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散意识复明时在一辆行驶的卡车车厢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

  道路颠簸,车速很快,车子开的颠三倒四, 比起头晕, 腹部的不适更让他恶心想吐, 偏偏耳边又嘈杂,有不同的人在七嘴八舌说话。

  有的人的语言他能听得懂,有的人把好几种语言混杂在一起说,对精神是一顿无形的折磨。

  “纯姐,这小子也太像律师了吧。”

  “废话,双胞胎能不像吗?”

  “听白墨哥说他脾气没律师好, 在仓库的时候就不老实, 要不等会停下车, 兄弟几个先教训他一下, 挫挫锐气。”说话者跃跃欲试。

  “别犯浑!”章纯然警告说话那人,“要是人死在半路上, 坏了丹刀的事, 你连死个痛快都别想!”

  “我……我, 也就说说而已……”

  丹刀?

  涂散运转疼的发晕的脑仁艰难回忆。

  这个名字他听过, 好像是某个臭名在外的外国大毒枭。

  不会运气这么背吧,居然落到这种危险分子手里。

  但是听他们的话,律师应该就是他哥涂君。

  至少选择跟着白墨走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卡车行驶上一段石头路,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铁皮叮里哐当拍击震响, 涂散靠在车边, 感受到的震动更强烈, 像是把脑浆被塞进了搅拌机里疯狂搅动, 恶心感逼得他好几次差点装不住睡。

  车上其他人却是习惯了,稳如泰山继续聊天。

  涂散急着想知道涂君的安危,忍着痛苦竖起耳朵听。

  “纯姐,你一个人怎么从医院逃出来的?”

  “那群警察咬的太紧了,差点出不来,走廊上碰上了个小孩,抓了那孩子当人质才有机会脱身。”

  “对付条子,人质有时候比枪好使。”

  “就是处理起来麻烦。”

  “有什么麻烦,一枪崩了不就是了。”

  涂散眼皮极其轻微地颤了颤,就只有这一下,然后车内忽然安静下来。

  “醒了就起来吧。”耳边悠悠飘来这一句。

  涂散没动。

  章纯然讽笑道:“车颠的你不难受吗。”

  涂散感觉到周围有无数道眼神化成了刀刃正齐刷刷盯着他。

  再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他缓缓掀开眼皮,漠然地迎上车内每个人的眼神——有审视,有轻蔑,有好奇,有杀意……

  但都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车内很安静,却又听的到电光火石碰击的响动。

  涂散扫上几眼,便知道这是群什么样的人。

  一张张粗砺的脸上挂着从骨头里透出的狠厉神情,眼球混浊的像摊浓稠的脓水,被这种眼睛盯上会有种吞了苍蝇的恶心感。

  穿着有地域特色花纹的衬衫,纤维上能闻到经久累积入里的烟味和血味,涂散很讨厌这个复杂的味道,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往边上挪远了点。

  “你做什么?!”有个人警觉地问他。

  “想吐。”涂散身体转到另一边,背对着他们,捂着肚子尽力平缓呼吸,好让自己舒服点。

  章纯然看他皱着痛苦的眉头,拿出一瓶矿泉水,隔空抛给了他。

  涂散拿起水,谨慎看了一圈瓶口,没有开封过的痕迹,液体看着也正常。

  再结合刚才她们交谈的内容,她们需要他做某件事,目的达到之前,他是安全的。

  他稍稍安心,拧开瓶盖,大口灌了几口,清凉的水入喉,暂时缓解了喉咙苦辣刺痛的情况。

  车突然撞上一个小土堆,车体猛的晃了下,涂散一口水没咽下去,晃进鼻腔里。

  “咳咳……咳……”他弯腰剧烈咳嗽着。

  其他人看了他这样哄然大笑,暗流涌动的气氛渐渐消失。

  “哈哈哈哈——”

  涂散没好气回骂:“你们笑个鬼!”

  章纯然:“你也就长的像涂君,一动就露馅了。”

  其他人接着说:“律师被刚来的时候,一口水一口饭都不肯碰,好话劝他被他骂,拿枪抵脑袋威胁也没用,对谁都臭着个脸,要不是留着他有用,真想把他眼珠子扣出来!”

