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鹤想到上元节那天的鱼腥草元宵, 表情扭曲了一下:“……其实味道,也还行。”

“而且说实话,只要不是鱼腥草元宵, 其他吃法倒也没有那么魔鬼地难以接受吧。”傅回鹤没忍住补了一句。

因为想起那天那种又苦又涩又辣还带点甜的元宵味儿, 傅回鹤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

也因此错过了花小七脑袋一歪,愣怔了一下的表情。

傅回鹤努力将自己从记忆的阴影里拔|出来, 正准备和花小七再说两件证明自己不是坏人的事,就见刚才还缩在墙角一脸警惕的花小七,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袖。

这么近的距离, 傅回鹤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那是从前他们刚认识时, 花满楼身上若隐若现的味道,只不过后来不知怎的便很少闻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新淡雅的熏香气。

花小七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靠过来,傅回鹤蹲着的动作恰好方便他摸索着攥住面前人的衣袖, 然后乖巧仰头道:“是四哥回来了吗?”

傅回鹤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轻柔下来:“没有, 他还在京城呢, 我只是听说他有一个宝贝似珍珠的弟弟, 正巧路过金陵, 就想来看一看。”

七八岁模样的花小七距离日后翩翩公子的模样还有些差距, 白嫩的小脸就像是一颗被精心呵护的稀世珍珠。

只不过比起日后花七公子温润柔和的游刃有余,现在的花小七看上去有一种濒临破碎的压抑感。

傅回鹤抬手,犹豫了一下, 轻轻放在花小七的脑袋上, 揉了揉。

虽然, 他们都在笑。

花小七攥着傅回鹤的手一紧, 沉默了一下, 然后扬起一个笑容:“那先生可不要告诉四哥我今天摔跤了哦。”

傅回鹤轻笑了一声,手指微动,灵雾乖巧听话地绕着花小七转了几圈,将他衣服上的灰尘清理得干干净净。

花小七只觉得身周有一道风很奇怪地吹了几圈,就听到身前人笑道:“现在咱们小公子的身上干干净净,谁都不会知道了。”

花小七的手下意识拍了拍衣裳,他看不见,但是他清楚记得右边衣摆上明明沾染了泥巴,但是现在摸上去却是柔软一片……

花小七迟疑着将手凑到鼻下嗅了嗅,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浮现出震惊。

院中的桃花灼灼怒放,掠过的风都带着桃花的香气。

傅回鹤索性后退几步,在桃树下席地而坐,手肘抵在膝上,手背随意托了侧脸,笑着同面前的花小团子道:“不知小公子可愿意告诉我,你今年可有过了生辰?”

“如果时间正好,我倒是应当补一份生辰礼才是。”

花小七犹豫了一下,面色似乎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抿着唇,规规矩矩地靠近了两步傅回鹤,然后试着摸索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坐下来。

傅回鹤看着不远处的花小七虽然眼睛黯淡,面色隐隐带着些惶然,但还是努力维持礼节,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小身板也挺得笔直,不由得心中轻叹。

花家虽家风清正,但对几个孩子并非苛刻教育,看性格各异的花家兄弟便知。

花满楼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骨子里对自己的严苛。

花小七先是抬手行礼,然后低声道:“谢先生探望,只不过七童的生辰还未曾到来,怎敢劳烦先生提前费心呢?”

花小七的行礼没有对准傅回鹤所在的方向,因为傅回鹤方才在坐下的时候调整了位置,虽衣衫摩挲声仍有,但却并不是说话时的方位。

还未曾到生辰……

傅回鹤闭了闭眼。

那么面前的花小七应当是已过七岁,不满八岁,再加上桃花翩飞的季节……

现在正是铁鞋大盗挟持花满楼后至多不超过三个月的时间段内。

花满楼还没有适应天降横祸的失明,所以才会身上膝盖上到处都是跌倒的灰尘泥土,会在一次次的努力之后失败,崩溃地缩在墙角哭。

傅回鹤翻身过来墙头的时候甚至一时大意没能注意到他。

因为就连哭,他都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不想让下人知道,不想让哥哥难过,不想让父母担忧。

可他才不过七岁。

傅回鹤并非凡人,他的幼年少年青年期都以几十年甚至百年计,他不记得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但即使傅氏背负那么多,他幼年也在长辈们的呵护下度过了可以称之为无知幸福的童年。

但花满楼的人生,却在寻常孩童启蒙入学堂的那一年,骤然变了个天翻地覆。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花小七有些不安,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苦恼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手指在袖子

衣裳布料摩挲的声音响起,花小七迟疑着转了下头,用右耳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就听到身前传来一道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却没有这些日子以来花家堡上

“小公子。”

傅回鹤站起身靠近花小七,单膝跪地停在小公子面前,霜白色的长发自肩头滑落,笑吟吟道:“想不想出去玩?”

花小七的眼睛瞬间睁大:“出去……去哪?”

