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全生者, 六欲皆得其宜者。①】

傅回鹤如今有了七情,心跳启复,但“见、听、香、味、触、意”六欲皆封。

见之无波, 听之无意,闻之无动,食之无味,触之无酥,意中无欲, 算不得真正的复生。

也正因为如此, 那朵花苞虽然因为傅回鹤动心而生,却无欲望驱使, 只得红豆大小,轻而易举便被傅回鹤指使小莲叶藏掖了起来。

但就算最初几日花满楼因为心神被其他事占据,未曾察觉小莲叶的异样,时间长了,原本撒娇痴缠的小莲叶忽然变得像某人一样矜持万分,怎么都会发现不对劲的。

傅回鹤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支支吾吾道:“嗯……可能是,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 鹤鸣剑的状态并不算太好, 所以……嗯……”

当初他对花满楼说莲种是他的道种, 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但……

说实话, 傅回鹤心知肚明, 以花满楼的聪慧, 恐怕已然猜到当日从离断斋带走的种子便是他, 毕竟离断斋那么多的契约者, 傅回鹤从来没有跟在其他客人的身旁,花满楼是唯一一个例外。

可傅白莲的脸皮实在薄,只要窗户纸没捅破,他还就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花满楼夹了一筷子笋尖放在碗中,只轻轻笑了笑,竟没再追问。

茶杯里的傅回鹤松了口气,强行忽略自己不断跳动示警的眼皮。

晚膳用完,花满楼言谈举止都没什么异样,就连吃饭前提起的小莲叶也没见他再说什么,这让傅回鹤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缓缓放了下来。

过了半个时辰,客栈送了水上来。

傅回鹤之前要水就是考虑到花满楼到底同他不一样,在外奔波了一天,总是要梳洗一番放松一下的。

花满楼坐在桌边,听到内间传来往浴桶中倒水的声音,又听到傅回鹤将自己泡在茶杯里悠哉悠哉地用手指划水,唇角微勾,轻轻吹了吹方才泡好的茶水,眉眼前掠过丝丝缕缕的热气。

待到小二离开,傅回鹤扒着茶杯边缘抬头看向花满楼:“需要我让水温一直保持温热吗?可以好好泡一泡。”

花满楼笑:“灵力的各种用法,嗯?”

傅回鹤哈哈大笑,知道花满楼指的是他和尔书从前用灵力和两条腿走遍各个小世界的行为。

但很快,随着花满楼放下茶杯,脚步转入里间屏风,茶杯里的傅回鹤顿时笑不出声来了。

巴掌大的小人原本半个身子泡在灵气蒸腾的水中,随着花满楼在屏风后一件一件除去衣衫,傅回鹤也一点一点慢慢滑进水里,直至水面没过脑袋,只余下白色的发丝倔强地漂浮在水上。

布料一件件划过小莲叶的触感清晰而暧昧,就像是衣袖整个拂过傅回鹤的手臂、脸颊,明明没有任何的气味,看不到任何的画面,傅回鹤常年莹白若玉的脸色慢慢地,一点点的,染上了粉色,而后越变越深,最终化为难以忽视的绯红色。

傅回鹤在杯子底吐出一串泡泡,面上的绯色已经开始转移到耳朵尖。

怎么回事?

明明以前……以前也没这么……

傅回鹤一怔,猛然想起,从前小莲叶虽然也是他,但同他的联系并没有如今这么紧密,更别提共知共感。

但现在……

巴掌大小的傅回鹤在杯底翻了个身,脑门磕在茶杯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忍一忍,忍一忍……

傅回鹤下意识数着衣衫布料拂过触感的次数,在杯子底缩成绯色的一小团。

屏风后衣衫摩擦的声音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水面被破开的水声。

傅回鹤一口气还没完全松出来,一种被温热的水流包裹的触感径直朝他涌过

来。

屏风后的花满楼取下发簪,墨色的长发披散在水中,他微侧着头,一下一下撩着温热的水花轻轻梳洗发丝。

手腕上的小莲叶颤颤巍巍又无助地抱住花满楼的手腕,随着花满楼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没入水面。

傅回鹤:“!!!”

明明茶杯里的水温冰凉,傅回鹤却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温热的洗澡水中,身体的每一处触感都被温热的湿气笼罩。

就连脑袋也像是被热气蒸腾,变得晕晕乎乎。

不行!!

傅回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着急忙慌地从茶杯里翻出来,四肢摊开一小只趴在冰凉的桌面上,试图给自己降温,让脑袋清醒一点。

非礼勿……勿……

这应该是勿什么来着?不对,好像没有这么个勿法来着……

傅回鹤低低哀叹了一声,挪着小身板从已经被焐热的桌面换了一块冰凉的位置趴着降温。

本以为最煎熬的不过于此,然而水声渐弱了一阵之后,花满楼从旁侧拿了香胰子,而后用手轻轻推开。

傅回鹤:“!!!”