  “切,宁死不屈演给谁看呢,再硬的骨头,一锤子敲不断,那就十锤子,熬不过半月就听话的跟条狗一样了,摇着尾巴流口水。”

  “哈哈哈哈——”

  涂散听着他们放肆轻蔑的笑声只觉得恶心感更甚,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理上。

  他抹去嘴角的水渍,眼神暗了暗。

  章纯然把玩着楼蔷的手术刀,楼蔷躺在她身边,还在昏迷中,注意到涂散投来的目光,歪头笑道:“怎么了?”

  “白墨和冉冉呢?”

  “那边出了点事,他们提前过去帮忙了。”

  “我哥在哪里!”

  “想知道?这要看你听不听话。”

  章纯然说着,随手把刀子抛起,银刃在空中翻转,她瞅准时机一握,准确无误的接住了刀柄,而刀尖正对准涂散,寒光从他脸上划过。

  ——明晃晃威胁他的意思。

  涂散知道再问也是白问,索性不吭声,闭上眼假寐,装作听不到其他人的说话声。

  他怕自己忍不住暴脾气,被那些冷血骇人的话语激的挥拳揍人。

  过了不知多久,车停了。

  车帘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翠绿繁茂的树林,树干粗壮拔长,铆足了劲往天上长,顶部树盖彼此交叠,风吹起,绿色的海洋上一浪接一浪,一眼望不到尽头。

  怪不得一路崎岖颠簸,原来是到了这种隐蔽的密林深处。

  涂散在这群人的推搡中下了车,脚一接触到焦黑的地面,滚烫的火气穿透鞋底烫的他立即想收回脚。

  地面温度不对劲,就连风都是火辣辣的。

  猛的抬眼看过去,不止他的脚下,大片大片土地呈现一种被炮□□弹轰击过的废墟状,大大小小的坑洼密布,有些坑底火都还没灭掉,热气腾腾往上走,光是看着就大汗淋漓

  火药味、焦炭味、血腥味……糅合成一种名为“死亡”的味道,和铅灰色的硝烟一起,曲曲折折飘向远方天空,成为逐渐消散的背景。

  涂散走了几步,脚底硌到了硬物,挪开脚一看,脸色顿时不自然。

  是弹片,新鲜粘着了红色的液体,还有一些像是组织的东西。

  涂散不想深入了解到底是什么,加快了远离的步伐。

  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真枪实弹的混战。

  任何一个在法治社会长大的公民,孤身一人站在战场中央,都会茫然害怕。

  坚实的土地被摧毁成了松脆的炭土,一踩就碎。

  没有法律能够保护自己,甚至没有武器,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他突然有点后悔来这里了。

  章纯然对环境习以为常,让人把楼蔷扛走关好,带着涂散走进一条林间小道,到了另一块开阔的平地。

  或许,用战场形容它更合适。

  比起刚才的地方,这里战况惨烈的多,人也更多。

  不过是死人比活人多。

  搬运尸体的人来来往往,白墨和冉冉就在不远处,白墨招手让他过去。

  涂散迈了几步路,实在受不了味道,捂着胃直想吐。

  “不好意思哈,没来的及处理干净,吓到你了。”

  说话的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涂散还是敏锐听出了他的发音是外国人。

  涂散眼前出现一只充满力量感的手,手臂上肌肉虬扎,青筋接近黑色,顺着肌理有力跳动,他的脸却意外的年轻,不像手上都是老茧。

  “你好,律师的弟弟,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丹刀,律师的好朋友,我相信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丹刀笑道。

  涂散扫了他一眼,故意忽视他伸出的手。

  他一点也不相信,他哥会和这种一身血臭味,笑容比硅胶脸还虚伪,看着就危险的人做朋友。

  当仇人还差不多。

  丹刀吃了瘪,盯着他熟悉的脸,想到某个讨厌的人也曾经这样不屑地看他。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惹人不快。

  他嘴角浮起阴冷的味道,摸出了别在腰间的枪。

  “丹刀。”

  白墨过来了,站到他们两个人中间,半带警告地说:“不要又因为冲动误事。”

