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夫人与松寒已经大婚, 朕先给夫人道声喜。”延寿堂内,祁钰点手示意明雪霁坐下,态度和蔼,“朕与松寒总角相交, 与亲兄弟也没什么分别, 他终身大事落定,朕也替他欢喜。”
明雪霁不敢坐, 只挨着一点椅子, 心里忐忑着。虽然不是头一次进宫,但之前从不曾单独跟祁钰说过话, 尤其现在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尤其知道祁钰对元贞种种打压,心里忐忑着警惕着,怎么也不能安生。
“起初听说你们的事,朕也有点不敢相信,以松寒的出身,还有他那个谁都不服的性子,”祁钰笑了下, “夫人的出身经历跟他太不一样了。”
明雪霁低着头, 本来就只沾着一丁点儿椅子坐着,此时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哪怕暗自给自己鼓过无数次劲,哪怕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怕,此刻还是低落到了极点。是呀, 她跟他, 差了那么多。
别说旁人不信, 就连她自己想起来,经常也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听说近来松寒牢牢保护着夫人, 一步也不让夫人乱走?他呀。”祁钰又道,“别看他平常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细得很,大约也是怕夫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明雪霁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他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摇了摇头。明雪霁刷一下红了脸。怕她什么?怕她像上次那样,背着丈夫跟别的男人来往?
“皇后和杨局正一直都跟朕说,夫人为人正直,性子温婉,朕也相信夫人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明雪霁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当面被甩了几个耳光。出身卑微,嫁过人,背地里和别的男人有来往,元贞是为了这个才把让人牢牢看着她吗?是因为这些,所以一开始才那样对她吗?
宫人奉上茶水,祁钰道了声:“夫人请。”
明雪霁默默拿起抿了一口,尝不出什么滋味,满嘴里发着苦,哪怕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怀好意,那些话却还像是芒刺,牢牢扎在了心上。
“听说夫人极精通茶道,可惜朕一直没找到机会尝尝夫人烹的茶。”祁钰也饮了一口,放下了,“皇后喜欢品茶,朕几次听她夸赞夫人在茶道上的修为,只可惜世人目光短浅,未必能看到夫人的好处,所以对这桩婚事诸多议论,就连顾老尚书和燕国公也未能免俗。”
茶碗拿在手里,热辣辣地烫着手心,是了,顾家和燕国公府也是不赞成这桩婚事的吧,所以他们成亲那天没有高堂没有宾朋,所以直到现在,燕国公府和顾家都不曾有人过问这件事。明雪霁头越垂越低,说不出话,许久不曾有过的不自信在此时达到了极点。
“不过,也不是全没有办法。”祁钰笑了下,“皇后很喜欢夫人,朕也觉得夫人兰质蕙心,堪为世家典范,只要朕和皇后一力抬举,夫人要想在京中立足并不是难事,就连顾家和燕国公也会对夫人改观。”
于沉重中,生出警惕。这就是祁钰找她的目的吧?示以好处,想让她做什么?
祁钰看着她,猜度着,态度越发和蔼:“夫人不必多心,朕都是因为松寒。朕一直都想为他开脱,奈何国法摆在这里,朕虽是天子,但不能不遵循国法,松寒实在是误会朕了,朕对他的情谊,天日可表。”
他叹了一口气,半晌没有言语,明雪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祁钰忽地开口:“听说夫人的外公就是大名鼎鼎的邵海?”
明雪霁一下警惕起来,应了一声:“是。”
“因着先前许多海商豢养私兵,公然与朝廷对抗,再者时常又有盗匪从海上侵袭,是以先帝停了一段时间海运,如今风气整肃,朕即位后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这海禁,说不定就要停了。”祁钰道,“邵海当年也是海商之首,因着禁海的缘故,才不得不避居孤岛,真要是开了海禁,邵家回来了,你外公的影响力也不会比燕国公府逊色多少,夫人的身份地位就全不一样了。”
明雪霁心里越来越警惕,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话,便只是唯唯诺诺点头:“是。”
这样子,反而让祁钰有点拿不准了。跟聪明人打交道多了,乍然碰见一个老实的,反而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想了想:“邵家当年经营虽广,但也还算是守法,朕也欢迎邵家回归。朕听说夫人的表兄前段时间也在京中?”
