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的时候, 燕亦泽给姜溯宁带了顶帽子,压住了他的发丝,也遮住了他的眼睛。

“要戴口罩吗?”燕亦泽低声问他, “还是跟在我后面?”

姜溯宁低声说:“不用。”

他其实情绪没有特别不好, 当然,恐怕也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高兴起来。

燕鸿星跟过来了,只是跟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先去前面跟人打招呼去了, 给两人留了一点空间。

恐怕还要一会, 就能跟那三个被手铐铐着的人见面了。

说心情平静是假的。

这么多年没见, 经历了那样恶心的重逢, 姜溯宁的心里恐怕算是五味杂陈。

他最终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想见,不是因为想嘲讽他们,或者说是居高临下地打脸,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恨。

他更想看一眼, 跟自己糟糕的前半生告别。

从此以后, 再无瓜葛。

“先坐, ”燕亦泽说,“等一下吧。”

姜溯宁点头:“好……”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燕亦泽的身上,跟随着他,但是在他这句好说完之后,瞳孔骤然一缩。

为首一个是形容肮脏邋遢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油得一绺一绺, 疲惫又惶然;身后跟着的一个女人则一边癫狂地骂人一边哭泣捶打着前面的人, 还没来得及多骂两句就被阻拦了;最后的一个人神色极其阴郁, 不知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人或许是他的舍友, 总而言之身上已经全部都是伤口, 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在姜溯宁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姜溯宁。

像是笼中困兽一般冲撞了过来,却被电击给阻止了,燕鸿星近乎傲慢地双腿交叠坐在他们面前,眼底是十足的鄙视和不屑。

姜溯宁脸上倒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戴着这个鸭舌帽,看上去很年轻,不说男高中生,绝对跟男大学生一模一样,瘦削的下颚线抬起又放下。

按照年纪来看,他今年确实是大学毕业。

可是……

姜溯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燕亦泽走到他的身后,温柔无声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这好像是某种无言的鼓励,让姜溯宁喉结微滚,终于开口。

“我以前想过,”他说,“是我哪里不够好?我为什么让你们讨厌了呢?”

燕鸿星和燕亦泽一愣。

“我明明不争不抢,我每天都给你们做饭洗衣服,从我七八岁开始,到我十七八岁,这十年之内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你们,”他重复道,“十年。”

十年,人生能够有几个十年。

“可是我错过了高考,错过了恋人,错过了我想要的一切,”姜溯宁喃喃,“我以前总想,是我的问题吗。”

那边传来了“唔唔”的声音,看得出来他们想要说话,但是却被阻拦了。

那头的姜科已泪流满面、心如死灰,恨到极点了,疯狂地捶打着旁边的刘丽红,两个人几乎撕扯扭打在一起。

姜勇韬被姜科拳打脚踢许多次了,姜科如今以为姜勇韬不是他孩子,下手毫不留情,曾经亲密的父子俩反目成仇,恨不得把腿和手都打断,心头的悔恨和痛苦几乎无以言表,他们在牢里一天,就痛恨一天。

姜科的后悔令人感觉到无比的恶心,刘丽红的蠢毒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可笑,而姜勇韬的阴郁是最为让人反胃的。

狗咬狗,一嘴毛。

燕亦泽刚想说不是他的问题,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姜溯宁抬起了头,目光坚定,声音也清朗:

“现在我想通了。”

“是你们,”姜溯宁目光灼然,说的坦荡,像是给以前的自己做示范一样,说,“是你们本来就不要脸,是你们贱,不是我。”

以前的他虽然愤怒,但还怀疑自己。

现在的他不愤怒了,他也不怨恨自己了。

“我该有我的爱人,我的工作,我的一切。我应该自信,因为我不需要你们这些烂人的喜欢,”他说,“这是我应得的。我不欠你们任何人的。”

燕亦泽轻笑了一声,跟燕鸿星两人对视了一眼。

而那一头的人终于说出话来,女人尖叫道:“臭婊子养的!贱人,你凭什么破坏我的家庭,你”

“滚!”姜科反手抽了她一巴掌,“滚远一点!”

“你他妈的松手!现在你快活了!你高兴了!凭什么?”姜勇韬嚎叫,拉开姜科的同时又被刘丽红踹到,最终将脸对着姜溯宁,眼里的怨毒和愤恨几乎化为实体,“你凭什么!”

