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纯爱派【完结】>第95章 下等-4

  这段时间,神父对安德烈帮助良多。

  于外,帮助他驱散缠魔,这些东西出现的时间更少了,他逐渐找回了一点把握;于内,不知道神父有什么本事,也许是那平和的语调和质朴的谈话方式,总之让安德烈很放松,没有在爱得莱德家里的拘束感。

  说起爱得莱德,赫尔曼经常不在,就算回来也很少有好脸色看,两人甚至不怎么打照面;艾森,是个非常可怖的不定式,头脑敏捷精力充沛,总是在折腾人。以前很多事情因为安德烈随性惯了没有往心上去,但现在就越来越明显,比如爱得莱德家非常大,几乎显得空旷;比如他在爱得莱德家,一直是个外人。

  婚姻确实是个严肃的决定,需要多多思考再下决心。

  好在安德烈社交需求不大,而且不管再怎么说,实在受不了,总还可以好聚好散。

  话虽如此,安德烈看见赫尔曼的时候还是有点冒火。

  今晚也一样,他们两个坐在长桌两边吃饭,并不交谈,艾森这几天不在,台苏里从不和主人一起吃饭,所以只有他们两个。

  这顿饭也是越吃越窝火,赫尔曼偶尔抬起头看他,表情似乎在等他示好,以便大发慈悲递给台阶,安德烈精神状态刚刚好一些,扪心自问迁就赫尔曼的时候已经够多了,打定主意不动作,权当留存一点自尊。况且他也确实没什么要表示的。

  赫尔曼终于等不及,清了清嗓子,问他:“心理医生怎么样?”

  安德烈抬起头看看对面的人:“还不错。”

  “所以你的毛病是什么?”

  安德烈往酒杯里倒酒,然后一口喝掉:“要不要给你看看我的自我总结。”

  赫尔曼抬手打住他的话——这是赫尔曼习惯性的一个动作:“不用了,交给医生就好。”他拿起酒杯:“祝你早日康复。”

  安德烈笑着看他,平心静气地:“康复又怎么样,不康复又怎么样呢?”

  赫尔曼脸色冷淡下来,等了两秒,以为安德烈总不至于拂他的面子,但安德烈确实一直没有举杯,对于赫尔曼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属于一种违逆。赫尔曼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来走了。

  赫尔曼离开,所有服侍用餐的人都一起动起来,收拾东西,熄灭顶灯、侧灯和桌上的餐灯,安德烈慢悠悠地吃,在一个人即将关顶灯的时候出声道:“我还没有吃完,稍等等吧。”

  那人朝他欠欠身,离开了。

  赫尔曼回来的时候如果艾森在,心情就会好很多,对待安德烈的态度也会稍微缓和些,对其他人态度也会稍微更宽松。

  在刚认识赫尔曼的时候,赫尔曼是个让人魂牵梦绕的权贵,靠近他之后他仍旧是权贵,只是远没有那么令人“沉醉”了,因为赫尔曼失去耐心了,失去耐心后赫尔曼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安德烈在感情中也会失去耐心,只不过他不会像这样搞得大家都面目全非,他只会离开。

  安德烈很久没有感受到风滚草的滋味了,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上辈子一样遥远,这里清凉的泳池水、柔软的床、包裹世界的花和宽厚的祈祷之人,给了安德烈一种沉沉入睡的安稳感,他几乎产生依赖,想就此地扎根;假如他和赫尔曼破裂实在覆水难收,他想他会跟着普鲁伊特神父,搬去乡下的教堂边,过一种安宁、无性、无风浪的生活,让自己从疲惫中解脱。

  这或许就是伏基罗死前那句“别干这行了”的真谛,安德烈老去了,过早的提心吊胆催熟了他们这些人,也催老了他们。在这种沉静中安德烈那关于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应激创伤终于得到了缓解,以前以为人必须要走哪条路,必须要向哪处走,对目标产生执念,对疼痛产生依赖,咬紧牙关头破血流,以为越痛苦就越是热爱与生存的证明,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何必醉于苦痛。

  让“无意义”解放你我。

  起码他是这样想的。

  安德烈从室外回去的时候,赫尔曼正在和艾森打赌,比谁保龄球打得更好,说说笑笑很热闹。赫尔曼瞥见他进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艾森本来叫了一声安德烈,但又停口,打量着两人。艾森何等的人精,立刻就不说话了。

  已经很晚了,安德烈跟他们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准备睡觉,开门的时候被叫了一声,他转过头看到赫尔曼。

