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现代言情>旧爱【完结】>第36章 花刺

  气氛不对。

  表姐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她不够了解这对祖孙,一时间找不到错点在哪。

  还是陆诏反应更快。

  他迅速瞥了一眼温瓷,又去看老太太, 笑起来没心没肺:“一年都说不上几句话的,那能算什么高中同学啊。我估计像我这样一个月能跟温大小姐说上两句话的, 都不一定被她当同学。”

  老太太用指腹摩挲起茶杯:“先前我倒不知道薄言高中是加德的。”

  陆诏笑着回:“转来过一年。要不是每周一礼堂上都是他发言, 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老太太嗔怪:“小瓷也没提过。”

  陆诏是在帮她解围。

  他插嘴的那几句话间隙,温瓷已经稳住心神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放缓语气:“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哦。”老太太淡淡道, “说到薄言, 怎么还不过来?”

  “刚才他跟我说公司太忙,今天应该过不来了。”温瓷答。

  老太太轻哼一声,没再说话。

  话题看似是揭过去了,温瓷却知道没这么简单,往后数十分钟都如坐针毡。

  等家里最后一轮亲戚的汽车引擎声渐远, 温瓷意料之中听到一声低缓却中气十足的召唤:“小瓷, 过来。”

  温瓷放下手里的水杯,乖巧地坐得更近一些。

  四下无人, 老太太垂着眼皮:“是让你坐过来吗?”

  温瓷只觉得后腰开始一直到头皮, 整个人都像被通了电似的发麻。

  她提起裙摆,直直地跪在一块蒲垫上,像在心里重复无数遍似的, 一切驾轻就熟。

  见她跟往日一样脾气乖顺, 老太太心里稍稍舒坦一些, 把管家李叔叫到身边, 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温瓷始终低着头, 仿佛事不关己。

  过了一会儿, 脚步声渐近,李叔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在余光一角,温瓷看到了她移栽在老宅花园的珍珠雪山,一簇簇一团团,花开得正娇嫩。显然,娇嫩的花没受到该有的对待。她垂着的视线里,看到那几支开得最好看的,伴随嘎达一声,半垂了下来。

  生命力从旺盛到终结,只是一个瞬间。

  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从根开始一根一根地往上拔刺。

  “这花呐,是好看。就是长刺儿。”老太太的声音在厅堂里缓缓传开,“有时候不光是树,花也要修剪。要不然握在手里,容易扎手。”

  玫瑰花刺如同落雨般滴滴答答掉在地板上,很快浅浅一茬。

  根茎上那些新拔除的刺留下一串浅绿色的新疤。深色的,浅色的,斑斑驳驳,没一块好皮。

  老太太叫她抬头的时候,花茎已经千疮百孔了,连叶子带刺儿一根不剩。珍珠雪山只剩下光秃秃的花骨朵。娇艳归娇艳,像拔光毛的孔雀,味道全无。

  她记得薄言头一次来温家,送她的就是珍珠雪山。

  老太太这么做仿佛别有深意似的,满园子这样那样的花不挑,偏偏是这一株。

  “您罚我好了。”温瓷面无表情地说,“跟花置什么气?”

  “罚你?”老太太提高声音,“你做错事儿了?”

  温瓷不知该怎么回答,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她抿了下唇,不再挣扎。

  老太太慈祥地眯起眼:“奶奶不罚你。来,过来,到奶奶身边来。”

  满地的刺,温瓷像没看见似的,面不改色地挪动膝盖。

  膝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咬紧牙关继续往前挪动。一步、两步、三步……每挪动一次,痛感就从不同的地方传来。到后来竟有点麻木了,只觉得痛,但不知道来自哪里。

  是的,这就是老太太说的“不罚你”。

  温瓷终于跪到老太太身边。

  她闻到了老太太身上的檀木香,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即便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额头还是沁出了一层汗,面色惨白。

  老太太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薄言很早就认识?”

  因为疼痛,她格外坦诚:“认识。”

  “是你的那个小朋友?”