  丹刀无所谓地应了声“知道了”,却没有把枪收回去,给手下一个示意。

  “把人带上来。”

  一个鼻青脸肿的人被五花大绑拖到丹刀脚边,丹刀踩在他的脸上,用鞋后跟在他受伤的位置重重按压,那人面部扭曲,发出痛苦的哀嚎。

  丹刀很喜欢他的哀嚎,“大发慈悲”地直到他嚎不出来了才松开,居高临下地用涂散听不懂的语言对他说着什么。

  那个人一开始惊恐万分,到后来不可置信,还有些惊喜和侥幸,连连磕头,嘴里说着一些可能是感激的话。

  接着丹刀让手下松开了绳子,踹狗一样踹了那人一脚,那人跌跌撞撞站起来,拔腿拼命往丛林深处跑去。

  丹刀没管逃跑的人,却给了涂散一计别有深意的眼神,“初来乍到,送你一个礼物。”

  涂散莫名打了个寒颤,不明就里。

  他想做什么?

  就着地上没烧完的火,丹刀点了根烟,又递了一根给涂散,“抽吗?”

  “不抽。”

  “别怕,普通烟。”

  “也不抽。”

  丹刀挑眉,笑笑说:“律师刚来的时候也不抽。”

  言外之意是,涂君后来抽了吗?

  涂散不信,他那个洁身自好,严于律己到变态的哥哥会打破自己遵守了多年的戒律。

  还是这些人对涂君做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妥协。

  从丹刀对付那个人的方式看来,手段肯定不会有多光彩。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扯了扯冉冉,低声凑在她耳边问:“冉冉姐,能告诉我我哥在哪里吗?拜托了。”

  冉冉面露为难,她推不掉涂散的恳求,看了下丹刀和白墨,他们都在看着那个人逃跑的方向,没注意到他们。

  冉冉张了嘴,刚要说——

  “啊!”凄厉的喊叫声打断了他们。

  那个逃跑的人像块抹布一样被人拖着回来,右腿上被打穿了一个洞,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

  “啧,一根烟的时间都不到就被抓到了,没意思。”丹刀不满,将烟灰抖落进他的伤口里,痛的那个人嗷嗷乱叫,嘴里骂着听不懂的语言。

  丹刀对手下骂道:“你打他腿?他跑不动还有什么玩头!”

  手下惊恐,低下头认错。

  丹刀觉得扫兴,摆摆手,“放了他。”

  松开束缚,那个人艰难地站起,还是没有任何犹豫,拖着受伤的腿,以最快的速度往另一边逃跑。

  那个人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茂密地丛林里。

  以他的身体情况很难逃出漫无边际的密林,但他宁可死在密林里,被野兽啃食,也不愿意死在丹刀手里,说明丹刀折磨人的法子可怕至极。

  涂散隐隐不安,丹刀和白墨的反应太平静了,一个悠哉乐哉地抽烟,一个慢条斯理擦拭手指上的血迹,完全不怕人跑了的架势。

  果不其然,比上次还快,那个人又被拖回来了,这次子弹打穿了他的左手。

  丹刀挥挥手,手下又将那人放了……

  一根香烟的功夫,那个人跑了四次被抓回来四次,一次下场比一次惨。

  四肢全部穿孔,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的破碎,腿上有被猎狗啃过的牙印,面部充血肿大,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给了人希望,又把希望打碎,告诉他从始至终都身处地狱,从未离开过,在精神上彻底摧毁一个人。

  “还跑吗?”丹刀笑的阴侧侧。

  那个人疯狂摇头,趴在地上乞求地说着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血污和泥土混抹在他脸上,看着又惨又可怜。

  丹刀被吵烦了,拿枪指向那个人的脑门,却迟迟没有开枪,而是问涂散:“这个人要我放过他,你觉得我要听他的话吗?”

  涂散:“我不知道。”

  丹刀:“我说了,这是送你的礼物,你必须决定。”

  他的语气不善,不容涂散推辞,否则枪口极有可能会对准他。

  “那我建议你一枪崩了他。”涂散冷冷道。

  “哼?我还以为你会求我放了他,像律师那样善良又可爱,这样说不定我心情一好,让你们兄弟团聚。”丹刀引诱道。

  “我可以求你。”

  “哦?”

