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的同时,晏遂安反悔了:“等下,等一下。”

  他动作有些狼狈地捋了捋白纱布没有包住的头发, 问一旁的晏伟民,“爸,我现在发型怎么样?”

  晏伟民年轻时当过兵, 部队出身, 后来转业下海经商。审美老直男了,甚至神经大条到,有时候根本看不出老婆是在生气阴阳他,还是真夸他。

  他认真审视了儿子两秒, 评价道:“挺好的, 平平整整。”

  好吧, 医用白纱布包住了大半个脑袋,大约包扎的医生有强迫症,每一条都齐平, 可不就是包得平平整整嘛。

  晏遂安有些怀疑但也没辙, 抬手摸了摸脸又问:“那我的脸还肿着吗?”

  晏伟民不假思索:“好多了, 没那么肿。”

  可不是好多了吗,前两天脑袋上脸上都有外伤, 加上一直搁床上躺着, 肿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晏遂安半信半疑, 最后问:“我现在衣服怎么样?”

  医院统一的蓝白竖条病号服, 一天一换,还能怎么样?

  晏伟民纠结了一下措辞, 实话实说:“挺……挺干净统一的。”

  平平整整?干净统一?怎么听怎么像形容一种军绿色, 睡觉的时候拉开来, 平时叠成块的东西……晏遂安怀疑再问下去他能说出有棱有角来。

  晏遂安心一横,只得不去计较,“进来吧。”反正他自己看不见,施医生想必也不会是那种浮于外表的人吧?

  姜蕙兰这两天因为儿子已经醒来,虽然眼睛状况不明,但也精气神恢复了许多,一身香奈儿粗花呢套装,脚下一双黑色小羊皮细高跟,不情不愿地将施慕程让了进来。

  单人病房敞亮又舒适,抛开房间内的医疗设备,与其说医院,倒更像星级酒店的套房。

  26度恒温的空气中,加湿器呲呲喷着水雾。

  施慕程将果篮放在病床床尾的脚凳上,在床边规规矩矩站好。

  眼睛看不见的人,嗅觉和听觉就更敏感,更别说是对如此熟悉的人。

  两道声音同时打破沉静————

  “你叫什么名字?”

  “实在抱歉,我会尽力负责。”

  “哼,”倒是姜蕙兰先忍不住发难:“怎么负责?能让他眼睛复明吗?”

  “妈!”

  儿子的称呼和老公的眼神,都带有浓浓警告意味,这让姜蕙兰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远离,“我去楼下喝杯咖啡。”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清脆声响。

  晏伟民耸耸肩,无声地对儿子做着口型“生气了?”但又反应过来现在的儿子看不到,只好作罢。

  即使姜蕙兰不在,病房里还有一个晏伟民,一会护工很可能也回来了,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爸,我想去楼下花园逛逛,躺太多天头晕。医生不是说要尽量多运动运动,有助于恢复。”

  这会知道把医生搬出来了,前两天做检查要多不耐烦有多不耐烦。医生确实这么说过,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眼睛的恢复跟这一切没有关系。

  “那我陪你一起去。”晏伟民言罢就要去拿夹克外套。

  晏遂安拒绝:“不用,让施医生陪我去吧。”

  说话间,晏遂安已经自己撑着身子挪到床沿,脚踩上地面。刚要站起来,腿虚了一下,手慌张地在空气中胡乱挥舞。

  晏伟民立刻冲了上去,但因为站得远,晚了一步。

  儿子已经被一双强有力的手从旁边稳稳架住。

  晏遂安顺势扶住施医生小臂,就像非常习惯般继续下滑,握住他的手腕。

  晏伟民觉得哪有点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再三确定,“真的不用我一起吗?”

  “不用。”

  虽然看不见,晏遂安脚步迈得很犹豫,毕竟第一次当盲人,但因为有施慕程扶着带着,内心是很安心的。

  Vip楼层当值的护士不认识施慕程。

  显然也不知道晏遂安的真实身份,嘉信在多个城市有分院,w市是运作稳定并且经营最早的一批,他并没有常驻于此。

  她笑着打招呼,“晏先生下楼啊,多走走好。”同时起身,动作利索地用工作牌刷开门,为他们按好电梯。

  电梯被保洁人员擦得程光瓦亮,反光程度不亚于一面镜子。

  施慕程打量起电梯轿厢壁映出的人,脸因为包着纱布被遮掉整体轮廓,但眉眼和英挺的鼻梁总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施慕程忍不住问:“请问,我们在哪见过吗?”