  “是。”

  老太太又问:“一早知道结婚对象是他,就高兴了?”

  温瓷忍着一阵又一阵传来的刺痛,摇头:“没高兴。”

  “怎么不高兴呢?”老太太倒是疑惑。

  “他不喜欢我。”温瓷忍住想起身的冲动,“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老太太叫她抬着头,方便目光对视:“那你喜欢他?”

  “以前觉得有意思,谈不上喜欢。”温瓷回望过去,没有一丝闪躲,“现在没有。”

  看到她眼神里的坦诚,老太太缓缓道:“说的是真话?”

  温瓷嗯了声:“差不多的脸,还是上次那个小明星的性格比他讨喜。”

  “薄言这性子啊,确实有点冷。”温老太太慢悠悠地评价道:“不过奶奶看中的是他的能力,你们私下里两个人的事不要太过火,奶奶不会怪你。知道吗?”

  老太太说罢,拍拍她的发顶。

  膝下好痛,好像扎破了。

  温瓷倒吸一口冷气:“我知道的。”

  小惩大诫一番,老太太满意了:“这件事说起来还是你爸爸的不是,怎么调查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回头我说说他就行了。”

  “……”

  “行了,起来吧。”她虚扶一把,“看这一脑门汗,多可怜。”

  温瓷没去接,靠着自己站了起来。脚下没什么力气,站起来的时候双腿簌簌发抖。甚至能感觉到腿上有温热的东西划过。

  她木然地低下头,看到一滴两滴殷红,在丝袜的晕染下触目惊心。

  “老李。”老太太叫来管家,“替大小姐叫个医生看看,这腿怎么好端端地弄成这样。别留下印子,女孩子家家的,多不好。”

  “好。”管家见怪不怪,“大小姐,去后面坐一会儿吧。”

  从前厅出来,管不了腿上有多疼,温瓷感觉到灵魂慢慢归位,那股窒息的错觉也逐渐从胸口消失。

  她咬紧后牙,扶着墙慢慢挪动脚步。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不过碰到老太太生气的时候,会变本加厉。

  刚绕过门厅,视线忽得落向某处,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僵硬。

  温瓷抬起的腿一时不知该落在哪。

  她静止的这会儿,薄言已经大步朝她走来。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裙下,面色极差,像淬了冰。察觉到温瓷没跟上,管家扭过头,刚想出声提醒。

  一字未发,余光猛然瞥见一个身影,就已经被来人的气势吓到噤了声。

  “滚。”

  大概,薄言是第一个敢在老宅这么放肆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温瓷觉得自己僵硬的骨骼开始复苏,手脚也不再那么冰凉。

  从前只知道薄言总是戏称她是tyche,但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刻,她居然觉得他是自己的珀尔修斯。只不过这位珀尔修斯现在应该心情很差吧。

  温瓷猜觉得自己没那么痛了,要不然也不会生出想开玩笑的心思。

  她在原地等着,看到他径直挥开管家,来到她面前,单手一抄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另一条手臂稳稳托在臀下。像陷入怀抱那样,让人瞬间得到了安定。

  他抱着她就要往外走。

  管家在后面小步追赶:“薄先生——”

  薄言面色冷峻:“我说了,滚。”

  “老太太说让大小姐上了药再……”

  “shut fucking up。”薄言第一次在她面前爆了粗。

  温瓷缓缓眨眼,丝毫不觉得他粗鲁……还挺男人的。

  甚至想起很久之前她得知薄言下落时,他已经在华人圈小有名气。那些说他像豺狼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Eddie很凶啊,你都不知道那会儿他为了夺资源,酒桌上人模狗样,下了餐桌挽起袖子跟人打架的时候都有。

  温瓷从来没信过。

  再潦倒,他在她面前都是光风霁月的,哪里会这么不讲究。

  但这一刻,她有点信了。

  她听到管家的声音被甩得越来越远,而后嘭一声闷响,车门把所有一切隔绝在外面。

  温瓷拉好安全带,等到他从另一边上车。

  呼吸声很重,在燃烧的引擎声中都清晰可闻。

  温瓷有点想笑,她知道这不合时宜,会让人觉得她有毛病。

  但此时身体上的疼痛远远小于其他。

  她有点高兴,因为起码有人在乎她的伤。

  “好痛啊……”温瓷轻声说,嗓音像在撒娇。

  薄言没说话,开车的速度放慢了许多。在某个红绿灯口,他彻底停下,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她还晕染着血色的丝袜上。

  “不让我过来,是因为这个?”