他居高临下,审视地看着,却见明雪霁依旧只是老实到木讷的神色,还是那一个字:“是。”
到底是老实呢,还是深藏不露?祁钰思忖着:“夫人可以替朕传句话,就说朕想见见邵家人,谈谈开海禁的事。此事对国家,对夫人都事关重大,”
“民妇也见不到他们。”明雪霁很快答道。不知道皇帝是出于什么居心,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把邵家人卷进来,“民妇的表兄已经回家去了。”
“是么。”祁钰笑了下,“朕怎么听说,夫人的表兄还在京中。是松寒拦着不让你们见面吗?松寒有时候,的确是霸道了点,不过夫人想见的话,朕倒是可以帮夫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许多夫人想办的事,朕都可以帮着办到。”
边上太监低声回禀:“陛下,皇后请见。”
“来得好快。”祁钰笑着,看了眼明雪霁,“朕早说过,皇后喜欢夫人,以后夫人有空的话,就多来宫里陪陪皇后吧。”
明雪霁连忙起身,果然看见钟吟秋带着宫人匆匆走进来,祁钰在笑:“朕就猜到明夫人一来,皇后必定会赶着来见她,朕要问的事也问完了,皇后想找明夫人的话,就请带走吧。”
明雪霁看见钟吟秋点了点头,很快说道:“夫人跟我来。”
明雪霁跟着她踏出门槛,方才那股子无形的压力稍稍消减了些,满嘴里还泛着苦涩的滋味,只觉得那短短几句话,将她这么多天一点一滴建立起的信心,一下子打垮了一大半。
祁钰远远望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看不见了,这才道:“出来吧。”
后堂中,计延宗快步走出来。许多天不曾见过明雪霁,方才隔着门缝偷偷窥探,其实也没能看得很清楚,但已经让人满脑子都是她,思念那样强烈,恨不能追出去,哪怕丢了体面,哪怕跪下来求她,只要她肯回来。
可是不行啊,她心肠那么硬,就算他跪下来求她,她也不会答应,他得爬上去,尽快爬上去,才能压倒元贞,夺回她。
听见祁钰淡淡的声调:“方才你都听见了,明氏那个反应,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计延宗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把心思收到正事上:“臣与她夫妻三年,最了解她,她心细心重,又不爱跟人诉苦,那门亲事她心里肯定觉得不配,这是她最大的心病,只要抓住这点做文章,必定能让他们夫妻离心,听从陛下安排。”
祁钰点点头。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明雪霁会自卑,敢婚内犯奸,还是跟元贞,应该是个很大胆的女子才对,可方才明雪霁的反应,似乎又证实了计延宗的话,看来想拿下她,还是得计延宗这个最了解她的枕边人才行。“明氏对元贞死心塌地,不太好下手吧。”
计延宗顿了顿,压住心里刀割一般的感觉。死心塌地,明明她一开始,死心塌地的人是他。元贞算什么?一味用强的莽夫,抢了她,不顾她的意愿强逼成亲,还把她关在山上不许见人,殊不知她性子虽然软和,却又最是固执,只要她没想通,这事肯定办不成。“她对元贞,不见得没有嫌隙。元贞软禁她这么久,她心里肯定惶恐不安,陛下示好援手,或者皇后出面更为妥当,必定能取得她的信任。”
好办么。祁钰回忆着几次见到明雪霁的情形,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圆山,她敢在那种情形下说出那番话,让他觉得,她跟元贞其实是很像的,还有上次跟计延宗离婚时,当着他的面争辩那一场,她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其实也有点像元贞。这种人,按他的经验来说,很难控制。
实在不行,那就来硬的。眼下她是元贞最大的软肋,必须牢牢扣在手里。“要从哪里入手?”
“她想读书,想自己经营铺子,还想弄她的茶。”计延宗慢慢说着,心如刀割。他从前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总有太多更重要的事,不得不暂时忽略她,谁能想到就这么一点点疏忽,她就走了呢?“元贞什么都不许她做,她眼下忍着,心里肯定在反反复复想着。陛下若是能帮她自由行动,哪怕帮她去茶叶铺子看一眼,她心里肯定感激。”
祁钰思忖着:“这也不值什么。”
圣旨一下,谁还能抗旨不成。就连今天召见她,元贞也没任何法子阻拦。话锋一转:“邵家似乎,家当丰厚。”
“极其丰厚。”计延宗忙道,“臣看过邵英的嫁妆单子,嫁女儿能有那个排场,邵家的家当百万两都不止。”
百万两?太小看邵家了。祁钰不置可否。他看过禁海之前海州的赋税,海商交的税银占全州赋税的三分之二还强,邵家一家,又占了海商的三分之二。说句富可敌国也不夸张。打了这么多年仗国库也吃不消了,如果这时候突然多出来一大笔钱。
万没想到这个明氏,当初看着那么不起眼的人,如今竟是这么关键的一颗棋子。祁钰点点头:“你既见过邵七,那么就由你配合内卫,尽快找到邵七的藏身之处。”
拿住邵七,或者拿住明雪霁,无论哪一个在手里,对邵家都是牵制,以此为条件逼邵家搬回内陆,甚至进京,到时候这块大肥肉,稳稳落肚。
明雪霁跟着钟吟秋出了宫城,宫人跟得远,钟吟秋低着声音:以后若是陛下召见,就推病,不要再进宫。”
明雪霁答应着,又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二哥没跟你说吗?”钟吟秋微微皱眉,一时不确定是不是上次的暗示元贞没有听懂,“宫里形势复杂,嫂嫂眼下是唯一可以用来拿捏二哥的人,谨慎些好。”
果然,她留下来,还是拖累他了。明雪霁沉着一颗心,看见钟吟秋望着宫门外黑沉沉的天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新的战报应该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