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野狗满天星【完结】>第98章 卑劣而生猛

  数月之前,隔着一一扇磨砂玻璃门,孟舟曾问江星野锦绣给了他多少钱让他卖命,他说“钱倒是不多,够救我妈的命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残忍的问题,孟舟恍然发现,自己和阿塔舅舅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一厢情愿,只凭自己单方面的认知,判断他人冷暖。

  阿塔刚才的乱吼乱叫,引来许多人围观,好在他们不敢靠太近,因为孟舟站在江星野身前,用自己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遏退了其他人窥视的目光。

  “拍什么拍,”孟舟冷冷扫视一圈,瞪着那些看起来准备摸手机拍照的人,“家庭纠纷没见过?”

  清官不断家务事,何况是路人,这些人毕竟还有求生欲,没敢真拍。但拍虽不能拍,闲话他们却敢乱说。随便拿手机搜一下,就能知道美沙酮是什么,人群挨着一起,悉悉窣窣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这里不能待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孟舟毫不犹豫揽过江星野的肩膀,一张大手挡住江星野的大半张脸,半抱着他往电梯走。

  不想让其他人看清江星野的脸,这样出众的脸和刚才那些话,太容易招来恶意,放任江星野留在这,毫无意外会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受不了江星野被这样对待。

  没人想被当众揭开自家的秘辛和伤口,阿塔也是酒醉被打后激怒失言,此刻反应过来,也觉得后悔,可他是舅舅,在摩梭人的观念里,舅舅的地位比父亲还超然尊贵,向小辈低头是天方夜谭。

  他只是呆滞地看着孟舟和江星野从眼前离开,想跟过去说点什么,又被孟舟刀子一样直白的眼神逼退。

  孟舟一路护着江星野的头脸,像什么大明星的保镖,把人带到地下停车场。

  宾利安静地停在微暗的灯光中,车若早走了,只留着这辆黑色的车,成了他们此时唯一的避难所。

  江星野只是一言不发,抿着唇微微颤抖,靠在孟舟肩上,仿佛一尊易碎的瓷器。

  “想去哪,我陪你去,或者你要不要眯一会儿?”打开车门,孟舟坐上驾驶位,又侧过身来想帮副驾的江星野系安全带,动作却忽然一顿,一拍头有些懊恼地说,“忘了和阿姨打声招呼了,哎,要不我再上去和她说一声?”

  江星野没有回答,他的灵魂好像不在这里,不在此时,嘴唇微微翕张,像水底的鱼只是在呼吸,但孟舟确信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

  “舅舅其实说得有道理。”

  孟舟不想听什么道理,粗鲁地打断,又问道:“你想去哪?回酒店?不过那个酒店是黎光头安排的,嘶。”

  “我刚被黎乐山毒瞎的时候,不想活,试过好几次了断自己,都是被阿咪拦下来的,她说她去庙里求了签……你知道她喜欢占卜的,鸡骨头不够她用啊,还去庙里求,签是好签的,解签的大师跟她讲,灾厄全消,前程似锦,所以我不能死。哈,我才不信,可是她信啊。”

  孟舟静静地看着江星野,他一旦开始说话,好像便很难停下来,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只是两眼虚焦地望着对面的车灯,说着说着,竟然笑了。

  “她信就信了,还逼我信,佛祖都说灾厄能消,还有大好前程等着我,这眼睛说什么都得治。可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治眼睛?我不知道她从哪弄来那么多钱,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只关心自己看不看得见。”

  “我们辗转很多地方治眼睛,不记得多少年了,我都习惯用盲杖走路了,她却一直不肯放弃。后来我们遇到了尹照,他说他可以试试。死马当活马医,随他折腾,这一折腾,还真给他治出效果来。”

  “阿咪高兴极了,说等我拆掉纱布,她要化上最漂亮的妆,买一万响的鞭炮给我庆祝。可我拆纱布那天,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阿咪,是警察。”

  “警察说,她在会所打工,本来只是做服务员,后来为了钱,去做了陪酒……我才知道原来她的钱是这样来的。一个大老板看上她想让她做情人,阿咪不愿意,那个大老板就故意让人在她水里下药,然后……就闹到需要警察出动的地步。”

  江星野抬起淡漠的脸,声调平平地问孟舟:“你应该猜到了吧,那个大老板就是黎乐山。当年我追捕他虽然九死一生,但他也没落到好,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光是整容植皮就花了十几万。可和他结仇的人是我,为什么他报复的却是我阿咪?”

  孟舟的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胸口火烧一样的灼痛,江星野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砸在他身上却几乎击碎他的骨头。

  那些事,光是这样平淡地讲述,已经叫孟舟不堪重负,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人?

  他怨自己笨嘴拙舌,竟然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怜惜地用手轻抚江星野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凉的湿意。

  “什么灾厄全消,前程似锦?这消法,难道是把我的灾厄,都报应到阿咪身上?”江星野似笑非笑,眼角亮晶晶的,“可我哪里值得呢?她瘾发作的时候,我甚至跑了……你知道吗?就像阿塔舅舅说的那样,我被吓跑了。”

  第一次看江娜珠那副人不人、鬼不鬼,流着涎水痉挛嘶吼的样子,江星野回去当晚就做了噩梦。

  世上和他最亲的血亲,竟然成了自己的梦魇。

  那一瞬,他痛恨自己眼睛是好的,如果眼睛一直是瞎的多好,这样他就不会看见记忆里温柔的阿咪,变成那副模样。

  他本该带着阿咪曾给他的那些温暖记忆,一遍一遍在黑暗里重温,直到躺进棺材里,永志不忘。

  “都怪我复明了,我不该看见的,”江星野痴痴地笑,抬手抓起孟舟按在他眼下的指尖,放到自己眼皮上,“所以舟哥,台风雨那天,我说你如果希望我瞎,我就刺瞎自己的眼睛,真的不是骗你的。”

  “这个世界脏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想看了。”

  “不要。”

  孟舟的手仿佛被他的眼睛烫着了似的,倏然收回,他喉咙哽咽,又重复了一遍:“不要。”

  不要放弃去看这个世界。

  不要放弃自己。

  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活。

  孟舟想说的“不要”有很多,可喉结滚来滚去,却滚不出一句别的话,像个只会播放“不要”的复读机,只能死命搂着江星野,用舌吻拭去他湿润的泪,不知疲倦。

  他知道江星野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想被自己知道和母亲之间的疮疤吧,这个混蛋常常演戏装弱,可真正痛楚的时候,却不希望被人同情,如果不是阿塔说出旧事,勾出他肚里这些秘密,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旧的泪被新的泪覆盖,在二人紧贴的脸上交织融合,孟舟胡乱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跨到江星野的腿上,重新套牢他。

  “江星野,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孟舟伏在他怀里,像是走投无路般,脸埋进男人胸口,“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喜欢得心要碎了。

  这狠心人,倔强鬼,把他心脏都揉碎了,为什么脸上还挂着笑?

  爱是什么?是心碎,又从心碎里生出卑劣生猛的欲。

  足以把人从腥臭的泥潭里捞出来。

  江星野忽然想。