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听语一僵。

  十年后的一切对自己来说都是陌生的,除了他。所以自己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放下防备,忘记伪装。

  然而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他完全了解你的痛苦,你的脆弱,你的软肋,你的恐惧。那么他对你来说,既会是最坚固的盾,也将是最锋利的矛。

  连听语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开始装傻。连封没有继续开口,静静盯着瘦小的黑猫。

  医生的到来打破了一人一猫沉默的对峙:“连总,检查结果显示,这只猫患了一种很罕见的病症,这种病会一直消耗它的寿命,并且带来很多不可预知的并发症……”

  医生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连封全部听完,然后开口道:“怎么治?”

  医生为难地扶了一下眼镜:“目前没有治愈的案例。”

  连听语心一跳,下意识看向站着的男人。

  连封对医生道了一声谢,抱起眼巴巴的小猫:“带你去吃午饭。”

  男人显然没养过猫,更不知道抱猫的正确姿势。连听语难受地被他架着,忍不住收起爪子挣扎起来。

  毕竟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都很贵,可别划破了,浪费的都是自己的钱。

  又软又凉的肉垫踩着自己手背,这种感觉很新奇,连封转头问医生:“他这样是舒服的表现吗?”

  “……可能不是很舒服。连总,正确的抱猫姿势应当是这样。”他伸出手委婉地比划了一下,想要接过连封怀里的猫亲自演示。

  连封不着痕迹地避开:“我明白了,谢谢。”

  他将小黑猫架在臂弯里,小黑猫自己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连总果然跟传说中一样清雅有礼,医生忍不住夸赞道:“连总一定对小猫很好,小猫很信任你呢。”

  连封晃了晃扒着他的小家伙:“是吗?”

  他的回应完全激起了医生的攀谈欲,戴着眼镜的青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从养猫注意事项讲到宠物医院的变迁史,又亲自将连听语的午饭准备好——

  清一色的猫粮,只是用不同盘子盛着罢了。

  连听语默默看了一眼助理带来的很豪华很豪华的酒店外送,第一次对自己穿成一只猫这件事产生不满。

  他扭过头,干脆眼不见为净。

  助理开口道:“可能需要您的安抚,小猫才肯吃饭。”

  连封闻言,抬起手随意摸了一把,连听语瞬间炸毛,然后跳开。

  他怎么可以摸自己的尾巴!

  连听语还记得以前上生物课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猫的尾巴不能轻易触碰,因为那里连接着身体重要器官的神经,一不小心就会将猫弄伤。

  “小猫的尾巴不能随便摸。”助理解释道,“猫的尾巴连着尾椎骨,您这样摸的话,小猫会害羞的。”

  连封低头看小黑猫:“猫也会害羞?”

  “当然了。”助理点点头。

  谁被摸屁股不会害羞。

  连听语:……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很是精干利落的助理。

  连封伸出手,戳了戳小黑猫的耳朵:“吃饭。”

  连听语顶着男人的视线,低下头闻了闻离他最近的猫粮。他并不想表现得反常,但是这盘猫粮散发着一种很难闻的腥味,实在难以下口。

  连听语转过头,看了一眼摆在男人左手边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盘。

  “猫可以吃水果吗?”

  “可以。”助理点点头。

  连封将袋子里的果盘拆出来,打开盖子,放到连听语面前。

  连听语有点饿,见到新鲜水果毫不犹豫地吃起来,只是这些水果对于一只猫来说个头太大了,连听语歪了歪脑袋,艰难地扒着一只大草莓。

  不一会儿,他就用草莓汁将脸洗了个遍。

  连封饶有兴致看了半晌,看够热闹了才动手将水果切成丁,方便小猫进食。

  小黑猫将切成好几片的草莓通通吞进肚子里。在那个落后的小镇,草莓算是一种很昂贵的水果,妈妈很喜欢吃,但她偷偷赚的钱都给自己攒了学费,一点也舍不得乱花。

  连听语转过头,盯着男人侧脸的轮廓发呆。

  来到这里也有两天时间了,他一直刻意不去想起有关妈妈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活到十年后的希望渺茫。

  连封拆了一个新果盘,伸手拈起一颗草莓。

  连听语盯着沉默的连封。他现在在想什么?也在跟自己一样想妈妈吗?