救救我救救我!!!

小莲叶时不时碰触到青年肌肤的触感让傅回鹤整个人瞬间头皮发麻,体内灵气激荡,巴掌大的小人手忙脚乱地从桌面上爬起,慌慌张张滚到桌边恢复到原本的身高,碰倒了一连串的座椅板凳。

里间屏风后的花满楼听到动静,疑惑出声:“怎么了?”

“……没事。”傅回鹤的声音哑得厉害。

听到花满楼继续沐浴的声音,傅回鹤僵硬着胳膊腿直挺挺在桌边坐下,随手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就往嘴里送,结果被滚烫的温度烫得连连嘶哈。

“傅兄?”花满楼再度疑惑发问。

傅回鹤恼羞成怒之下径直用灵力将茶壶用冰封了个彻底,听到花满楼的声音这才想到这是花满楼泡的茶水,怪不得他能感知到冷暖,当即有些委屈道:“没什么……就,茶好烫。”

花满楼似是笑了一声,声音柔和道:“慢一点喝便是。”

而后紧接着便是小莲叶无意间划过肌肤的触感。

凹陷下去的地方,应当是脖颈处……而后是……

非礼勿想!!

不准想了!!!

傅回鹤双目涣散,想着想着猛地摇头,给自己灌了一大杯用灵力降温的茶水。

……

总算是熬到了花满楼出浴,外间的傅回鹤已经用灵力凝了一大块冰,将脸整个贴上去试图保持清醒了。

虽然他感觉不到冷,但是脑袋好歹可以清醒一点。

傅回鹤低头搓着被冻得越发僵硬发白的脸颊,便听到花满楼的声音传来:“傅兄,我忘记准备干净的衣裳了……”

“我我去取!”傅回鹤猛然站起身,“你先别出来,免得着凉。”

好在傅回鹤用灵力温着浴桶,倒也不过是多泡一泡的时间罢了。

傅回鹤划开空间回去临安府小楼替花满楼取了衣裳,拿着拿着,才发现自己居然按照最开始数小莲叶被衣袖拂过的次数,拿了相同数量,相同类型的衣裳,从亵衣到里衫,再到……

回到客栈,将手中的衣裳自屏风后递给花满楼的时候,傅回鹤的眉眼间还残留着未曾散去的心虚和羞赧。

水声响起,花满楼伸出手来从傅回鹤手中接过衣衫,到最后的亵衣时手指明显顿了顿。

傅回鹤的喉结微动,在屏风后僵硬成了一根大号莲花棍。

他所有的心神都在拿着衣裳的手指上,感受到手中一空,紧接着便是花满楼微湿的手指轻轻缓缓地划过他的掌心。

傅回鹤心中一紧,继而一麻。

脚下微

动扑回到桌边的动作甚至急迫到用上了灵力。

茶壶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但正适合此时心神不宁,脑袋里面嗡嗡哄哄的傅回鹤。

花满楼穿着妥帖,擦着湿发走出来时,便听到傅回鹤正坐在桌边一杯接一杯的喝茶,胸膛里那颗心跳得几乎要夺门而出。

“客栈的茶水味道这般不错?”花满楼也走到桌边,伸手想要从傅回鹤手中接过茶壶,“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傅回鹤强作镇定,丝毫没想到胸中尚且不熟悉的急促心跳声已经出卖了自己,手中灵力蒸腾,倒给花满楼的那杯茶温度却是正正好。

“对了七童,你怎么还叫我傅兄?听起来好怪。”傅回鹤干咳了一声。

花满楼轻轻侧首,微笑道:“那叫什么?傅小凛?还是……阿凛?”

傅回鹤心一紧,不由自主又抬手灌了一杯冷茶下肚。

花满楼认真专注地擦拭着头发,傅回鹤看着看着,开始没话找话。

“尔书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花满楼笑道:“外面正是烟火气,想来应当是去寻些小吃,我给它塞了小荷包,有想要的吃食便买一些,不打紧。”

“哦……”傅回鹤嘴上应着,视线却不由自主跟着花满楼发间滴落的水珠滑动,自莹白滑润的脖颈处滑落至锁骨,直至没入纯白的亵衣。

傅回鹤:“!!!”