  “求你……”涂散声音森冷平静。

  “杀了他。”三个冰冷的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刹那,给酷热燥动的战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

  丹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惊讶地瞪大了眼,开始用看到了新鲜物品的陌生眼神打量他。

  涂散早观察到那个人手上有和丹刀一样的枪茧,穿着和神态证明他们是一路人,如果那个人不是丹刀的敌人,估计就是一个叛徒。

  不管哪种,那个人都是个该死的毒贩。

  他催促道:“你到底开不开枪,不开我来。”

  “噗。”

  “哈哈哈——”

  不知他那句话刺激到丹刀,他没预兆的大笑起来,放下了枪,走过来用力拍着涂散的肩。

  他好奇询问:“你真的是律师的亲弟弟吗?”

  涂散给他了个白眼自行体会。

  “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折磨他?”

  “不想。”

  “没关系,我告诉你。”

  “……”

  丹刀用鞋尖挑起那个人的脑袋,像是嫌弃太丑伤了他的眼睛,踢皮球似的踢开。

  “这个人,我非常看重的一个手下,他曾经是警方卧底,反水后动用他当警察学到的本事帮了我很多忙。”

  “但是他犯了一个我无法容忍的错误,你猜猜是什么?”

  涂散大致猜到原委,吐出两个字,“背叛。”

  一个人能够背叛自己信仰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丹刀:“对,我父亲被抓了,他以为我没了父亲就会一蹶不振,愚蠢地和我的对手合作,想吞并我的地盘和生意,透露了我的藏身之处,给对手引路,然后你看到了,他们全都死了。”

  “哈,一群不自量力的蠢货。”

  涂散抬了抬下巴,“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丹刀:“不是早说了,他是我特意留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涂散轻笑,嘴脸扯出讽意,说道:“是礼物?还是恐吓?”

  “你让我亲眼看到周围密林里都是你的陷阱,根本无路可逃,让我看到叛徒的下场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就是想用他恐吓我,让我别想着逃跑,会死的很难看吗?”

  丹刀笑容深了几分,里头藏着无数算盘和诡计。

  “哈哈,很好,白墨说你比律师聪明,我是不信的,但你有些地方我很欣赏,比如,比律师冷漠,比律师识相。”

  涂散:“何必大张旗鼓给我立威,我哥在你们手上,我不会跑。”

  丹刀:“有备无患,当初我们都以为律师不会跑,可他……”

  “好了。”丹刀还想说点什么,白墨用眼神示意他闭上嘴巴,“小散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又被惊吓到了,需要好好休息。”

  丹刀不以为意,“我看他听活蹦乱跳的,还有力气呛我。”

  白墨冷冷瞥他一眼,“情况越来越糟糕,别把时间浪费在你没意义的游戏上。”

  丹刀不屑白墨的说教,“切”了声。

  白墨:“那边打点好了吗?”

  丹刀顿时脸色阴沉,“那群贪狗胃口太大了,只争取到半个小时会面时间,还在和他们周旋。”

  “足够了。”白墨看向涂散。

  “我相信他。”

  丹刀同样看了过来,“到时候就看你的了,小子。”

  涂散感觉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一群饿狼盯上了,那些眼神对他来说如芒在背:“你们在说什么?”

  白墨安抚他:“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涂散暗暗攥拳。

  到时候,又是到时候……

  信息永远比人慢了一步,意味着会被牵着鼻子走。

  半个小时的会面时间——在哪里,什么时间,和谁见面,为什么非他不可,他哥到底在哪里……全部不可知。

  他要尽快想点办法破解不利局面。

  冉冉带着他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地方,不管他怎么问,冉冉都不肯再透露涂君的信息,应该是被白墨发现并警告过了。

  涂散没再为难她,默默跟着,一路用余光观察这地方的情况。

  快到房间时,天空中响起“砰”的枪声,林中鸟雀惊散。

  其他人正常平静地处理手中的工作,只有涂散停住了下来,遥望枪声传来的地方。

  残阳如火,烧尽无边林海,有生命在火中诞生,也有生命在火中死去。

  他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可惜。

  这个叛徒,本来他可以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