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网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乍然掀开厚实的帘子进去,一股扑鼻糟糕难闻的味道就冲进了鼻腔。

吧台上放着低廉的香薰, 与泡面和辣条的味道混在一起不伦不类的, 是燕亦泽这样有洁癖的人断然接受不了的。

但是他眼睛眨都没眨,脸上也丝毫没有表情。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坐在吧台那的人一个头顶,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眼眶通红。

“姜溯……”

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那个人, 燕亦泽就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茫然地转了过来。

那人在状况外, 挠了挠头发, 询问道:“啊?哥们你要上机吗?”

“……”

“我不上机,我找姜溯宁。”燕亦泽冷声道。

那人看了一眼表情极其冷淡凝重、衣服布料从头到脚都不像是个会过来上网的大少爷,更加不解了,愣了一秒以后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哦!你找小姜啊。”

“小姜?”那人冲里面吼了两声, “马老板, 有人找小姜!喂”

后面一声变了调。

那人没把姜溯宁喊出来, 就看到这位浑身都带着贵气的少爷猛地往里,掀开了那扇挡着里面厨房的门帘。

燕亦泽没顾身后那人的阻拦,只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点东西碰撞的声音。

他的心跳很快,呼吸也很重,手臂带着青筋抓住帘子。

然而,里面出来的却是一个中年人, 此刻拿了个钢丝球, 不得章法地擦着锅铲上的焦炭。

看到有个陌生人闯了进来, 马飞宏惊讶地“哎”了一声, 惊怒道:“喂!你谁啊!干什么的啊!”

燕亦泽还没来得及说话, 身后那吧台的员工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马老板!他说他来找小姜的,一来就往后面跑!”

“我找姜溯宁,”燕亦泽说,“抱歉,我很着急。”

“……哦,”马飞宏懂了,但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燕亦泽,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是”

“我是他男……他朋友。”

燕亦泽压下心底的痛和着急,声音略有些重。

“哦,我知道了。”马飞宏长长地“嘶”了一声,开口。

燕亦泽的心几乎提了起来,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后看。

马飞宏皱着眉,茫然道:“他之前是一直住在我这的,可是他不是要高考了么,就前几天刚刚才搬走的,就去青旅店住着,那边安静点,我把他工资给他结清了,他现在长大了,不需要在我这儿了,我也准备搬走了……”

“嗡”一下,大脑似乎停止了运转。

燕亦泽眼中的失望几乎是难以掩藏的,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低声下气说:“那您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吗?哪个旅馆?还有他的家庭地址!”

“这个啊……你真是他朋友?”马飞宏有点迟疑,刚打算说,又觉得燕亦泽有点可疑。

燕亦泽没说话,将手机拿了出来,调出来了他跟姜溯宁的聊天界面、姜溯宁的个人资料。

马飞宏也是有姜溯宁号码的,看了一眼就消除了疑心,只是看到燕亦泽给姜溯宁的备注,中年人的脸上先是浮现了一丝不解,旋即就憋得有点青紫变换,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啊。”

他糟心地摆了摆手:“他家在运河南路吧?但是他那爹妈……呵。”

“那个旅馆,好像在淮水路的顶头,你都去看看吧。”

“……谢谢!”

马飞宏没搭理他,只是继续喃喃自语般地刷起来了手里的锅铲,叹了口气:

“……小姜不在,锅都不得人刷,不得命了烦死了……”

燕亦泽原本已经转身了。

但是当他听到马飞宏自己喃喃的话之后,他又转了回来,目光落在了那一柄锅铲上,似有些惊,又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原先,当然是知道姜溯宁是会做饭的。

但是,姜溯宁从没跟他说过,他在这个网吧,还要天天负责这些,听上去,没有他就不行了。

可,他只是一个高中生啊。

他今年高三啊……不谈别的高中生,就说燕亦泽自己,他高三的时候从来不用洗碗做饭,更别说什么网吧看机子了。

马飞宏还没说话,那看吧台的人倒是抢答了:“对啊!本来有小姜在,我们可轻松了,现在他走了,一下子要雇三个过来!”

燕亦泽慢慢地将身体转了回去,近一米九的身高让他可以俯视那人。

他的声音干涩,低低问道:“他原来……在你们这,都要干什么?”

吧台小哥挺实诚的:“我们中饭晚饭都是他做,他做饭好吃,碗也是他洗。”

燕亦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哪里来的时间。

“他早上起得早啊,所以他收拾早上的机子,把店里的地拖一下啊,还要开个灯……我本来是负责白天的,现在早上的也是我的了,草!”