  赫尔曼走近,安德烈才发现他喝了点酒。

  微醺的赫尔曼心情不错,停步的时候已经几乎贴上了安德烈,安德烈转开头,避开赫尔曼的眼睛和呼吸间的热气,他清心寡欲,不想受这种挑拨。赫尔曼朝前挤,把安德烈挤在墙和他中间,看着安德烈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眼神偏向远处。

  安德烈的手稍微推了下赫尔曼,但不够用力,当然没推动,赫尔曼手臂伸在他耳边,手掌压在墙上,然后低下头,非常轻柔地吻了一下他的脖子,顺着脖子又向上吻了吻,耳语着说:“我很想你……”

  安德烈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的手横在两人中间,不知道是要拉一把还是推一把。赫尔曼的手倒是握住了他的手,又沿着手腕向上摸,穿过手臂揽住后背,俯在他耳边:“我想这个……想你在我身上动,这是钻石的,你看,我求婚用了三颗钻石,宝贝,你的手撑在我身上,你光滑的小腹收缩,月亮照在你小腹的汗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想,你这么英俊的一张脸,死掉太可惜了,谢谢你给我魂牵梦绕的机会,让我有机会操/你,告诉我,我操/你的时候,我看向你的时候,有没有某个瞬间,你打算怀上孕?”

  他说着吻上安德烈的嘴唇,安德烈无处安放的手臂环过他的脖子,他仍旧觉得赫尔曼是个混蛋,但跟混蛋□□也确实不是罪过。

  “嗨!——”

  这清亮的声音把两人的干柴烈火打断,他们俩互相推开对方,慌乱中安德烈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赫尔曼绊倒了自己,撞了一下墙,两人捂嘴的捂嘴,揉腿的揉腿,一起看向声音的来源——笑得天真又莫名令人觉得其实挺邪恶的艾森。

  “你们在做什么?”

  赫尔曼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安德烈用手在背后捅了一下赫尔曼,赫尔曼转过头瞪他,安德烈用眼神表示“你儿子你不回答谁回答”,赫尔曼叹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艾森就打断他们:“行了,行了,无所谓。”他指了指安德烈,“我找你。”

  赫尔曼先问了:“你找他做什么?爸爸不能一起吗?”

  艾森看他:“下象棋,我的酒鬼父亲。”

  安德烈:“……”

  赫尔曼:“……”

  于是赫尔曼和安德烈,拖着身子来陪艾森下棋,赫尔曼因为喝了点酒,这会儿已经开始犯困,勉强撑着头看安德烈和艾森对弈。他有点想睡觉,但又惦记着没做完的事。他瞟了一眼艾森,艾森似乎也有点打瞌睡,便问了句要不要去睡,艾森像只猫一样惊醒,甩了甩头说不用。

  过了一会儿,艾森似乎又有点跑神,赫尔曼对安德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来,安德烈就走了过去。他们两个站在廊厅,压低了声音讲话。

  “我们现在回去吧。”

  安德烈看了眼艾森:“他怎么办?”

  “让萨缪尔陪他下棋吧。”

  赫尔曼和安德烈刚靠近了一点,艾森的小脸又啪地一下挤了进来:“在做什么?”

  安德烈回答说:“夜宵。你要不要吃夜宵?”

  赫尔曼靠着墙,这会儿没什么兴致了,但还是问艾森:“还要下吗?我叫萨缪尔来?”

  “好啊。”艾森说完看向安德烈,“给我煎片面包吧,我还想喝牛奶。”

  安德烈指指自己:“我做吗?”

  赫尔曼打了个哈欠,安德烈走向厨房,艾森拽着他的衣服跟在他身后。赫尔曼叫来萨缪尔,让他看着这两人,自己就打算离开,他上楼时看了眼安德烈,后者也刚好回头看,两人的眼睛里又恢复了疏离,赫尔曼耸耸肩膀上楼去了。

  艾森拍拍安德烈弯下的肩膀,得意地笑起来:“不用谢。”

  “谢什么?”

  “你们不是在吵架吗?”艾森蹦上高脚凳,“我帮你们分开啦,不然离那么近又吵起来怎么办?”

