”
申豹嗓音变得有点沙哑,有点吞咽。
他大声回答道:“城外不能王化,是无法登人,是氏族族长抵制,不肯将民交出来。”
林策问他:“这是将来的事情,第一步尚未走完。”
申豹轻生响应道:“对,这是第二步,第一步尚未走完,勿要好高骛远,免得泄露天机,受众人抵触。”
林策垂手抬头,衣衫飘舞,在黑暗中显得异常端庄高大。
申豹再拜。
申豹他哭了。
他又想起这些年离开苍榆,忍饥挨饿,四处流浪,等回到苍榆,找到妻儿老小,还是只能在城外居住,是化外之民,野人。
是眼前的少年,让自己像个真正的士大夫一样,是眼前的少年,心中所想,就是将城外之人一视同仁。
他看向李扎,李扎笔直地站着,竖守在林策的身边,看向蹇仲,蹇仲略有点三心二意,在盯他身后的卒。
他止住鼻涕眼泪,拉来李扎,再拉来蹇仲,三人站成并齐,一起再拜,举起双手庄重唱道:“天命玄鸟,降生于苍。子承浚哲,长发其祥……”
林策被他唱得一脸忧愁,心道:此事一干,就已经无法见容家主,前途生死不能卜知,也许家主会带兵打回来,也许雍州侯会为他出头。
谁知道呢?
但愿能像他们祝福的那样,能够继承祖先的智慧,得到上苍的福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