  连封将草莓放回去,喝了一口水。连听语恍然发现,这个人只是简单地吃了一个三明治,大部分菜他都没有动。

  十六岁的连听语,很喜欢吃饭。因为成绩优异且家境贫困,学校每个月都会给他发放高额的用餐补助,于是在学校的每一顿饭,他都吃得很饱。

  吃饱才有力气。

  连听语别扭地挪过去,伸出猫爪推了推连封的手腕。

  连封沉默须臾:“你是,让我吃饭?”

  连听语不再搭理他,扭头回去继续吃自己的水果。

  –

  下午所有人都离开了,连听语独自待在房间里,回忆着上午医生说过的话。

  猫的寿命本来就比不上人类长久,更何况他穿的还是一只得了绝症的猫,连听语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发现自己想不到任何方法来自救。

  病房的茶几上摆着一个白色盒子,连听语走过去,发现盒子里装着那只大橘猫送他的项圈。

  大橘猫和那只瘸腿小猫真的很奇怪,他们的表现一点也不像一只普通的猫……连听语突然想起那个会变成人的白猫。

  说曹操曹操就到。

  盒子里的项圈一闪,白猫突然从窗口蹿进来,然后变成一个长发男人。只是他这回并没有穿那身奇怪的白色长袍,而是穿着一件铆钉皮衣,脚下踩着高帮靴。

  “小崽子,你居然敢逃跑。”

  简昀提着小黑猫的脖子把它拎起来,眯着眼睛观察它:“狼心狗肺的小崽子。”

  连听语并没有在他身上察觉到恶意:“你之前说,你要带着我修炼?”

  “当然。”简昀哼了一声。

  “那修炼之后,我的病会好转吗?”

  “当然。”

  “好。”小黑猫恭敬地跪在地上,抬起前爪拜了拜,“以后您就是我师父了,我一定会努力修炼的。”

  简昀一乐:“挺上道啊小崽子,为师这就带着你去见一见你的师哥师姐。”

  他随手掏出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跟他的衣服完全不配的布袋,将连听语扔进去:“走喽!”

  布袋里的世界并不同于想象中的漆黑一片,这里就像一片桃源,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最高最漂亮的那棵桃树之下还系着一架秋千。

  河边摆着一张石案,石案上方悬着一本书,书里的内容是连听语不认识的古文字,他并不感兴趣,挑了一处柔软的草地趴下。

  然而还没等他趴几分钟,就被人从布袋子里倒出来了,连听语下意识保护自己,居然凌空翻了一个身。

  “师父,小师弟这功夫不错嘛!”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连听语落到地上抬起头,一只眼熟的大橘猫映入眼帘。在大橘猫背后,还跟着一只雪白可爱的瘸腿小猫。

  连听语:……

  大橘猫也愣了一下,又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你啊小煤球,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小煤球……咳咳,师弟你好,我叫简橘。”

  瘸腿小猫也高兴地自我介绍道:“小师弟你好,我叫简白。”

  长发男人似乎觉得他们这样互相介绍很有意思,也跟着开口道:“为师名叫简昀。”

  大橘猫高兴地甩尾巴:“师弟,说吧,你想叫简啥?我看你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要不你就叫简黑吧?”

  连听语:……

  见小黑猫不说话,简橘又疑惑了:“他怎么还不理我?”

  简白凑过来:“老大,一定是你太热情了,做猫还是要矜持一点,不能像师父一样。”

  简昀不高兴地教训徒弟:“身为徒弟竟然敢指摘师父,怎么,为师不在,你们野了几天胆儿肥了?”