  “……好吧。”

  不过直到台苏里接近他,安德烈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是个下午,安德烈照旧见完心理医生,准备去见神父。心理医生最近对他问的问题非常详细,有点令人招架不住。安德烈沉思着向门外走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玻璃房里有人在喊他,直到一朵银莲花砸在了他的脚边。

  安德烈迈出去的脚顿了顿,弯腰捡起了这朵花,他转身仰头,看见一个穿浅紫色衬衫的男孩趴在窗边朝他招了招手,要他上去。

  因为和神父约定的时间还早,安德烈便过去找他。

  台苏里在五层等他,手臂反撑着窗台,两腿交叉着靠窗站,笑吟吟地看着安德烈走过去。台苏里算不上样貌出众,但他脸庞干净年轻,自有一番活力。安德烈向来擅长欣赏他人长处,他隐约觉得台苏里是个想得很多,乐于表达意见又带点艺术家气质的那种人,另外多多少少有点吹毛求疵。

  “找我吗?”安德烈把花放在桌面,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台苏里歪歪头:“我在画画。”

  “你好像常在这里画,看来你很喜欢这个玻璃房。”

  “是啊,我就为这个坚持来这里的,赫尔曼一直不想让我来。”台苏里转开脸看窗外,脸色忧郁起来,而后又笑起来,“我能不能画你?”

  安德烈看了看手表:“那你可能要素描了。”

  台苏里笑起来,拉过他,让他坐在西侧的窗边,又把厚重的窗帘束起,显出背景里的金边云彩、暗绿色的森林和一条彩虹般的河流。

  接着台苏里站在画板后,开始画画。

  他眯着一只眼,伸出铅笔对着安德烈比,画了几笔,又说:“你真好说话,不管我怎么拜托赫尔曼,他都不让我给他画画,随便把我打发了。”

  “你也可以画别人,这里很多人。”

  “我想画的人不多,起码相貌要有值得被画下的价值吧。”台苏里看看他,又盯着画板。

  安德烈咂舌,摊摊手:“谢谢。”

  “我还想画艾森,不过我没跟他说过话。”台苏里停下来,“他好像蛮奇怪的。”

  “没有吧,他只是想法和大家有些不一样。”

  台苏里用铅笔敲着下巴,回忆起来:“我记得有次我在跟下人说煮的咖啡不好,明明不关艾森的事,他走过来对我大发一通火,说什么让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称呼别人‘下人’,要叫名字……”

  安德烈听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他,艾森发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这方面和赫尔曼有点相似:跟人起冲突时尤其注重体面,失态的事是断不会做的。台苏里或许有种喜欢夸张的倾向。

  台苏里停下笔:“这里太远了,我得往前去。”说着他搬着画板架,拖着高脚凳来到了安德烈对面一手臂的距离,“这里很好。”

  安德烈靠着墙看他。

  “我觉得这世上的好相貌有很多品类。”台苏里坐下来,晃着铅笔,“以爱得莱德家的人为例,你看他们那些巨幅肖像画了吧,金银珠宝重雕饰。爱得莱德的家族像里,祖母柔丽端庄如Guido Reni笔下的美人,线条珠圆玉润;而到了赫尔曼,他的俊美是虽仍有古典意味,但这种俊美已经稍褪去柔和,让人想起Pierre-Auguste Cot的《暴风雨》中的男性,已经转而强调严肃、英武、神采和控制力;艾森承继了母亲艳丽而现代的脸部轮廓、眉骨与鼻梁,还有父亲深邃的碧绿瞳孔和薄而形状优美的唇,尤其那双非凡、任性、水光充沛的大眼睛,这些使得他的脸静而天真冷淡,动则娇态明艳动人。也许他现在还小你看不出来,但他现在就已经夺人眼球,只怕长大更是会令求美者目眩神迷。”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安德烈点了点头,他对理论赏美没兴趣。

  “你就不一样了,”台苏里话锋一转,“你在男人堆里会被叫作‘小白脸’,但和真正的美人比起来又显得是‘俊’而非‘美’,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赫尔曼会迷上你,你有一些独特的男性气质:散漫潇洒、玩世不恭;但骨又是温热的,所以怜香惜玉、柔而不软。赫尔曼追求的,就是你这样一个轻佻英俊的人,为他神魂颠倒,挤出你的柔和蜜,统统给他——简单来说,他想让男人为他做女人。”

  安德烈搔搔脸:“好吧老兄,我有点不太懂你是在讽刺还是抱怨,我听不太出来,不如你有话直说吧。”

  台苏里一听,放下笔,拖着高脚凳子来到他对面,坐下来俯视他:“要进入所谓‘上流圈’,你们这样的普通人要不然靠上等相貌充花瓶,要不然就靠才高八斗做文妓,好不容易获得了入场券,接下来你就该举办宴会、参加画展、紧跟圈子风尚、和太太们交好,你为什么不去呢?怎么总是待在这里不和‘圈子’打交道呢?”