傅回鹤从鼻腔发出一声戏谑的气音:“当然是去金陵城玩,今天我过来的时候有看到卖炸油饼的小摊,吆喝糖葫芦的老人,还有吹糖人做糖画的手艺人。”

“不过我觉得那个做糖画的并没有很栩栩如生,比临安府的差远了。”

“哦,对了,好像还有几个卖小玩意的铺子,上面的东西叮叮当当的看着也挺有意思。”

“啊,还有……”

“想!”花小七急切地向前扑过来,紧紧攥着傅回鹤的手腕,细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坚定而期待的重复了一句,“我想去!”

但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花小七的脸上闪过黯然:“还是算了,爹娘会很担心的……”

傅回鹤伸手捞了花小七在怀里,趁着小公子没反应过来之际抱了小团子满怀,哼笑道:“小公子忘了我是怎么来的了?咱们不走正门,偷偷出去玩一圈,翻墙回来谁都不会发现。”

花小七顿了顿,没忍住小声道:“先生刚才翻墙进来,我就发现了。”

傅回鹤无言了一瞬,然后睁着眼睛说瞎话道:“那是我没想着躲你,我一路翻墙进来可没有人发现的。”

花小七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先生,您先放我下来。爹爹教过的,我是男孩子,不可以随便被人抱。”

傅回鹤:“?”

可爱的男孩子抱抱怎么了!

但想想花家的公子家风,傅回鹤讪讪将花小七放回到身前,遗憾地叹了口气。

花小七拉了两下衣裳,脚尖在地面忍不住划拉了两下,在听到衣裳摩挲的声音后忍不住拉住傅回鹤的衣袖:“先生!”

傅回鹤挑眉:“嗯?”

花小七的脸因为不好意思而泛起害羞的粉色,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道:“先生刚才说要翻墙出去玩……我、我想去。”

傅回鹤眼珠一转,故作沉吟地想了一下,慢吞吞道:“可以呀,那小公子唤我一声‘阿凛哥哥’,哥哥就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阿凛哥哥!”天天叫各种哥哥的花小七毫无心理负担地喊出了称呼。

傅回鹤:“!!!”

努力按下心里开出的小花花,傅老板的唇角完全压不住弧度。

当下捞了花小七在怀里,傅回鹤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小团子飞掠过花家堡的围墙,乘着风,落在了花家堡背靠的小巷里。

这里原本是花满楼的梦境,除了记忆中的花家堡本应该没有其他的风景,因为花满楼没有再见过这个时候金陵城的繁华热闹,没有见过这个时候花家堡外大街小巷的热闹喧嚣。

记忆里的这个时候,花满楼只记得花家堡开了又谢的桃花,以及往来不绝却始终对他的眼睛叹息摇头的大夫。

傅回鹤笑着调侃小公子:“小公子就这么三言两语被我骗出家门了,嗯?”

花小七抿唇而笑,眼睛弯弯,只说了句:“花家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会上元节一起滚元宵吃的……嗯,除了我们家,我可想不到还有哪里会做鱼腥草馅的元宵了。”

傅回鹤揉了揉花小七扎在脑后的发丝,点头赞许道:“唔,好吧,小公子还是很聪明的。”

尔书意识到不对,连忙强行联系上傅回鹤,惊慌道:“老傅你在干嘛?!灵力怎么突然间暴涨这么多??”

傅回鹤没理它,只是垂眸看着怀中的小公子,轻声问:“想让眼睛看到吗?”

花小七的呼吸一窒,而后慢慢摇头,竟是拒绝了傅回鹤:“不要了,即使现在看到,以后我也仍旧看不到的,不是吗?”

傅回鹤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异样,花家之前的上元节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小公子虽然不及日后的敏锐,但仍旧很聪明。

花小七攥着傅回鹤的衣襟,小心翼翼又期盼地努力倾听着声音:“阿凛哥哥,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傅回鹤笑而不答,视线掠过周围寂静空茫的黑暗。

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道猜测,一种冲动,一个想法……他觉得,他能做到。

以傅回鹤为中心,庞大的灵力从他的脚下涌出,浓郁的灵雾化作千丝万缕的细丝蔓延开去,无声而不可思议地勾勒出一副瑰丽的画卷。

远处的山水湖海,若隐若现的城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车马在青石板上驶过,小贩挑着扁担走来;面饼下锅的滋啦声,摊贩抢生意的吆喝声,拉车牛马的低吟声,小孩子抽陀螺的笑闹声……

那些细长的灵力蔓延到目之所及地最远方,就连风带来的山上的花香草涩都带了出来。

每一处河流淌过,每一片风动叶鸣,每一个栩栩如生的凡人

这与之前傅回鹤曾经在花家堡时送给花满楼的那场梦不一样。

拉凡人入梦不过是小术法,这样凭空的造物,哪怕只是存在在花满楼的梦境里,也是只有天道规则才会触碰到的力量。

是世界的力量。

花小七在最开始的寂静之后,忽然听到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潮水般地涌来。

他不由睁大眼睛,耳边的声音驳杂混乱到让他分辨不清来源,更与曾经见到的画面难以契合,但他还是近乎贪婪而痴迷地听着那些声音,哪怕眼前只是黑暗一片。

傅回鹤将怀中的花小七放在地上,牵着小公子的手缓缓抬步,走向那片热闹的喧嚣,低笑着回答

“我们在金陵城。”

“花家堡所在的,你自幼长大的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