马飞宏拍了一下那吧台小哥的头,道:“你也知道啊!人家小姜每天早上都拖地,你两天才拖一次!”

“哎哎哎!本来我就是白班!”吧台小哥嘟囔着,“对了,他还要……”

还有?!

燕亦泽几乎捏紧了自己的拳。

他捧在心上的宝宝。

怎么可以过的这么苦啊。

明明都已经这么苦了,从不收自己的红包和大的礼物,也从不对自己吐露难过和疲惫的时刻。

他的身体不是铁打的。

他也是人,他也会累的。

“他不上晚自习啊,回来还得看晚班,晚上的时候帮忙泡泡面啊开机子什么的,还得写作业吧,”那吧台小哥说,“是蛮辛苦的,不过晚上可以玩电脑,这个比白天好一点。”

燕亦泽感觉喉咙似乎被扼住了,几乎没法呼吸。

晚上……

这一年来,姜溯宁晚上多数是与燕亦泽一起度过的。

一开始是帮燕亦泽代肝,后来跟燕亦泽在一起了,就被燕亦泽拉着补学习。

或者两人会聊天,聊很久,姜溯宁抱着手机悄悄跟他聊到半夜。

燕亦泽虽然作息健康,但是并不介意为姜溯宁让步,经常想跟姜溯宁聊得更晚一点,姜溯宁也总纵容他。

可是他不知道,这样一来,姜溯宁的睡觉时间少得可怜。

每天多了是六个小时,少了就是四五个小时。

姜溯宁一个人,就顶了一个晚班、一个厨子,还有一个保洁。

燕亦泽几乎是浑浑噩噩地从网吧里走出去的。

司机如临大敌一般过来扶着他,却被燕亦泽略微挣脱了,听到少爷低声道:“去运河南路。”

夏天的天黑的比较迟,但今天变天了,从五点钟开始天边就飘了些乌云过来,渐渐地将太阳遮蔽了,整个世界看上去阴沉沉、黑压压。

六点的时候,运河南路居民区的灯已经全部开了下来。

“少爷,到了”

车刚刚才停稳了下来,燕亦泽没等司机,直接打开了门,并且嘱咐道:“麻烦你帮我也找一下,我从东问,你从西,他名字是这三个字。找到了的话麻烦告诉我。”

司机忙点头答应了。

然而。

运河南路的这个居民区已经很老了,好像是一个厂子宿舍改来的,多住的是一些已经退休的爷爷奶奶,各门各户零零散散的,年轻人很少。

而且这些老年人不愿意随便给人开门,多数也不会随便给人信息。

更何况,姜溯宁只是个小辈,这些人都说自己不清楚、没听过。

燕亦泽并不泄气,到七点的时候他已经跑过了几栋楼了,终于遇到一个中年人,在被上下打量了一通之后,燕亦泽用五百块钱换到了一条线索。

燕亦泽下楼。

“我记得啊,好像在18栋吧,在这栋楼后面?那好像是挺可怜一小孩……具体我也记不得了。”

“那小孩我好像好久没看到过了,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啊……”

出楼道门的时候天已经彻彻底底黑了下来,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些雨点,深深浅浅,将燥热和尘土都压了下去。

18栋现在亮灯的不多,燕亦泽从一楼找起,连敲了两三层都没有人回应。

一直爬到第四层,终于有一户,门缝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光亮。

燕亦泽的心跳的很快。

他敲了门。

半晌之后,是一个年纪挺小的男生过来给他开门的。

这男生垮着一张脸,背着光,看不太清楚容貌,燕亦泽只知道他非常没礼貌,此刻粗声粗气问了句:“你特么谁啊?”

以燕亦泽的个子,很容易就能俯视打量他。

这男生手上拿了一个碎裂开来的手机,反复转来转去,似乎是想看怎么修理,非常不耐烦;他身后似乎乱糟糟的,老旧的家具上还有点隐隐约约的血迹。

那男生再次问了一句:“你谁啊,干嘛啊?”

燕亦泽礼貌地收回来了自己的目光,低声道:“你好,请问你认识姜溯宁吗?”

“……!”

那男生手里的手机“啪嗒”一下坠在了地上,再次摔的四分五裂。

从房间里面传来了一声吆喝,一个中年男人用方言喊了个名字,问:“什么事啊!”

那男生迅速回头答应道:“没事!”

