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广袤暗蓝的天幕中悬挂着一轮圆月。

  微风吹拂起窗前的薄纱,外面树丛茂密的绿荫道上有车驶过,轻微轰鸣声惊扰了树杈上沉睡的鸟儿, 却无法唤醒沉溺在睡梦中的人。

  车灯在楼下熄灭,家里有客来访,在二楼卧室的温晚仍浑然不觉。

  她的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感觉自己好像被扔进一片深海里,漂浮游荡, 任由波涛吞灭了呼吸。

  在她挣扎下沉的一刹,浸没她脖颈的海水幻化成了一双手。

  那力道逐渐收紧,温晚顺着手臂往上看, 映入瞳孔的竟然是温玉玲的脸, 她面容平静,用最亲和的声音在说:“你的人生都要听我的, 只有这样你才会变得更优秀, 明白吗?”

  “不...我不要。”温晚用力挣脱那桎梏往前跑, 却不小心在站起来时被鞋带绊了一跤,重新摔在地上, 一同甩在她身上的还有数不清的杂志和画本。

  视线所及之处, 温玉玲正在桌前泄愤一样地剪那些她所珍爱的东西, 碎屑在脚边散了一地, “我让你不好好学习,让你看杂志,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你以后都不许再碰!”

  温晚拼命摇头,心痛感无以复加。

  她爬过去哭喊着劝她不要剪了, 却被温玉玲用手无情扯开。

  没有办法, 温晚只好用身体护住剩下的那些, 边哭边说:“...妈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看了,求你不要剪了,不要剪了好不好。”

  可她的恳求并没有让温玉玲产生任何动容。

  对面的女人好似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在温晚从地上站起来的瞬间,又面无表情的将她往后一推。

  画面翻涌,哭音还挤在嗓子眼里,穿着校服的温晚跌坐在卧室的地板上,门口,是温玉玲在跟家里的保姆阿姨交待:“她既然要绝食,你就由着她,以后吃喝都不必送上来了。”

  保姆阿姨往这边看了一眼,摇头叹了口气,随后在她眼前关上房门。

  落锁的声音激荡在温晚耳边,压抑的窒息感再一次涌来,迫使她在黑暗中睁开眼。

  仔细听,好像跟梦境里一样,有人在转动房门把手。

  金属钥匙碰撞的声音让她的意识稍稍清醒,可是她觉得好累,脑袋昏昏沉沉的,如同浸在温水里,浑身提不起劲来。

  “姐...姐你醒了吗?”好像是于渺进来了。

  温晚重新闭上眼,耳边像贴了个玻璃罩,想要回应,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于渺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太清,眼前的人影晃晃悠悠,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就在意识消散之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她的名字。

  那声音很熟悉,也很好听。

  牵引着她,再次跌回梦境之中。

  #

  清晨,阳光扫进明净的玻璃窗,窗格落下的倒影映在床角。

  哪怕室内的光线如此明亮,床上的人也似乎未受到惊扰,一直沉睡着不肯醒来。

  秦闻在送完梁驭的家庭医生离开后,到午后才带着需要签署的文件过来。

  梁驭坐在客厅外侧的沙发里,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卧室的一侧,自接了温晚回来后,他就把这里当成了办公桌,一来方便处理公事,二来方便温晚醒来之后找到他。

  秦闻在等待汇报之余留意到梁驭的视线,也不免跟着担忧起来。

  已经两天了,虽然医生看过之后说没什么大碍,但夫人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

  为此,他还特地问过梁驭,需不需要把夫人转到医院去接受系统的治疗,可是...他回忆起梁驭当时的神情,清晰地记得那句:“或许,她只是不想醒来面对这一切。”

  自那之后,秦闻再没有提起这件事,并听从梁驭的指示将办公场所移到了这里。

  跟平常一样,等日常的事务汇报完,秦闻又提了两句近日收到的邀约:“D.T杂志的负责人说想跟您约个专访,再有就是马玉津导演的电影在筹划中了,马导问您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那部民国题材的剧情片?”梁驭问。

  “对。”秦闻说,“有关男主角的人选,目前网络上对您和陆晏清老师的呼声比较高。”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秦闻发现梁驭在听见陆晏清的名字时,笔尖似有凝滞,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听梁驭说:“找个借口推了。”

  “好的。”秦闻应下来,接着翻开手里的最后一份文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份,“这是按照温女士要求拟定的婚前协议补充条款,您过目。”