“我凭我自己。”

姜溯宁平静,轻声说。

在他说完之后,里面的狱警已经自认失职,在燕鸿星的授意之下将几个人按住,因为“意外”,不小心抽到了姜勇韬的脸,让他满口喷粪的嘴终于安静了下来。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姜溯宁平静道:“以前你们从我这里拿走他送给我的东西,都得还给我。”

“除了这些,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好说的。我觉得你的忏悔和恨都很可笑和恶心,”他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他们的信息已经被放到了网上,风水轮流转,他们原本想要辱骂姜溯宁,但是现在却成了“自挂东南枝”,燕鸿星特意嘱咐要让他们多看看别人的评论,让他们气的半死。

这还不够,这远远不够。

姜溯宁不是圣人,燕亦泽和燕鸿星更不是,他们是商业场上所向披靡、睚眦必报的胜者赢家,对待这三个人,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三个人被猛地一击。

如果姜溯宁站在高处嘲讽他们、痛恨他们,恐怕他们还能够讥笑、疯狂,认为姜溯宁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但是如今姜溯宁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们。

因为姜溯宁打骨子里,就跟他们不是同样的人。

他们本来以为自己很重要,但是却没有想到自己根本就不值一提,而且姜溯宁的恋人家庭碾死他们犹如蚂蚁一样,他们费尽心思,却跟跳梁小丑一样可笑、恶心。

不需要谁相信,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三个人以后在狱中的日子一定是不好过的,一定会被折磨得很惨、死的很惨!

姜溯宁站起身来,冷淡而又平静地扭过了头,低声道:“走吧。”

玻璃那一头传过来了女人和男人尖利的声音,这次跟刚刚的阴阳怪气不同,成为了痛苦的哀嚎和求饶,成为了低声下气的卑微讨好。

燕鸿星冷笑了一声,轻动了动手指,那几个人的脸上霎时间被甩了几个重重的巴掌印。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听不见了。

姜溯宁终于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他感觉到自己身后站了人,熟悉的味道让他轻轻动了动喉结,片刻后他才转过头来,感觉自己脑袋上的帽子被人忽地摘了下来。

姜溯宁自己柔软的发丝被以指作梳理顺了,那莫名压在他脑袋上、心里的重担似乎落了下去。

“宝宝,”燕亦泽忽然开口,“我之前看姜勇韬就觉得他有点眼熟。”

但那个时候看到的都是照片不是本人,即使燕亦泽的记性很好,他也没第一时间认出来。

一直到现在,到今天。

看着那个歇斯底里、疯狂嚎叫,非常没礼貌,皱着眉头的年轻人,燕亦泽才忽然灵光一现,他感觉自己曾经看到过这个人。

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呢?

“我一开始没有想起来,”燕亦泽微微蹙眉,神色有些不太好,“后来我突然想到……我那一年去绫广的时候,曾经去过运河南路的员工宿舍那边找你。”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姜溯宁的神色一变,似乎在等待什么他曾经想都没想过的答案。

“我上次没具体跟你说是怎么找、在哪里找的,”他看着姜溯宁,心里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测愈发笃定,“其实我先是一栋一栋问了人,终于问到你在18栋,我就去18栋一层一层找……”

姜溯宁的手蓦然伸了起来,捏紧了燕亦泽抓住他帽子的手,声音有些干涩:“你的意思是……”

“四楼。”

“对吗?”

燕亦泽轻声说:“四楼,当时是姜勇韬给我开的门,姜科好像在房间里喊了他一声。”

他本来想进去的,可是姜勇韬不愿意,所以再怎么想闯进去,他还是克制住了。

就差一点点。

就只差一点点。

“我当时没有看到你,”燕亦泽难得有这样张口结舌的时候,“我如果,当时……”

如果当时他强硬一点,或者说当时他就是当个没素质的疯子,必须要闯进去看这里有没有姜溯宁,当时他再厉害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姜溯宁就有大学上,就不会去打工,就不会受伤,就会被自己捧在手心。

如果捧在手心养五年的话,姜溯宁肯定会被自己养成会撒娇的乖宝的,他大可以恃宠而骄,可以随心所欲,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不用蹉跎这五年。

如果……

姜溯宁没有说话,只是在片刻后眨了眨眼,狠狠地抱住了燕亦泽。

“不是的。”他说,“不是你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姜溯宁心想。

能够知道曾经跟他只有一臂之遥,虽然后悔遗憾,但是也很幸福了。

“老公,”他忽然开口,打断了燕亦泽的思绪,“他们拿走了你以前送给我的东西,我怎么才能把那些东西给拿回来?”

毕竟现在跟他们再没有任何的关系,东西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燕亦泽捏了捏他的鼻梁,酸软疼痛的感觉一闪而过,旋即就成了舒适。

他喉结微滚。

“闭上眼睛,”燕亦泽轻声说,“你先休息一下。”

姜溯宁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一凉,那项圈其实早就已经被捂热了,但是在碰到那串冰凉的项链时,还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睁开眼时,姜溯宁恍然了一瞬,不可置信般摸了摸自己的颈间。

一开始,这条项链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刘丽红他们发现,因为他们只知道姜溯宁的衣服有牌子,料子看上去很贵,而这条项链虽然被姜溯宁戴的很好,但他们看不出什么特殊的。

虽然燕亦泽当时说这条项链不是很贵,但是姜溯宁还是戴的很认真。

后来姜溯宁走了才发现项链没了。

但他实在是没办法回去了,一时间竟也错过到现在。

这条项链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闪亮的钻石,也不是纯金的,本来刘丽红打算去把这条项链给当了去,但是人家说不是纯金的不收;刘丽红原本是想扔了的,但是最后还是觉得这玩意万一能当几分钱花花呢?