“我不认识,应该不在这,”那男生粗声粗气摇头,伸手准备关门,“你赶紧走吧。”

“等一下,”燕亦泽伸手拦住了门,诚恳问道,“我能问下你家大人吗?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说了不行了,你烦不烦啊!”那男生忽然爆出一声怒吼,强硬抵着门,啪一下关上了。

燕亦泽是来找人的,不是□□来堵门的,即使再无奈,他也不得不放手。

站在门口迟疑了两秒,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转了个身,往楼上走。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上楼的这一刻,姜勇韬就愤怒地冲进了房间,二话不说冲着自己的爸爸说:“哎,居然还有同学找他!”

“爸!你怎么还把他放在房间啊,这个房间不是说好给我当书房吗!你让他出去,出去!”

“要是真死了怎么办?!”姜科瞪大了眼睛,拉了一把往姜溯宁胃上踢的姜勇韬,“走走走,把他扔这等他自己醒,醒了就让他滚。”

“……”

五楼和六楼都一无所获,不是老年人耳朵背听不清话、胡乱地将门甩上,就是根本懒得开门的中年人。

燕亦泽今天爬了很多楼,走了很多路。

平时从来都不怎么爱说话,高冷至极的人,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又尊敬谦卑地问消息。

每次都是希望而来,失望而归。

燕亦泽有些疲惫地下楼。

司机打来的电话他接了,果然,那一头也没消息。

在坐上车之后,他低声道:“去淮水路,找青旅社。”

在汽车驶离运河南路之前,燕亦泽最后看了一眼18栋亮灯的四楼。

*

八点半,淮水路。

燕亦泽到旅馆门口,神色已经有些木然了。

司机在车上,他淋着雨走到了旅馆内。

这是今天他最后的线索,他想。

吧台的人见他进去,立刻热情招呼道:“您好要登记入住吗?过来这里就行。”

似乎是见多了场面,那人继续添了句:“如果没有身|份|证的话,报身|份|证号码也行的。”

燕亦泽走了过去。

“您好,”他说,“我想来找我朋友。他的名字叫姜溯宁,他没回我消息,能问一下他住在哪个房间吗?”

“啊……”吧台的人纠结了一下,“这个,不可以说,这个是客人的隐私啊。”

“我不拿房卡!我在门口等他来就行,”燕亦泽诚恳又低声地请求,“我去找他开门,行吗?”

倘若不是害怕“贿赂”,燕亦泽恨不得赶紧给他打钱。

半晌,在燕亦泽的恳求之下,那人终于给他指了一下,在301。

燕亦泽终于上楼了。

这个青旅的环境并不是特别好,大概是因为便宜的原因,住满了人,隔音不甚好的房间内放歌曲,外面都能够听得见。

燕亦泽走到了301的门口

紧张,又无比期望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等了一分钟,燕亦泽又敲了一次。

依然没有回应。

十分钟,燕亦泽敲了十次。

第十一次的时候,隔壁似乎有人受不了了,探了个头出来,歌曲的声音也更加清晰,皱着眉头问:“什么情况啊?没带钥匙去楼下拿啊,敲什么敲啊!”

燕亦泽站在原地,没说话。

半晌,他才哑声道:“抱歉。”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皱着眉收回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宛如鹤立鸡群的少爷,看了看他被淋湿的发丝,嗤了一声关上了门。

半晌之后,屋外的雨声渐大,几乎狂泻下来,每一滴雨打在地上都是铿锵的声音,吵嚷又伴着雷声。

燕亦泽靠着301的门,嘱咐司机先去休息。

快十点钟了。

倚着门的青年脸色疲惫,俊逸的脸上显出几分茫然无措来,靠着门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他干净且一尘不染的衣服上沾了雨水,此刻又沾上了地毯的灰尘。

似乎是不死心似的,燕亦泽偏头,将侧脸靠在门上,再次轻轻敲响了门。

……没有回应。

“沙沙”的雨声混杂着隔壁不满的抱怨,还有越来越大的歌声。

燕亦泽以前没听过,但此刻他听得很清楚。

是一个女声,略带沙哑,婉转地诉说。

“……站在十字路的交点

该怎么走

我却只想回头

除了你给的伞我再也没有

别的借口

去拥有你的什么”

……

“谁能体谅

我的雨天

此刻脚步

会慢一些

如此坚决

你却越来越远。”

燕亦泽没说话。

半晌,他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

在黑暗、闷热的廊道里,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门上听着自己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歌曲是孙燕姿的《雨天》,本来想用阿妹的《听海》想了想还是用雨天了。

明天就不虐了!回来吧宝宝们(试图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