  晏遂安直视前方,却并无实质焦距,眼神很散,他喉结颤抖着声音很低:“在梦里。”

  施慕程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意外,皱了皱眉有些反感,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又听到晏先生说:“你的名字是叫施慕程吗?在梦里你也叫这个名字。”

  若不是因为心中有愧,这会施慕程就要暴走了。

  知道他名字不稀奇,毕竟他们是车祸的两个当事人,从交警那打听一下就行。这是什么烂大街的渣男撩人手段,不仅low还挺油。

  “我是叫施慕程,很抱歉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我并不比晏先生的家人希望你康复的心情少一分,也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弥补,直至你复明。”

  施慕程用空出的手背抵着唇‘咳’了一声,继续说:“但也仅限于此而已,刚才问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就是觉得眼熟没有别的意思,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晏遂安:…………

  内心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暴打系统。

  随着电梯叮一声,到达一楼。

  私立医院的花园也格外讲究,公园该有的景致一样也不少,可惜这一切晏遂安并不能看到。

  或许觉得刚才的拒绝太过敏感和直白,施慕程有意缓解气氛,尽量详细地描述周围环境:“花园左边有个人工湖,湖边有条步栈道,右边是个大草坪,种了些绣球,淡紫色。步栈道那边没有人,草坪上有两个老人在散步,你想去哪边?”但能力有限,尽管努力了,仍像个毫无绘画天赋的人画出的一副简笔画。

  “随便。”

  施慕程:………

  如此一路沉默着,并且走得很慢。

  快到湖边时,晏遂安终于开了口:“你说的负责以及竭尽所能弥补,是什么意思?”

  湖边风有些大,施慕程侧了侧身子,想尽量挡住一些,“字面意思,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做到,在你康复之前。”

  “那如果我一直不康复呢?”

  施慕程被问愣住,这两天一门心思只想着筹钱,他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这一个月里他实在经历了太多糟心事,一件接一件,全赶在一起,连被停职这样的大事件都接受得很平静。

  晏遂安很淡地笑了笑,“我先说声抱歉,我的眼睛跟你没有关系,但我还是很庆幸能因此让你负责。”

  施慕程在莫名其妙的不解中问:“什么意思?”

  晏遂安没有回答,却问他:“明天这个时间你可以再来吧?像今天这样陪我逛逛。”

  这人说话也太颠三倒四了,但很快施慕程又释然,毕竟是脑部受过撞击的病人。思及至此,让他对自己刚才在电梯里有些过度的反应而内疚。

  “当然,明天我会来的。”

  *

  凌晨两点,W市主城区早已进入睡眠模式,街道上行人车辆都很少,路灯下是清冷空荡的长街。

  于此截然不同的城市角落,则是另一番景象。

  改装过的排气管,发出轰鸣声浪,由远及近地震荡着耳膜。还没等耳膜余震过去,眼前就只剩两个猩红的点,逐渐没入夜色中。

  一圈又一圈从终点掠过,周而复始。

  这原本是个文化创业园的停车场,因为选址定位等诸多因素影响,没两年时间就不再受青年人追捧,人去楼空。

  老六就是在这时候租下停车场,改建成摩托车练车场的。

  练车场也经常搞地下比赛,参赛者收费,围观者押输赢的那种。顺带着也卖卖二手车,营业范围想到哪算哪,跟老六本人一样随心所欲。

  今晚没有比赛也没有聚会活动,照理说12点前就该清场闭馆了。老六吃住在这里,偶有不守规矩夜里来练车的客人,他有时候懒得起来出去开门,就装不在。

  施慕程则是个例外,他经常跑完圈还帮忙修修车,技术比一般修车店小工都强一大截,因此老六跟他挺熟,他几点都进的来。

  但熟的程度也仅限于此,老六也只知道他姓施,至于做什么工作,家住哪里一概不知。

  就像养狗结识的朋友,微信备注名都只有什么bobo妈妈、毛毛爸爸一样,在这里只有红色杜卡迪街霸车主、白色宝马1000RR车主,说人反而不知道,一说车就对上号了。

  是一种点到即止,不逾矩的关系。

  今晚施慕程十点多就来了,在场地边蹲着洗了很久的车,很仔细,边边角角都照顾到。

  老六也蹲在旁边抽烟边看着他洗车,“你真卖啊?”

  “真卖。”施慕程大拇指按在水管出水口,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听不出情绪,反而很平静。

  老六嘬一口烟尾巴,将烟蒂弹飞老远,“你这车当初落地得25万往上吧,我可先跟你说好,二手卖不起价格,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是买了不到半年,公里数低。”

  施慕程仍是低低地应:“嗯,我心里有数。”

  “行,那就把车放这吧,有人要我联系你。”老六也没再多问,至于为什么卖,是碰上什么难处了还怎么的,都不在他该关心的范围。

  十圈很快骑完,施慕程拿下头盔,甩了甩头发,用手指整理着,“那我走了啊,六哥。”

  老六正打着游戏,顾不上抬头,只象征性地摆摆手。

  等他一局打完,夜幕中只剩一个走远的,劲瘦的抱着头盔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