他猛地站起身:“我去找找它,省的被人一根鸡腿就骗走了。”

说完不等花满楼回答便快步夺门而出。

花满楼抬手拂过发丝,手掌纯正的内家功法运转,内力蒸腾间发丝已然干爽顺滑。

他拎起之前傅回鹤手上的茶壶又倒了一杯茶水,入口茶水冰凉,十分提神醒脑。

放下茶杯,花满楼勾唇,轻轻笑了一下。

……

自客栈出来,一头栽进海里的傅回鹤任由冰冷的海水推着他往远处漂,脸上带着一种一言难尽又略微上头的微妙表情。

手指一动,傅回鹤的手在海水中划过,忽然,他皱起眉头,自海水中凭空坐起。

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傅某人将脸埋进手心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

六欲之一的触欲,解开了。

想起日后可能会再度重现方才的种种,漂在海上的傅回鹤欲哭无泪。

他现在去把七童手腕上的那支莲叶撅了,还来得及吗!

***

与正漂在海上心绪纠结的傅回鹤不同,花满楼闭上眼便沉入了梦境,心神穿过层层叠叠熟悉的雾气,睁开眼,便来到曾经见过小傅凛的那处院落中央。

树上的梨花仍旧开得清丽多姿,院中的小糯米团子却不见了踪影。

花满楼并不着急,而是一点点路过院中的一景一物,从中找寻着小家伙成长可能留下的痕迹。

“哥哥?”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十一岁的小少年自院外走进来,看见花满楼便是眼睛一亮。

“方才我就在想,哥哥应该也快要来了。”

少年身穿月白色锦服,手中拎着一柄木剑,剑眉星目,正是五官还未曾全然长开时的傅回鹤模样。

花满楼已经知道自己曾经见过的小糯米团子和面前的少年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而是傅回鹤被封在祭坛中的七情六欲。

随着七情的解开,小糯米团子所代表的七情回到了傅回鹤的魂魄中,还留在封印中的,便是被六条锁链封住的属于傅回鹤本应生来拥有的欲望。

花满楼注视着面前身形若松的少年,缓缓而笑。

少年傅凛比起小糯米团子多了些内敛坚毅,行为举止间不再似从前小团子一样娇憨可爱,取而代之的是傅氏少

主本应当有的灼灼风华。

眉眼带着天之骄子的傲然,也夹杂着剑修的锐气锋芒,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

这让花满楼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好似真的曾经陪着傅回鹤走过一程的错觉。

少年傅凛将剑随手插进院中的兵器架上,走到花满楼身前时表情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的迟疑,却又带着喜悦开怀的笑意:“哥哥想要去看一看傅氏族地吗?”

“唔,不过在这之前,哥哥需要去测一测灵根。”

花满楼听到某个陌生的字眼,不解侧首:“灵根?”

脑中灵光一闪,花满楼想起之前傅回鹤提起袁青野时曾说过的伤势,袁青野曾经是天灵根的人族,却因为被人夺走了灵根才奄奄一息被小姑姑捡回了傅氏。

“对。”少年傅凛自然而然地牵起花满楼的手,引着他朝向院子外走去。

“苍山境中,有天赋的人族体内都生有灵根,哥哥从前便能与离断斋花草通灵,想必灵根天赋十分卓绝。这里的傅氏族地是当年自祭封印的傅氏族人记忆所化,傅氏一族所有的藏书典籍皆在于此。”

“师父给哥哥灵果的深意便在于此,若论引哥哥入道,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

花满楼想了想,问道:“若是如此,今后是否我也可以亲手做出一方灵器?”

小少年的个头要矮一些,他闻言抬头看着花满楼良久,忽然一笑:“是因为他的烟斗毁了,所以哥哥便想要做一样定情信物送给他吗?”

“嗯,是呀。”花满楼面上的笑意和暖,没有丝毫忸怩迟疑。

小少年鼓了鼓腮:“啊,虽然触欲被他收回去了,但是其他的可还在,我好嫉妒哦……”

“他真的是慢慢吞吞的,我在祭坛里面看得都急!”

花满楼抬手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表情很是温柔,像是在说什么稀疏平常的话:“辛苦小凛,唔,我再催一催他?”

小少年张了张口,嘶了一声,轻咳着嘟囔道:“那什么,其实也不用太催……海水还挺咸的……”

花满楼挑眉。

某个说是要去找尔书的人,原来是害羞到跳进海水里去了么?

小少年意识到自己戳穿了什么,到底年纪大了些,没有小糯米团子的幸灾乐祸,当即转移话题道:“呃,其实灵器本身的雕刻并没有多难,难是难在最后引灵入器的那一步,只要能做到引灵,锻造者本人的境界倒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年傅氏在苍山境妖族中地位斐然,傅氏族地也十分大气古朴,绚丽震撼。

一座座石桥横跨在悬于空中的亭台楼阁之中,流水潺潺,云雾缭绕,阳光洒下尽是瑰丽夺目之景。

偶有鸟兽啼鸣,远远将翻滚的云海接引而来,盘旋不去。

一大一小就这么牵着手,路过时光已然摧毁殆尽的青砖黛瓦,路过曾经族人喧闹的厅堂回廊。

路过着,就连傅回鹤自己已经许多许多年都不敢回忆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