  “还不快变个人样给师弟看看?”

  然后连听语眼睁睁地看着大橘猫变成了一个金发蓝眼的小正太,脸颊上还有软软的婴儿肥,而简白则变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简橘沮丧地捏了捏自己的脸:“我真的不想变成人,不能炸毛,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

  “你师弟自闭,你给他做个心理辅导。”简昀拎起小黑猫放到简橘面前的桌子上,走到一边开始打坐,还画了一道不知名的符咒。

  简橘蹲下身子看小黑猫:“小师弟,我给你起的名字好不好听?”

  连听语避开这个话题:“师兄,师姐,你们对归城了解很多吗?”

  “当然了。”简橘拍胸脯,“归城可是我的天下,这里所有的猫都听我号令。对了,你上回不是说你要去别的地方找妈妈吗?”

  连听语正想着怎么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远远传来一道声音:“他骗你的。”

  简橘:……

  连听语:……

  连听语缩了缩身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简白心疼地摸了摸小黑猫的脑袋:“没关系。”

  连听语往后挪了挪:“师姐,你们知道连封吗?”

  简白点点头:“当然知道,那个很有钱也很好看的大老板嘛,好多小妖精喜欢他呢!”

  连听语竖起耳朵:“那他是归城的人吗?还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归城呀?他来这里多久了?”

  “哎哟,我也不知道。”简白揪了揪自己清纯的黑长直,“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连听语垂下眼:“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跟他很有缘分。”

  “哦,原来你喜欢大老板啊。”简白明白地点点头。

  连听语:?

  他并不觉得自己自卑,当然也不自恋。

  简白解释道:“之前那些小妖精都跟我说喜欢大老板,说她们跟大老板是三生八世的缘分,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我也不了解大老板,等等,我问问师父。”简白伸长脖子喊了一声,“师父,您知道连封吗?”

  简昀正在画符,闻言停下动作,仰头想了想:“没睡过。”

  简白气愤地跺脚:“师父,您怎么能教坏师弟呢,师弟还这么小!”

  简昀坏笑道:“我可是在——”

  简橘及时冲过去,捂住了自家师父口出狂言的嘴。

  连听语的思绪已经完全飘远了。

  他想起那个面色苍白,喜欢穿一身黑色衣服的男人。二十六岁的自己,会不会已经结婚成家了?

  连听语的心里一阵别扭,整个人都烦躁起来。

  –

  连听语放学一回家,就看到那个该死的人打了妈妈一个巴掌。

  连听语冲过去,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坏人!坏人!你不许打我妈妈!”

  中年男人大叫一声,恶狠狠地掐着连听语的脖子,将他拖到院子里的小房间扔进去:“小杂种,敢咬老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铁门和锁链撞击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特别刺耳,连听语咬着胳膊,紧紧缩成一团。不能哭,不能叫,不然妈妈听到会的。

  门外妈妈的哭喊声逐渐安静下来,连听语渐渐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听到头发摩擦过空气的声音。

  他闭着眼睛,无法自控地想起僵尸和红衣女鬼。

  一定有一个红衣女鬼,正面目狰狞地蹲在他身后,阴测测地伸着舌头,舔过他的脖子,留下黏糊糊的血迹。

  “啊!!!!”

  连听语嘶声尖叫了一声,就在刚刚,他看到一片红色的衣角从他眼前飘过去了!

  眼泪糊了满脸,连听语抽搐着把头往墙上撞,拼命想赶走眼前这些恐怖的幻觉。

  ……

  门终于打开了,隔了很久,连听语才睁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妈妈。

  “不要为了妈妈反抗,反抗会挨更多的打。”妈妈流着泪,摸小男孩的脸,“妈妈希望你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连听语凑近妈妈的脸,忍住咬一口的冲动,轻轻在她脸上蹭了蹭。

  –

  亮如白昼的房间里,连封面无表情地睁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那些不堪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