  梁驭接过来翻看几眼,上面有几处条款已经按他的意思做出了更改。

  在此之前,他跟温晚的婚前协议除了双方约定的条款之外,对于财产分割这一块的款项其实写得很清楚,不过,温玉玲始终觉得这份协议对温晚的保障太少。

  有关这一点,她在梁驭去馥厢苑的那天晚上,曾跟他开诚布公的谈过。

  “我知道阿晚她是不想占你的便宜,但我作为母亲,不得不为她考虑,这也是我一直想让你们生孩子的原因,我不想让她最后一无所有,没有依靠。”

  事情的来龙去脉,梁驭在来的路上已经从于渺那里知晓。

  他能够理解温玉玲的担心,却无法理解这样的做法,“说到底,您是不相信她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这些。”

  “我生的女儿是什么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温玉玲说,“成功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梁驭神色未改,只是说:“有些事没有去了解过,还是不要轻易下定义比较好。”

  这话在温玉玲听来尤其刺耳,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反驳的欲望,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直言道:“如果你答应,我会同意让你把她接回去。”

  梁驭并未拒绝,“这对我来说不难。”

  他这样爽快的应允下来,反倒让温玉玲觉得意外。

  这片刻,梁驭已经从沙发上起身往二楼的卧室去,直到临上楼时才停住脚步,问她:“不过到目前为止,您是不是都没有认真地看过她的设计?”

  温玉玲回头,看他脸上的笃定之色,第一次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不屑于看那些东西,是因为她从心底里就觉得这个行为没有意义,而梁驭只用只言片语就轻易让她产生了动摇。

  “去看看吧,大家都在夸你的女儿,说她设计的时装很漂亮。”

  他说:“我想,我们都应该为她高兴。”

  #

  初夏的傍晚,日光隐没进云层里,白昼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

  梁驭站在卧室的窗前远眺,看这座城市的高楼依次亮起灯火,夜色重新覆盖大地,无数霓虹映入他的瞳孔,却无法抚平那眉间的忧虑。

  他拉上窗帘,像之前那样为床上人掖好被角后,悄然离开房间。

  转身时,梁驭忽然感觉到裤管被人拽住,视线往下,细白的手指正攥着布料向后拉扯。

  温晚显然已经有了意识。

  等梁驭握住她的手在床边坐下时,她正在努力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

  “温晚?”梁驭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她用了好几秒才适应眼前的光亮,在观察完周遭的环境之后,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

  梁驭面色回暖,指腹在她颊边轻蹭着,“感觉怎么样?”

  温晚嗅到他指尖残留的烟草味,视线在那张脸上来回游走,留意到他眼下淡淡的乌青,看见那下巴上冒出来的一点儿胡渣,以及眉间还未来得及抚平的褶皱。

  她的目光有点呆,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刚才问了什么,只是在确定他的存在。

  “我睡了很长时间吗?”温晚问。

  梁驭如实告诉她:“整整两天。”

  温晚在梁驭的帮助下坐起来,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两口,才把嗓子里的那股干涩感咽下去,“那这两天...你一直在这?”

  梁驭笑了下,并未觉得有什么,“丈夫照顾妻子,应该的。”

  他说得理所当然,反而让温晚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温晚掐住指尖,总算想起眼前最要紧的问题:“你是怎么把我从馥厢苑接出来的?”

  她知道温玉玲不是轻易就会妥协的人。

  梁驭将她的手收入掌心,没有很快回答。

  见他迟疑,温晚追问:“你是不是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看她脸上凝重的神情,他笑着安抚道:“不必这么紧张。”

  哪怕听他这么说,温晚的表情仍然没有丝毫松懈。

  见她实在担忧,梁驭终于不再隐瞒:“岳母在华裕下一部投资的电影里,为你提前预定了一个面试女主角的机会。”

  “...只是这样?”温晚不太相信。

  梁驭声音温和,面色笃定,“不骗你。”

  “那我辞职的事呢,她也不坚持了吗?”

  “嗯。”梁驭开解她,“也许,她只是暂时还没有看到你的努力而已。”

  他说这话的时候,温晚曾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类似于说谎的痕迹,然而根本没有一丝破绽可循。见她不再追问,梁驭接着安抚了几句,然后到厨房给她热了点粥。

  温晚喝过半碗又重新躺下了。

  “先好好休息。”他俯身帮她盖好被子,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

  以为他要走,温晚下意识拉住他的手,“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