所以一直留着,竟然也没扔。

“居然还在,”姜溯宁的语气很惊喜,“我以为……这个找不回来了。”

“找回来了。”

燕亦泽的眸垂下,含了些笑。

不仅是项链,还有他。

虽然当初距离一臂之遥。

但是现在兜兜转转还是他。

“那些衣服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姜溯宁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点可惜,“当时……你送给我,我都没怎么舍得穿,有好几件当时都在箱子里拿在手上,后来就被拿走了。”

刚刚还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著名头部主播、被称为心理素质强到离谱的坚韧青年,这会脸有点红,有点不满意地小声说:

“那些衣服都好贵,他们偷走了不把钱还回来。”

燕亦泽忍不住笑了下。

“对了,”姜溯宁忽然想起来,“这条项链呢?”

燕亦泽略微挑了下眉。

他凑在姜溯宁的耳畔说了一个数字,下一刻就看到姜溯宁眼睛都瞪大了,像是受惊了的小狗,尾巴和耳朵都要同时竖起来了,差点被吓得昏迷。

他半晌都没说话,片刻之后才回神,一言不发就想往里面走。

燕亦泽莞尔,抱住了姜溯宁的腰,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姜溯宁麻木道:“太贵了,我觉得应该把他们再打一顿。”

实在是被小对象可爱死了,燕亦泽低下头凑近他,在他脸颊上落了一个吻,哄道:“老公给你买新的,好不好?”

姜溯宁脸红红,有点不太自在,小声说:“不用新的,我很喜欢这个……脖子都戴不过来了。”

“戴不过来吗,”燕亦泽莞尔,牵着姜溯宁的手往外边走,“那买手链好不好?”

“手链也不用。”姜溯宁小声反驳。

……

他们跟燕鸿星说完了,打算是等晚上再见面。

到时候燕鸿星要带着姜溯宁去见一下燕亦泽的那些阿姨,她想的特别美,打算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在那些姐妹们面前展示“炫耀”一番,那些姐妹们多数都好奇去看过姜溯宁的直播,对他特别有好感,这会能看到真人更是高兴,所以不必很担心。

姜溯宁在换衣服的时候似乎有点晃神,因为要去见长辈,所以他刚刚在收拾自己。

他当然不是要燕亦泽给自己买什么新的手链、项链,只是看到自己脖颈上项链的时候,他竟然一瞬间有点恍惚。

“其实当时他们也把我手头剩下的钱拿走了,即使钱被拿走,我也觉得不如你送我的任何东西,”他说的时候有点晃神,“因为那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听见姜溯宁的话,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心头都有些沉的燕亦泽终于好了一些。

他被分散了一些注意力,看向姜溯宁的时候眸里带着些温柔,道:“因为那是来自于我的……我知道。”

他这话说的完全不带掩饰。

姜溯宁现在很喜欢表达他喜欢、需要燕亦泽的意识,这就让燕亦泽的心愈发柔软,也愈发自信,也敢大胆自信地说自己就是得到姜溯宁喜欢的人。

“其实我也一样。”

燕亦泽笑了一下,他在姜溯宁抬头懵然的时候,牵住他的手,轻声说:“跟我来。”

按道理来说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天,姜溯宁应该对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了,但是他其实是很有边界感的人,一般就是对燕亦泽特意说过的几个房间很了解,但某些比较隐蔽的小房间,他是完全没有探索过的。

在隐藏在楼梯口的小房间被打开的时候,姜溯宁真的是有点震惊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燕亦泽身后,看到摆放在面前东西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

这个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也很明亮,虽然外面看着小,可是里面却分外让人有安全感。

在这里,姜溯宁看到了一切跟自己有关的东西。

比如,他第一次见到燕亦泽,给燕亦泽送饭的那个保温盒。

尽管已经过了五年了,它依然锃光瓦亮,没有什么划痕,当年看上去就有些老土的款式现在看上去更加笨重,但是它一个桶憨憨似的躺在玻璃橱柜里,竟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除了这个保温桶,旁边又放了个新的,姜溯宁自然觉得很眼熟,这是他上次来参加小姨婚礼时给他送的。

还有之前姜溯宁送的书,送的香水本尊……

还有姜溯宁跟他的聊天记录……

“这”

姜溯宁眸光流转。

他终于深切地认识到。

原来在他无数个想要放弃的瞬间,都有一个人在世界的另一端,五年如一日地爱着自己。

“我在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燕亦泽说,“如果当初我再强硬一点就好了。”

“我闯进去找你,就算被报警也无所谓,”他继续说,“只要能把你带回来,不让你受伤,不让你难过,不让你离开我……”

他会将姜溯宁养得好好的。

养成他本来该成为的小王子,养成会撒娇的娇气包,养成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宝石

“不过,我现在在想,”燕亦泽轻声说,“即使没有我,你也在发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