  他肯定是生气了,所以语气硬邦邦的。

  温瓷暗自想着,坦白回答:“让你别过来的时候,还没想到要罚我。”

  薄言冷着语气继续问:“为什么罚?”

  见她不回答,他自我猜测说:“是因为王可生日会上那件事?”

  “那都过去好久了。”温瓷脱去乖顺的外表,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卷那双丝袜,碰到伤口处,她小声的嘶一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格外瞩目。

  直到丝袜全部褪下,挂在脚踝处,被玫瑰刺扎得深深浅浅的伤口才全部暴露出来。

  少了一层遮掩,这样看起来更直观,破了好几处皮。

  不过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温瓷抽了几张纸巾,刚想擦一擦小腿上的痕迹,薄言蓦地握住她的手腕。

  温瓷想把手抽回来:“你开你的车。”

  “别动。”薄言手里的力量反而更大了点,他不松手:“回去我帮你处理。”

  “你会吗?”温瓷问。

  薄言仿佛在冷笑:“穷人家的孩子什么不会。”

  “哦。”温瓷乖乖松开手,任由纸巾掉到地上。

  她的脸色仍不好看,像经历过煎熬一般没什么血色,鬓发也不似往日那么一丝不苟。

  薄言伸手,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手心触碰到一手冷汗。

  薄唇微抿:“所以,是为什么?”

  温瓷借着他的手心蹭掉了自己的狼狈,“可能……是因为我玩物丧志吧。”

  红灯跳回了绿灯,薄言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只好挪走,回到驾驶座上。他不耐烦地敲击着方向盘:“玩了什么?”

  “多看了两眼珍珠雪山。”温瓷答。

  这算什么玩物丧志?

  薄言只觉得没有道理,仿佛碰到了一家子神经病。

  他皱起眉,语气不自觉地烦躁:“她糊涂还是你糊涂?”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温瓷还是用一种“你怎么敢”的眼神望过去,“要是被奶奶知道你这么说她……”

  说到一半,她突然叹了口气,“其实不是因为珍珠雪山。”

  薄言并没觉得奇怪,相反,他在等的就是她说实话。

  “她之前不知道我们是高中同学。”温瓷慢吞吞地说,“今天不小心知道了,奶奶以为之前是我们一起诓骗她。她平生最讨厌被人蒙蔽了。”

  薄言冷笑:“是旧识又怎么样?”

  “你明明知道。”温瓷小声说。

  他们之间总是提到旧事就会进入僵局,温瓷哎呀一声,“我好像把你车座弄脏了。”

  她故意的很明显。

  薄言没再揪着不放,只不过心里的烦躁一点都没消散,反而更重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冷静:“腿呢?怎么弄成这样的。不是单纯的跪静室吧?”

  温瓷摸摸鼻尖:“地上掉了点玫瑰花刺。”

  玫瑰好好的在园子里长着,地上不会平白无故掉一层花刺。

  这个问题越深究,暴露出的畸形就越多。

  车内气压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低,在车速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温瓷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骤停几秒。她吸着气,落针可闻的那顿时间,不知道在等着被骂,还是被救。

  “温瓷。”薄言平静地开口。

  没有哪个字很用力,却将每个字都砸进了她脑海里。

  “你不是很能吗。”

  “怎么不反抗。”

  作者有话说:

  珀尔修斯,传说中半人半神的宙斯之子……算是人类英雄?(斩杀美杜莎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