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从命令四个字大概已经刻进了我的基因,尽管耳机里那道声音说出来的话无比荒诞和离谱,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抵抗,假意挣扎几下之后被段翊制服。

  “你的身手变差了。” 他惋惜道,“我没想让你膝盖受伤的,抱歉。”

  这句话无异于承认了两年前的事故是一场预谋,但我已经无法再给出多余的回应。

  我曾认为牢不可破的东西在短短一天内轰然倒塌,灯光亮起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我甚至希望自己死在两年前。

  “为什么……”

  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声音哽咽。

  段翊卸了我的枪,用它抵着我的后腰,说:“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恢复照明后,所有人都先去关注台上的那幅画,我余光瞟到林叙,他正直愣愣望着我,目光里充满怀疑和震惊。

  我对他摇了下头。

  段翊已经抵着我退到了门边,我问他:“如果我说不,你准备开枪吗?”

  “当然。” 他没有任何犹豫,“不过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知道了。”

  我缓缓举起双手,咣当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

  “很好。”

  段翊押着我退出会场,走到走廊另一边推开一扇小门,然后拐进一间地下室,掀开地上的铁丝网门,下面是一截长长的延伸到地底的螺旋铁梯。

  他示意我先走,我只好走在前面下去。

  地底是一条弃用的排水系统,战争发生时可以当作防空洞使用,墙壁上每隔十几米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头顶偶尔有水滴落下,在地下形成一滩一滩的水洼。

  “你真的是蓝鲸吗?” 我望着前面深不见底的黑暗问。

  “是。” 段翊在身后回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

  “九年?十年?记不清了。”

  也就是说,在我进入特别行动处之前,他就已经是 TCO 的人了。

  我感到呼吸困难。

  “这次也是故意的吗,故意让我来找你?”

  他略一思索,回答;“一半一半。地图和你,我总要带走一个。”

  我仍旧不明白,“为什么,谨慎了这么久,在这时候把自己暴露给我?”

  “小迟,你问题好多。” 段翊轻声笑了,“我觉得无聊,想见你,这个理由够吗?”

  “你不是这种人。”

  他笑意更深:“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了解我吗?”

  我无言以对。

  说得没错,我或许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沉默着走了很久,我看到前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上车前,段翊从里面拿出一个手提箱,取出一支细细的针管,抽了半管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剂,走到我面前说:“抱歉小迟。”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没有反抗。

  冰凉的液体打进血管时刺痛感很重,没过多久,我开始四肢酸软,头脑昏沉。

  他扶着我坐进副驾,系上安全带。

  “不搜身吗……” 我连声音都变得微弱。

  这大概是一种新型神经麻痹类药物,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

  “不用,我清楚国安局的做派。” 段翊的声音似乎带着嘲弄,“你束手就擒的时候,身上的装备就都已经变成废品了吧?”

  我回报给他一个轻笑,慢吞吞地取下通讯器和各种零碎的小玩意丢出窗外,然后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我睡一下,到了叫我。”

  “好。” 他说。

  药物作用使我没办法思考很多,我还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他,此刻却都无从问起。

  最后我想,上面说让我等待指令,我只能先这样等着,既来之则安之,段翊总不会押我回去杀了我。

  醒来的时候,耳边是直升机的轰鸣。

  我努力睁开眼,看见下面无边无际的沙漠,和头顶被太阳晃得惨白的天。

  已经是第二天了吗……

  段翊坐在我旁边,神情淡漠,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衹俯瞰着荒凉的人间。

  我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根据气温和太阳角度判断,我们现在应该还在北半球,那么这片沙漠极有可能处在亚欧大陆的茫茫腹地。

  与世隔绝,插翅难飞。

  在这种地方,国安局要怎么把指令传递给我?

  身处万丈高空,我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毫无来由的被抛弃感。

  段翊看到我醒来,目光里有了温度。但我想起曾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只觉得疲惫和心寒。

  于是我转头看向窗外,没有理他。

  十几分钟后,前方隐约出现建筑物。灰白色的方形玻璃体建筑,像一座立在沙漠中的现代主义艺术馆。

  在我猜想这是 TCO 某个基地还是段翊的私人地产的时候,飞机已经稳稳落在了停机坪。

  预想中的热浪没有袭来,空气里反而充满潮湿清凉的水汽,我摘掉飞行耳机,看见整座建筑建在一大片水域上,连岸边的景观树木都是常见的热带植物。

  在沙漠里维持这样的生态,不知道每天要烧掉多少钱,看来这些年,TCO 的军。 火和毒。 品生意做得不错。

  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下飞机前我没站稳趔趄了一下,段翊想要搀扶,被我非常明显地避开。

  “你还是这么爱逞强。” 他说。

  “叙旧就免了吧。” 我冷冷看向他,“你和过去不一样,我也不一样。”

  “确实。”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后颈,“你结婚了,可是为什么又要做这种事?”

  “和你没有关系。”

  “看来你对裴昀也不是很满意。”

  不知道为什么,段翊提起裴昀的名字让我格外不舒服,尤其是用这种斩钉截铁仿佛很了解我的语气。

  “裴昀至少没有骗我。” 我说。

  “没有吗?”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不一定吧。”

  我终于不耐烦,“你带我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段翊依旧很有耐心的样子,说:“别急,我先带你去参观。”

  我只好跟着他进去,一路听他给我讲哪栋建筑是干什么用的。路上时不时有一两个端着枪的保镖,昭示这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安宁。

  “这座基地主要进行生物药品研究,你刚才用的药,也出自这里的研究员。”

  我们停在一座横桥上,对岸的玻璃建筑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忙碌。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问。

  “当然是希望你留下来。”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我想你已经厌烦了被束缚的日子,那么我来给你自由。”

  “自由?”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一个恐怖组织头目对一个政。 府官员说,我给你自由。”

  “恐怖组织这个定义非常武断。” 段翊并不恼,“TCO 想要推翻的只是旧的秩序和规则,民众在我这里是无辜的。况且小迟,你给政。 府卖了几年命就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了吗?”

  他俯身凑近我一些,“你是一个杀手,杀手不需要对谁效忠。”

  杀手…… 这个词又让我想起曾经暗无天日的那些年。

  从有记忆开始,我一直在接受各种极端残忍的训练,裴昀曾担心我承受不住国家调查局的刑讯手段,那时候我没有告诉他,那些都曾是我的日常训练内容。

  这就好比一头养尊处优的狮子担心一只被猎豹追赶的羚羊,羚羊它能怎么办呢,它跑慢点就死了。

  我还记得有段时间做一种逼供常用药剂的抗药性训练,随着用量一天一天增加,我逐渐可以控制自己保持意识清明。但身体的痛苦无法阻挡,于是我每一天都要清醒着感受四肢百骸的巨大痛楚,然后再清醒着讲出连测谎仪都无法分辨的假话。

  我毫不怀疑段弘想把我变成一个反人类的变态。

  那时候的唯一慰藉来自段翊。他会在每天深夜敲响我的房门,给我送各种哄小孩的零食和糖水,或者带我去海边,陪我躺在月光下享受难得的安静和闲暇。

  我曾以为他最明白我想要什么。

  现在他却站在我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