  安德烈觉得有点好笑:“说到这个,赫尔曼倒也没有介绍过我‘入门’。我喜欢自己待着不行吗?”

  “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你从没有真正地想融入,你知道这和你的本性相差太远,你内心深处认为,你早晚会走的,又何必紧紧扒着荣华富贵的门槛不放。仆从们其实也都是这么想——你是一阵偶然刮进豪宅的野风,赫尔曼或许短暂地眯了眼,终归每个人都还是会回到自己命定的位置上。”

  安德烈啧了一声:“算上你,我到现在已经见了两个心理医生了,不过你比真正的医生话多多了,要不然你把对我的评价写封信放我门口吧,我晚点有时间再看。”安德烈站起身,打算绕过他走。

  台苏里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有些晚上,当赫尔曼在这里,却不在你房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吗?”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台苏里,心想终于还是来了。赫尔曼避而不谈的怨懑,安德烈避而不视的矛盾。交往像是两人蹲在沙滩上垒城堡,辛辛苦苦、小心翼翼、你来我往地试探着,为两人关系舔砖加瓦,经过了那么多拉扯和反复,建造出了成果;但厌烦却能江河日下,一脚就能踹翻垒出的城堡,赫尔曼对安德烈再没耐心,安德烈对赫尔曼也没有留恋。

  虽然这样想,安德烈还是耸耸肩膀笑起来:“去绕着山跑,再游过海峡,练铁人三项。”

  台苏里愣了下,旋即笑起来。

  如果安德烈没有会错意,他觉得台苏里贴在了他身上。“他来找我,但我一点也不开心,他来找我或去找你,其实都一样,他对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他只想从我们身上享受压迫的成功感,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乖乖地待着,他敲门的时候为他拉开门就好……”

  安德烈扶了一下他,谨慎地拉开了一些距离。

  “这就是权威。”台苏里发觉安德烈推开他,笑笑坐回到凳子上,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这就是迫害。”说着伸手拉住安德烈的衣服,把他朝自己拽了拽,安德烈伸手压在桌上,撑开两人间的距离。

  台苏里问:“你在怕什么?”

  安德烈告诉他:“在想我离婚能分到多少钱。”

  台苏里的眼神沉了沉,松开了手,他是来反抗美和权威的,对钱没有兴趣。台苏里翘起腿:“那我明白了,你就抱着你的金币罐,我祝你长命百岁!”

  安德烈坐下来,笑了笑:“怎么你还生气了?被绿的人可是我……”

  台苏里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人要对着我讲个人观点和人生体验,是我看起来没有主见吗?”

  “那倒不是。”台苏里托着下巴,情绪低沉,“可能因为你看起来……不会评价任何人,另外,”他突然苦笑了一下,“英雄总是怜美人,虽然我算不上美人。不讽刺吗?我现在以审美为生计,自己却平平无奇,只有年轻这一个优点。”

  “我喜欢你的鼻子,我不太懂画画或者什么风格,不过你的鼻子很翘,有点像……”

  台苏里期待地看着他。

  安德烈接着说:“有点像刺猬。”

  “……刺猬有鼻子吗?”

  “有的。”

  台苏里佯装嗔怒地推了一把他,站起来撕下了画板上的一页纸。安德烈向他伸手:“画的是我对吧,不让我看看吗?”

  台苏里把纸团成一团,咬下一口,嚼在嘴里,

  “……你可以直接说不准看,我也不是个爱好奇的人,我又不是艾森。”安德烈靠在墙上看他,“你喜欢画画吗?”

  “我恨绘画,绘画让我痛苦。我想跟绘画一起死。”台苏里轻描淡写地回话,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出了门,又折回来:“如果你改变主意,今晚十点半你可以去找我。”

  其实关于赫尔曼的权威,安德烈不能说没有体会,只是赫尔曼以前乐意“屈尊纡贵”地为他留一杯热茶,以及慷慨地“赏赐”给他金银珠宝和安全无虞的生活,相较这些,只是被“权威压迫”应该算不上什么。

  如果安德烈真的是个现实主义的人,他大概就不会想这些了,可他是团无可救药的、倔强的、说到底自尊心极高的风滚草。赫尔曼婚姻失格,必定毫发无损,但安德烈不认为一旦自己婚姻失格,还能幸免于惩罚——经济上或生活上。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一切的答案,还是要在自己的那条斜坡上自己去找。

  所以他叫住台苏里。

  “何必晚上,你现在有事?”

  台苏里愣了一下,旋即绽开笑容,跑过来扑到他身上,手臂挂在他脖子上,亲吻他冰凉的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